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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是的,这并不是一场事故。那天傍晚,8月18日的傍晚,是我放了一把火。我别无选择,我必须毁了这里。这座博物馆坐落在埃根隆德的石勒苏益格附近,是马祖里 唯一的地方历史博物馆。亲爱的,这一切并不是意外。就像当初我独自一人计划着建造和创办它一样,如今我又一个人做了决定——我要彻底地摧毁它,连同这座博物馆里存放着的所有证词、证据,以及我和我的人战后数年里在这个地方一起搜集的各种案卷。

在这儿您可以放心地抽烟,烟灰缸就在床头柜上……您说什么?缠着绷带我听着不太清楚……哦是的,她的嗓音听着好像是位严厉的护士,不过等她进来的时候您还是可以随时向她请求的……代我向她请求,那么她立刻就会取新鲜的果汁来,其间您也可以让房间通通风……您只需要记得快些把床头柜的抽屉关上就可以了……

不管怎么样,有些事我还是得告诉您:是我把织造车间的废料浸满了汽油,用它们引火,博物馆的地毯室以及存放马祖里老式儿童玩具的展厅全部被我点着了。破布缝的玩具娃娃、木制乐器、彩绘的鸟类雕塑,它们遇火很快就剧烈地燃烧起来了。

只有西蒙·加科知道我的计划,他是一位木工兼车匠,和我一样,他也来自勒克瑙湖畔的勒克瑙。西蒙·加科按照我的要求建造了这座博物馆,室内有可以加热的壁炉,室外还有延伸出去的木质露台……不过,事实上也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至少当博物馆被大火焚烧的时候,我的妻子卡罗拉、我曾经的爱徒兼织毯大师马里安·耶罗明以及我的女儿亨丽克,他们也都在现场。当被风卷起的火舌猛烈地蹿出窗外的时候,西蒙·加科跪倒在了地上。没有人试图灭火,我的妻子靠在屋门口,她的脸庞被阴影笼罩着;马里安一动不动地站在山毛榉树下;哦对了,唯一对这一切表示抗议的只有我的女儿亨丽克,她甚至举着拳头威胁我,让我去灭火,她蹲在通往水边的小路上抽泣……

晚些时候,我亲爱的,晚些时候您可以帮我削只苹果。谢谢……

我说了,我是在傍晚时分放的火,在我们的七名织造女徒乘车回家以后;温和的西北风拂过施莱湾 ,火星和浓烟借着风飘过了水面。大火蔓延至文献室时出乎意料地冒起滚滚浓烟,不过并没有出现什么危险的情况。文件在火场里翻飞,这其中包括大选帝侯 允诺勒克瑙举办第四届年市的信函。其余的信函和文书也如意料中的一样随着火焰和风势零散地飘落在水面上,又或者掉落在陡峭海岸边的山楂丛里。有件事很奇怪:当博物馆着火的时候,正巧有两艘渔船驶过埃根隆德,船上的人显然不想留意这场火灾,渔船穿过浓烟和漆黑的灰烬,轻盈地驶向了入海口。

最能承受大火灼烧的是饰品陈列室,那里还收藏着德里加伦 的银器,螺纹形的臂饰、马蹄形状的胸针、刻着纵横凹槽的木珠子串成的项圈——您得知道,这是索多维亚人 的一种陪葬品;铜制骨灰坛里还残留着焚尸后的遗骸。大火一直没能烧毁我们的饰品陈列室,我猜这可能是因为西蒙·加科——有一天他会来探望我,那时候您也许能更好地了解他。西蒙·加科,他像波斯尼亚人一样坚强,总是佝偻着腰,做任何事都有股波斯尼亚人的耐心和韧劲儿,不过我想说的是……对,当年西蒙·加科在我的建议下为饰品陈列室安装了裹着铁皮的安全门,非参观时间这扇门必须上锁,因此这个房间才能在大火中幸免于难……

当然,您也可以假设,即使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扑灭大火,依然会有人在最后关头试图抢救出一些将被焚毁的零星物品,比如我的女儿亨丽克就恳求我,允许她至少带走马祖里词汇汇编,她曾经为这本词典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为此工整地抄写。我拒绝了……

亨丽克告诉您了吗?好吧……我不得不拒绝为我妻子挽救那只古老精致的黄油搅拌器,它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我也不得不禁止马里安·耶罗明把我那条巨大的蓝白色婚庆地毯拿走……那条蓝白交织的婚庆毯子……大概四十年前,我在勒克瑙把它视为一件杰作交付出去,它曾经多次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这条婚庆地毯是唯一一件织有我名字首字母缩写的作品,Z. R.,代表齐格蒙特·罗加拉。其他所有的作品我都坚持匿名……

您不理解吗?别急,亲爱的,请您听我慢慢地告诉您,等您了解得足够多了以后……不过我想说的是,当博物馆的穹顶被热浪炙烤得向上翻卷,当它断裂、崩塌的时候,武器陈列室里俄罗斯步兵用的弹药爆炸了。这些军火来自马祖里的冬季战役,可见它们非常适宜存储;同一展室里波兰、鞑靼和立陶宛的武器被大火烧得发红,我的先祖用来杀死传教士布伦·冯·奎尔福特 和他十七名随从的两把弯刀也被烧毁了,那些人来到这儿,是想在勒克瑙宣传更宽厚的民风,或者说,是为了宣传更宽厚的民风他们来到了勒克瑙……

我并没有弄错。如果不是风向变了,如果不是温和的西北风渐渐平息,转而吹来了更加强劲的东南风的话,博物馆的一切都会被烧毁、融化、变成灰烬,并且最终这场大火不会造成任何其他的后果。东南风卷来的浓烟熏得我们的双眼火辣辣得疼,贴着水面飘浮的烟雾也被风给吹散了。然而最重要的是,突然转强的风势唤醒了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火苗,昏暗的裂缝中随之喷涌出火舌和火星。就是在那个时候,火花开始随着大风纷纷扬扬起来,这是出乎我们预料的。伴随着大火带来的上升气流,那些发着光的轻盈物体在空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原本它们已经在空气中慢慢黯淡下去,然而被风卷落在茅草屋顶之后,它们又重新开始闪烁火光……复燃,是的……它们持续燃烧,以至于火焰突然在织造车间的上空爆燃,随后蹿上了屋顶。火势蔓延至位于屋脊位置的塔楼上,蔓延至阁楼敞开的窗户上,被烧着的干草像雨点般洒落,风把它们吹散在房屋的四周,有些燃烧着撞在了柱子上,有些掉落在门口……

您弄错了。当火蔓延到房屋时,我是第一个冲出来灭火的。我们连成一排组成了一个“水桶链”,我们在走廊、楼梯、一楼织造车间的上方分散开来,接龙传递水桶。我妻子站在水槽旁接水,然后把水桶交给西蒙·加科,他再将水桶递到舱门口交给我,然后由我泼水灭火。起初我倒在屋顶上的水似乎能遏制住火势,可升腾的滚滚浓烟让我们不得不撤离。我们也试图斩断部分正在燃烧的屋顶来切断大火的蔓延,但烟雾太大,我们还是失败了。我们还尝试用斧头和撬棒撬起织造车间上方的桁条,然后推下去,但是旧房梁上的角铁太紧了。当塞在嘴里起保护作用的湿手帕也在浓烟里失去作用时,我们被迫撤离。透过窗户我看到了我们留下的浓烟和火海,四处都是火,火光的映照下,牧场上的动物们躁动不安,狂奔向庄园的方向,奔向霍尔姆贝克……

您是什么意思?当然了,这一切当然发生过,马里安·耶罗明已经通知了消防队……

别无他法,我们试图独自又或者一起来抢救贵重物品,我们把能够拿走的东西统统搬到了室外,特别是床上用品、家具和衣物,包括我们的织造女徒们刚开始着手的纺织物。只要能够忍耐火场的炙热和浓烟,我们就不停地搬运。只有我的女儿拒绝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来,她独自蹲在木质壁炉的残骸旁,那里曾是我们的博物馆。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将她从那儿带走,我们甚至没有让她意识到,会有另一场更大的不幸发生……

我的意思是,关于另一场事故,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为了她,为了我的女儿,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了山毛榉树下,他问都不问我们,就冲进了屋子,不加选择地把任何引起他注意或碰巧看见的东西都带到了室外安全的地方。也是他,这个陌生人,他帮助我和西蒙·加科拆下了固定织机的零部件,与此同时,燃烧的屋梁在我们四周砸落,它们摔断在地面上并滚落开来,地板很快就被它们烧着了。然而即使在他的帮助下,我们也没能抬出一台织机,羊毛室里喷涌出滚烫的热浪使我们根本无法靠近。那撩人的热浪虽然稍纵即逝,可它使门板炸裂开来,玻璃也在爆破声中粉碎了,窗框上的油漆被烫得发皱并迅速燃烧。我们不得不回到室外……

是您吗?您就是那个帮助我们的陌生人?您想接走亨丽克?我不知道……我认不出您来……不过我想说什么来着?

是的,我们回到了室外。我们在山毛榉树下喘着粗气,周围是被我们抢救出来的各种物品——那情形像是仓皇的逃命——马里安·耶罗明的头发和眉毛都烧焦了,他匆忙地核对抢救出的物品,忽然发现少了那本书。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浸湿了手帕,然后用力拧着,把水挤在头上,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和建议。我用帕子捂住口鼻,冲到了房门口,黄色和蓝色的浓烟正从屋里子冒出来,像是在焚烧土豆根茎。他们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还没踏上抛光的石阶前他们一下子拽住了我的胳膊,他们——西蒙·加科和马里安·耶罗明,说服我并把我推到了一边,我假装同意,直到他们松开手,直到他们以为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计划。啊,哪怕他们是四个人,他们也阻止不了我。一个迅速的转身就足够了,紧接着一推,我脱身了,我穿过浓烟冲进了屋子,顺着楼梯跑上楼,跑向我放置那本书的壁橱……

是的,它对我意义重大——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它不是博物馆藏品的一部分。

那本书是索尼娅·图尔克花费三十多年时间亲自手写的,用她工整的聚特林字体 ,在她将书交给我之前,我亲自修剪了书页,还用红色山羊皮装订了整本书。我是她愿意接收的唯一的弟子……

她是谁?她是马祖里最伟大、最杰出的织毯大师。

书很重,我把它紧紧地贴在身上。污迹斑斑的书页上记载着曾令我们的织毯艺术进入三重鼎盛时期的全部内容:符号的组合以及其久经考验的神奇效果,从一种杜松属植物以及春黄菊和茜草植物中提取色素的秘诀,当然还有我们的双面编制图案以及打结工艺。虽然脚下的楼梯晃得很厉害,我还是成功带着书走进了过道。那是索尼娅·图尔克的遗著,它独具一格,同时书里也有很多的错误,我早就逐渐记住了这本书的全部内容。后来,在楼梯的底部,一截燃烧的栏杆砸中了我,与当年处决失败时子弹击中我的位置一样,几乎有着同样的力道。我摔倒在地,我以为我摔倒时把书牢牢攥在了手里,直到今天,亲爱的,我依然认为我在最后一刻将它压在了身子底下,但是抬我出去的那些人,谁也没能在过道里找到它,马里安·耶罗明也没找到,在将我抬到安全的位置之后,他再一次冲进了燃烧着的屋子——正如我对他所期望的,也是他对自己所期望的——他找了很久很久,直到浓烟迫使他不得不放弃……

这也是我所担忧的,亲爱的马丁·韦特。我也猜想,这本书已经被烧毁了,即使它并不像博物馆里被烧掉的证据一样在真正意义上消失了,因为它已经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而且我打算用索尼娅·图尔克的语言把它重新写出来……

您是什么意思?丢失的太多了?无法弥补的东西?想起这些损失您痛苦不已?亲爱的马丁·韦特,做了断的人总要忍受痛苦,我别无选择,只能在那一切发生之后做个了断,是的,在那一切之后……

不管怎样,他们最终将我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在山毛榉树下那些抢救出来的东西旁边,他们把我放在床上,我的目光落在水面上,这样我应该就看不见大火了。但是,每当我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时,我总会看到树梢和许多陌生的面孔中映照着火光,这些面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张面孔向我诉说了我的遭遇:那是我妻子的脸,她找到我,俯下身子,又猛地缩了回去,因为惊骇,因为恐惧。我目睹了她脸上的惊惧,她那令人痛苦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明白她是多么努力克制地忍受着我的目光,然后她抬手捂住脸,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我们期待如此,亲爱的,我们期待新长出来的皮肤能很好地愈合,他们给我移植了新的皮肤……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皮肤也有自己的记忆。无论如何我要谢谢您,感谢您的到来。至少您来了,因为亨丽克不会来的——这我已经预想到了……

她毫不知情?您说亨丽克压根儿不知道您在这儿?那我就更要感谢您了。我只希望她不要做任何草率的决定,她是有可能那么做的……

她住在您那儿?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您对亨丽克的影响有多大……她向我讲述过很多有关您的事情……您的影响,是的,影响已经大到让她有一天发现了海洋学,我是指,有可能把它作为大学专业……

您不理解我吗?您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这只是因为您不了解之前发生的事情。有些事情早就注定了,无论我们选择从哪里开始。道路早已经铺好了,所有的先决条件早已存在并紧密相连。我们似乎只是在执行或者实施某些事情,又或者只是在经历了环环相扣的偶然事件之后成长为了冥冥中我们注定要成为的样子……

彻底地,我已经彻底准备好了,我要将与此有关的一切——没错,我已经准备好告诉您一切事情,即使这会唤醒旧时的痛苦,即使过往的感触会重新涌现。可我该从何处讲起呢?我躺在这里,我可以大胆地追忆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从十字架下穿白袍的先生们讲起,从德意志骑士团 的首领们讲起。他们征服了我的同胞,让人们熟悉他们的管理艺术,熟悉他们的十字架,又或者熟悉他们堪称典范的金融体系,正如我们所知,这种体系基于四种收入来源。但我也可以从希罗尼姆斯·罗加拉讲起,他是一位真实且可靠的先祖,凭借着养蜂人和酿酒师的名号闻名于世。有一回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一棵松树下沉睡醒酒,别人醉成那样定然是站不起来了,他却因此在鞑靼人对勒克瑙的第二次入侵中幸存,在那次入侵中所有的男人都被杀死了。

那个身披大主教长袍的男子也一样,他自称约翰·冯·罗加拉,马祖里暴发瘟疫后他现身各地,只为了让那些六神无主的幸存者们对自己心生崇拜;他热衷赌博,这最终给他带去了灾祸……

不不,我理解您的兴趣,恰恰是您,亲爱的,我给予您了解情况的特权……只不过,正如我所言,导致这个局面的决定性的起始事件,我恐怕无法确定,因为这个起始事件同时也是某件事的最终结局,某件事情,是的……围绕着这条路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人群、局势和舆论,或者只是失去的土地,马祖里——太多的人强迫自己,强迫自己一定要承担责任……我该从哪儿说起呢,我该先说谁呢?

也许是我的祖父?佃农阿尔方斯·罗加拉,他总声称只有在他本人同意的情况下他才会死去。他是个专横跋扈的人,别人干的活计他总是嫌慢。他每天都要警告手下的人尽可能少说话,他认为讲话的工夫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虽然他只是个佃农,但他却习惯了将一切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马匹、女佣和鸽子。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过度的占有欲,我们都很怕他,没有人愿意得到他的信任。这个拖着一条残腿的阿尔方斯·罗加拉……

可我的叔叔亚当·罗加拉已经在施洛斯山上向我招手了,他是自由从事乡土学研究的学者,从前他就像是生活在我们马祖里的一只躁动的鼹鼠。他邀我用我的青黄色玩具铲在肥沃的沼泽地里挖掘。他教导我,面对那些来自我们旷古时代的缄默中却又滔滔不绝的历史见证者们,即便没有热泪盈眶,也要心存敬畏。在痴迷收藏的那些年里,他将他家的房子变成了一座地方性的历史博物馆,在那栋房子里我又一次知晓了世界学始于乡土学——或止于乡土学。由于他去世时没有孩子,这栋房子以及这座博物馆有一天也就落到了我的名下。我要感谢他的实在太多太多,他给予了我莫大的鼓舞,至少让我可以从他那里开始……

而我最无法回避的人则是我的父亲扬·罗加拉,无疑他是最适合作为开场的,他是有史以来在马祖里奔走过的最出名的灵丹妙药的制造商和销售商。在那个年代最优雅的双套马车里,我获准能够坐在他的身旁。我身着褪色的水手服,手里抱着自制的笼子,那里面装的是龙纹蝰蛇埃拉。我们马匹的耳朵后面插着迎风摇曳的假花,不管我们出现在哪里,马车都很快被人们团团围住,因为每一个人都想征占个好位置,然后满怀期待地等着备受好评的表演高潮,在那一瞬间父亲会将他满是青紫色啮痕的胳膊伸进笼子刺激龙纹蝰蛇,直到它一跃而起,张口咬向他……

或者是索尼娅·图尔克。假如没有索尼娅·图尔克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索尼娅·图尔克是我们最伟大的织毯大师,她的作品悬挂在考纳斯 和柯尼斯堡 。有一天,正是她蹚进勒克瑙河中,将一根长树枝伸向了在昏暗的马槽边被旋涡卷走的男孩,男孩无法浮出水面,直接被她用树枝从水底深处拽上了岸。我在干燥的草地上醒过来,躺在亮闪闪的层层叠叠的羊毛绒之间,靛蓝色、白色、红色……

当然,我想到的名字越多,我越是踌躇不定,有个人的存在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决定——康尼·卡拉施,高大的康拉德·卡拉施。只要一想到他,我就会感到上臂刺痛。我们站在古老的施洛斯山上,山下是丛林密布的峡谷,我们的神情无比庄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第一天。我再次感受到了刀尖般锐利的刺痛,我看到我的血液浓稠地、近乎艰难地渗出皮肤,只有几滴。他将刀尖一直扎在里面,直到刀尖沾上鲜血,然后他将胳膊伸给我,不像我那么严肃,更多的是好奇。我接过刀,将刀尖抵在他注射疫苗后留在胳膊上的疤痕上,然后用力快速地向下一划。我将刀尖埋进黏稠的血液,热血顺着他的胳膊淌下来,汩汩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然后我们将手叠放在一起,相互凝视,我们站在山间的空旷处,就那么凝视着对方,身旁是七棵松树,不久我们就在树下比赛修建我们的私人墓地——我们的秘密墓地……

我们从未违背誓言,我们中无人废除这个约定,这个在古老的施洛斯山上定下的约定,我们没有人宣称它失效。可是尽管如此……

是的,当我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的时候,我想应该是他,康尼·卡拉施,是他用令我不堪忍受的结盟逼迫我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没有留给我其他的选择。

您说有人来了?那您把烟灭了吧,把抽屉关上……我可以询问一下您的年龄吗?我猜您二十二岁。已经二十四岁了吗?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您一定是听错了……

请您大声些,您必须得大声些说话……您是对的,人们必然得许下承诺。事已至此,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必须得从吸入的烟雾说起,那五颜六色的烟雾,它们从我父亲那间所谓的实验室里飘出来,通过裂缝和钥匙孔钻进了我们的房间。这些烟雾的颜色取决于物质的材料和它们的组合方式,我们在房中待了数小时,被这些紫罗兰色、褐色,又或者是黄色的刺眼的烟雾环绕着。加热硫黄时产生的烟雾、氯化汞所释放出来的烟雾、蒸馏迷迭香所散发出的烟雾,连同他在平底锅中加热晒干又或者熬煮药剂的草药所产生的烟雾,它们一齐朝我们涌过来,把我们包裹其中。

我们长时间端坐着,忍受着这一切。烟雾漫进房间,我们看不见彼此,只能战战兢兢地聆听着那些声响:平底锅的刮擦声,玻璃试管的响动,过滤器的咕嘟声,张开的滤网剧烈颤动的声音。我们依靠这些他在实验室里制作、蒸馏出的东西为生,所以我们只能坐着,忍着一阵阵的恶心。我们变得口齿不清,忍不住想咳嗽和呕吐,眼前甚至出现了无比生动的幻觉。然而这一切显然只对他造成了微乎其微的影响,甚至根本没有影响……您别以为他只是在随意地蒸煮和调制,别以为他是在盲目地胡闹。事实上他是在那本神秘的皮封套参考书的帮助下有计划地寻找着秘药,寻找着能治愈一切疾病的物质,巴兹尔·瓦伦丁 是他的主要引路人,在我看来这个人就是个幻想家,他在他所处的时代就开始捣鼓氢氧化铵、雷酸金 和铅糖 ,并从中萃取药物……

是的,最初就是那些烟雾,它们轻盈地、带着令人窒息的气息飘进了勒克瑙湖畔石灰粉刷的小屋里。有害的烟雾熏黑了墙面和屋梁上的硝石花,我们的皮肤也因此变得暗淡发黄。家里的两只猫早就逃走了,鸟儿和蝴蝶从不飞近屋子,一些前来的访客突然昏厥晕倒,我们只得把他们抬出去,抬到水边弯曲的木头桥面上,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用餐的时候。只要有谁在吃饭的时候说话变得含含糊糊,或者突然放下碗筷,鼓着肿胀的眼睛迭声抱怨自己莫名变得没有胃口,我们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每当这时我会默默地走出屋子,提前收拾干净木桥。我母亲觉得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硫黄乳和甘草糖的气味,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表现出愤怒。绚烂的彩色烟雾在她看来是无法避免的,如果想制作神奇的精油、粉末和香精,那它们就一定会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是这样的:懒洋洋地挥着手伸进绽放的花朵般的烟雾里,烟雾被缓缓地推开,接着她又慢悠悠地抽回手臂,慵懒得仿佛是一串慢镜头,又或者无声无息地在浓厚的烟雾中挥一挥她那飘动的围裙带子。

她从未在我们面前显露出激动的样子,我已经相信任何事情都无法搅动她的情绪。直到有一天我出了状况,虽然我从小就习惯了这些烟雾,但有一天我还是突然变得食欲不振,头晕目眩。除此之外我的皮肤还泛起了一种令人担忧的蛋黄色,在近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我感到浑身乏力,甚至都没有力气用绳子将我小小的脚凳拖去湖岸边——之前我会定期在湖边清洗它。我的母亲非常担心,她把我的床移到了敞开的窗户前,又在我的牛奶里放了蜂蜜,她还偷偷地为我买葡萄干。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意外发生,有一天我突然昏迷,从脚凳上摔了下来,在此之前我正试图把浓厚的烟雾灌进圆锥形的尖口袋子里。

据说当我母亲发现我时,她发出了她一生中的第一声也是唯一的一声尖叫。她抱起我冲下了楼梯,这时我已经苏醒了过来。她抬起脚踹开了实验室的小门,是的,她就那么一脚把门踢开,尽管之前我们一直被禁止这么做。她沉着脸怒气冲冲地将我抱到一张布满了刻痕和灼烧伤疤的黑色桌面上,她让我平躺下来,然后说:“西希蒙特 ,我们的小宝贝,也病倒了。”她控诉般地指责父亲,认为我是他所研究的稀奇古怪的科学实验的首个牺牲者。

我的父亲抬起头来,从一支试管上方惊愕地望着我们。他眯起眼睛,表情越来越惊愕,这并不是因为被他的科学实验伤害的第一个受害者被带到了他的面前,而是因为全家人无视禁令踏进了他的实验室,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他目瞪口呆地听完了我母亲匆匆做出的决定,她要保护我不再受到这些毒烟的伤害。每礼拜两次,也就是每当我父亲借助高温和强酸捣鼓他那些神秘的实验的时候,母亲就会让我去沼泽地找我的亚当叔叔,我们去到施洛斯山脉下那片充满生机的草地上,那里只有纯净的风,完全不受“硫黄”的侵扰。在七棵松树的陪伴下,我的皮肤逐渐褪去了淡绿的蛋黄色,草药治好了我不间断的打嗝。亚当叔叔成日在这片土地里挖掘着什么,也就是在这片温暖泥泞的梯田的庇护下,我彻底摆脱了从前那些头晕眼花的日子。扬·罗加拉,我的父亲,他痛苦又惊讶地打量我,仿佛在看一种失败的化学合成品,一种在理论中应该可行、在实践中却失败了的化学合成品……

您认为这是用来取暖的吗?这些泥炭是为了用于取暖才被切割的?当然,但这并不是亚当叔叔做的,他不用凿子,而是灵巧且细致地使用一把木铲,在施洛斯山脚的沼泽地辛勤工作时他也会使用刮铲、刮刀,甚至刷子。他在那里做什么?他在挖掘我们的过去,他从前是我们这儿最最勤劳的鼹鼠……哦对了,亚当叔叔并不是我父亲的兄弟,没错,他其实是我祖父的兄弟。

我们在野生梨树旁碰头,树上的果子又硬又苦,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会惧怕那些树枝,它的枝丫疯狂生长、虬曲弯折,我只觉得自己无法窥探它可怕的长势。我同样也为前往沼泽地做好了充分准备,我像亚当叔叔一样穿了一件深色的毛线大衣,像他一样背着背包,他扛着他的铲子,我也扛着我的铲子,一把蓝色的玩具铲,铲子的手柄是黄色的。他无比热情地问候我,这问候让我感动的同时还有些许痛苦。他一把抓过我,把我连同我的铲子一起从地面上高高举了起来,就那么举着我凑近他那猫头鹰一样巨大的脸庞。他轻巧地动了动,那顶宽檐帽就随之滑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将我紧紧地贴在怀里,对着我一通乱吻。他刚把我放回地面就抓住我的手一声不吭地拉着我往通向博雷克山脉的沙土路上赶,他急不可耐地拽着我穿过杂乱的树林,我们翻上了一个山头,来到了施洛斯山。他不得不先在那里停下,他得在那儿聆听和观察。那模样可不像最近刚退休的绘画教师亚当·罗加拉在悠闲地四处欣赏,然后筛选可以用于创作的风景。那一刻,这位在当地从事自由职业的历史学家静静地听着、观察着,他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甚至更加用力地颤抖地抓紧它,因此他的激动也传染给了我。然后,就像是变魔术一样,鞑靼湖和勒克瑙湖之间的地峡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空气中传来了喧闹的人声和奔腾的马蹄声,施洛斯山脉中传来了隆隆的轰鸣声,那声音就仿佛有人在撞击沉重的木门。

那些站在施洛斯山顶的人也没有办法,他们必须赶紧修筑防线。人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加高城墙和木制堡垒,也来不及堵住大门,那些身穿白衣的人就出现在了地峡上,出现在黑色的沉寂的湖泊间,出现在黯淡无光的银白色杨树前,画面看起来颇具装饰效果。他们开始在肃杀的灌木丛中穿梭,血很快就染红了他们的袍子,他们飞速地闪现、跳跃,仿佛面对着一群急于实现自己年轻时梦想的立陶宛弓箭手。许多人都是侵略者,骑着毛茸茸骏马的鞑靼人,不幸的瑞典人,永远着了魔一般的波兰骑兵,最后还有萨姆索诺夫 绝望的射手。亚当·罗加拉就这么站在那里聆听着,我丝毫不怀疑那时的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在想象中把施洛斯山头作为一道防线,或者至少他会回忆起,在他为之挖掘和寻找证据的时代里,这道防线曾经有多少次被拿来抵抗过谁的进攻。不管怎样,站在施洛斯山上已经可以看出被亚当叔叔挖掘和清理过的褐色梯田了,那是一个由通道、竖井和整齐的平台构成的完备系统,以沼泽地为起点,延伸向林木稀疏的峭壁,看起来他似乎是想把这座山留着以后再挖掘。山里一定藏着无数足以见证历史的证物,他从沼泽地里带回来的战利品同样富有启发性,但是数量太少,而施洛斯山中埋藏的东西足以弥补这些遗憾了。

在见到梯田的时候,面对平坦的高原和锋利的峭壁,我的铲子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它颤动着,像魔杖一样向外挥舞,我几乎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想赶紧跑下山坡动手干起来,我想在亚当叔叔的身边,想要同他比赛。

我们解开背包,把它们紧挨着整齐地摆放在地面上。他揭开裹着的破布,从里面拿出更加精致灵巧的工具,我则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喝着我的覆盆子汽水,吃着抹得厚厚的面包,在不受硫黄污染的清风吹拂下,沉浸于大自然的草药气息中,我的食欲又回来了,这一切比我母亲预言的还要准。在我们动手之前,他指给我看一些容器的碎片、被烟熏黑的石头和一具藏着故事的骨架——看得出来一共有两具骨架,其中一具是一只大鸟,另一具是一条更大的鱼类;这只鸟的爪子已经刺穿了鱼的脊椎骨,显然它捉住了一条大鱼,鸟儿扇动翅膀想要把猎物抓出水面,但它没能成功,同样地,这条大鱼至死也没能挣脱紧锁的鸟爪,鸟儿和鱼都在扑腾,它们很可能纠缠在水面一起浮游了好一阵子,直到其中一方放弃了挣扎,不得不放弃。

之后亚当·罗加拉在他的整个挖掘系统中分了一小块角落给我,他给我示范了如何使用铁锹和铲子:铲子绝不能垂直于地面,不能用蛮力,要把铲子侧过来以某个特定的角度小心地使劲儿,一旦感觉遇到了阻力就得立刻放下铲子,细心地改用抹刀和刷子,因为正如他说的:“最让研究员们恼火的就是他们自己造成的破坏!

我开始挖了起来。小铲子在泥炭土中来回翻腾,仿佛我必须在一天之内把我们的整个过去都给刨出来似的。铲子嘎嘎作响,四周尘土飞扬;我挖断某节干枯腐烂的树根时,会听到咯嘣一下断裂的声音;我把粉末状的泥用铲子抛向土坑的边缘,风把它们吹散了,就像是一面褐色的旗帜,吹向了施洛斯山。

动物,我最渴望挖到动物,尤其是熊的骨头,此外还有猞猁、貂和海狸的骨头,但我什么都没挖到。没有任何褪色发白的东西,没有任何带着美丽曲线的东西,甚至连一根闪亮的獠牙都没有。我注意到,由于失望,我的挖掘变得越来越颓丧,我开始挖得乱七八糟起来。与失望同时降临的是过早的疲惫感,我在一块平坦的台阶上坐下来,望着亚当·罗加拉弯曲的脊背,他正在用他的木铲子将一个土堆切成一块块褐色的蛋糕,每切一下他都非常仔细地观察良久,然后继续切。我一边注视着他,一边把我的铲子挂在手指的关节处旋转,我转得很不小心,以至于铲子好几次都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土坑的边缘。某个声响让我竖起了耳朵,那是一种短促的回音,每当铲子撞上坑壁边一个湿漉漉的位置时,我的耳边就会出现这个声音。在铲子重复撞击了足够多的次数后,我把铲子横过来朝着水平的方向挖掘,我掏出了一个洞口,反复地刮擦,很快我就从松动的坑壁上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但依旧闪着耀眼光芒的骨灰罐。

我激动得欢呼,朝着亚当·罗加拉大喊。我像个胜利者一样敲打罐子,绕着它雀跃起舞。然后他终于来了,在我看来他显得太从容、太镇定了。他没有跪下身来像位研究员那样细心地擦拭罐子,直到这个被发觉的宝藏在我们眼前闪现金光。他只是抬起粗糙的、双线缝合的靴子,轻蔑地踢了踢罐子。它立刻摇晃起来,薄薄的盖子掉了下来,罐子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动,几根骨头从罐子里掉了出来。

我追过去,想去捡拾那些骨头,索多维亚人和普鲁士人的圣骨,也许它们是我祖先的指骨,但我的叔叔拉住了我,他弯腰捡起一张纸条,那是被一阵旋风从罐子里卷出来的,他面无表情地读道:“罗加拉已闻过此骨。”

他努力压制着愤怒,把那些被煮熟、被啃咬过的肋骨捡起来,扔进了被我误认为是骨灰罐的没有把手的果酱桶里,然后将它抛出了坑外。

他面无表情地爬上坑沿,我也爬了上去。他朝着灌木丛的方向做了几个威胁的手势,我也机械地模仿他的样子冲着泛着铁锈色的绿墙示威。果然,在我们共同的威胁之下,富有弹性的、未经修剪过的枝杈间突然有了动静,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暗黄色的身影蹿了出来,接着出现的是带红圈的齐膝长袜,来回晃动的树枝暴露了他的位置,我们可以跟随着摇摆的枝丫追踪他逃往灌木丛的路径。

“捉弄我吗,你这调皮的小家伙,”亚当·罗加拉说道,“总是捉弄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开心个够的。”爬下坑时他告诉我,总有个捣蛋的家伙像这样一次次地逗弄他,这家伙喜欢把钉子、捕鼠器、自行车铃铛还有手电筒电池埋在被人们供奉过的地方,有一回甚至埋了只旧熨斗,就只为了刺激一下这位热忱的发掘者。叔叔愤愤地念叨着那个名字:“康尼·卡拉施……”

您说什么?事情是这样的。普鲁士人是我们的祖先,他们与索多维亚人有着亲缘关系,他们采集蜂蜜,还是一群非常特殊的猎人。我想我们得感谢他们的发现,是他们让我们知道杀死一只喝醉的熊比杀死一只清醒的熊更加容易。提前用碗盛好掺着野生蜂蜜的烧酒,那么捕猎已经成功了一半……

可我想说什么来着?

是的,在康尼·卡拉施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他了。他就是那个愚弄和欺骗亚当·罗加拉的少年,那个小德克特 ,他亵渎了我和叔叔在泥炭地中的比赛。亚当·罗加拉老在背后威胁、诅咒他,康尼·卡拉施,他一次次地愚弄那些乡土学者,如果他们大发雷霆,那一定是因为这个家伙。

在我认识他之前我就知道他的父亲掌管着那座有着白色厚围墙的监狱——勒克瑙市立监狱。它曾是一座骑士团 城堡,城堡临湖而建,有着陡峭的、坚不可摧的城墙。墙壁上镶嵌着彩色的玻璃碎片,我是多么羡慕可以住在这围墙内的人啊!如果可以进去参观一次监狱的话,没人知道我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我甚至愿意献出我收藏的鸟蛋。但就目前的场景而言,康尼·卡拉施在我眼中就只是灌木丛中一个暗黄瘦削的身影。最重要的是亚当·罗加拉在那儿被猝不及防地激怒了。城外施洛斯山脚下的沼泽地,我本是要在那片土地的保护下疗养的,被父亲制造的斑斓烟雾搞砸的身体需要在这里慢慢恢复,当然我最后的确康复了。

顺便说一句,其实我自己也很希望身体能够快点恢复,因为在勒克瑙还有周边地区即将举办秋季集市,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一场前往普罗斯特肯、马齐奈、米卢肯和莫斯托尔滕的旅行,还有斯考曼滕和考比利嫩 。即使在严寒的冬天也能有两件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一件是自称马祖里走私大王的胡戈·邦迪拉的最后一次逃跑,另一件是我父亲带着龙纹蝰蛇埃拉的表演。

您可以假设是这些旅行为我早年那些特定的经历埋下了伏笔。穿越沼泽和荒原的秋日旅行,先是在桦树林下行走,接着又在松树林下,然后又是桦树林;翻过破碎的沙土路面和麦茬地,走过狭窄的木桥,桥体被收割用的往来车辆撞得面目全非;随处可见燃烧的秸秆,厚厚的浓烟遮盖天空;每个育林区都传来大斑啄木鸟急促的敲击声;蜘蛛网,落满尘土的蓟草,遍地都是牛蒡;涂满柏油的小船从密林深处漆黑的湖泊中升起,这些天都随风漂浮;黑莓灌木丛蓬勃生长,有着圆滚滚、红扑扑额头的流浪汉可以随意地从中探出头来;有鹅群的地方总会有一只爱咬人的公鹅;田庄上的狗一认出我们那些插着摇曳的假花的马匹,就会兴奋地往前冲,拉拽起拴住它们的铁链。

不管在哪里,人们一发现我们就会夹道欢迎,人群来回晃动,所有人都喘着粗气:放木筏的船工跨过旋转的树干飞奔上岸,目送着我们离开;上学的孩子们冲到室外的空地上,仿佛他们的学校着火了似的;在田埂上捡拾麦穗和土豆的老妇人们直起身子向我们挥手;在松树林明暗相接的地方,林业工人们挥舞着他们的帽子,帽子上的耳罩被绑得高高的。

我的父亲扬·罗加拉表现得镇定自若,他用祝福的目光扫过前来欢迎的队列,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人们在向他致敬,也没觉得人们是在向他本人表示问候,因为事物外在的表现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他生活的目的只为追本溯源,探寻那些“冒着气泡”“热气蒸腾”的底部,没错,只有在那里人们才能独自寻觅到真谛。您得这么想象他的样子:戴着一顶沉闷的黑色帽子,帽檐下的面孔苍白憔悴,值得肯定的是他拥有炙热的探索精神,但同时他的生活也相当缺乏新鲜空气;白色的领巾遮住了他的无领衬衫;黑色天鹅绒外套上镶着两排珍珠母纽扣;很紧身的深色直筒裤,仿佛总是在哀悼什么。在他的身旁,我穿着褪色的水手服,帽子上的飘带让我看着像是“艾尔萨斯”号游轮上的船员,我的膝上搁着被遮盖住的笼子,笼子里的埃拉躺在平平无奇的花环里睡觉,由于消化不良,它一直很虚弱。从阿特克里温到津欣 ,一路上很自然的,所有笨重的马车都纷纷避开我们优雅的双套马车,我们很快就受到了欢迎,有时甚至被打招呼的人们吓了一跳。不管我们驶向哪里的集市,似乎都会遇见正在热情等候我们的人群。还没等我们的马车停下来,街道上的其他生意就陆陆续续全部撤走了,又或者这些生意被突然打断:鸡蛋和黄油没人搭理了;刚刚还一直在享受着人们抚摸的鸭子,转眼就被盖子重新盖进了篮子里;滑溜溜的白鲑、梭鲈和鲫鱼又从人们的手里跳回了鱼箱;苹果徒有光鲜的果皮,土豆泛着新鲜的泥土气息也无济于事,无论是汤汁还是色泽对奶豆腐来说都不重要了,就连蓝莓和越橘都不再受欢迎。只因为我们抵达的消息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箱式马车飞速传开,街上每个人都在奔跑,希望能找到一个视野良好的位置。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这些人的头上缠着巨大的头巾,脚上穿着毛靴,腋下夹着刺柏编织的鞭子,胸前放着篮子和钱袋。这儿有个人用短绳牵着他的小马驹;那儿有个人气喘吁吁地站着,因为他完全忘记了可以把一袋子沉甸甸的土豆放在地上;有的人用手轻轻地扼住了一只鹅;有的人手里晃着熏制的鳗鱼。不管他们的嘴里正在咀嚼什么东西,不管他们是在抽烟又或者是在嘴里吮吸什么,将他们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夹杂着部分胆怯和一些希望的期待。

扬·罗加拉先是沉思着端坐不动,他的肩膀蜷缩着,双手放在有马车车厢那么宽的皮围裙下;而他的眼睛却睁开着,炙热的目光顺着车辕向远处延伸,他略微侧过脸来,表现出乐意倾听的姿态,仿佛他在等候一段旋律或是一则讯息,当然,那是一则仅仅与他有关的讯息;然后他猛地挺直了身体,摘下帽子,让它在空中旋转了一圈,这是个过于优雅的动作,围观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喝彩声。但这只是他和人们打招呼的一种方式而已,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位魔术师,没错,一位变戏法的大师。然而他很快就把自己的这一形象推翻了,他跨过高高的马车座椅,把货架和敞开的柜子上的防水油布扯了下来,柜子里摆放着奇妙的、价廉物美的“精神物质”。他亲自将它们唤醒,然后装进试管,灌进小瓶子里,他给这些瓶子全都贴上了亲手写的标签,标签上的每个名字都藏着自己的秘密……

包括这个,亲爱的马丁·韦特,您应该获悉一切。只需要一个动作,譬如向上举起马刀挥劈,就足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他需要赢得人们的注意,同样他的演讲也需要,那是一场低沉的演讲,时不时地停顿,像是一场独白。扬·罗加拉的话语激起了人们从未有过的惊叹,他说真正统治着马祖里的并不是孤独,也不是贫穷,而是以千百种姿态呈现出的疾病。

他说出了在他之前或继他之后都未有人敢说出的话,即原则上只存在一种病,它是所有疾病的缩影,人们不得不把它想象成一个专横跋扈的老顽固,以各种各样的形象来赢得人们的敬畏。有时披着发烧的外衣,有时穿着跌打损伤的外套,有时又以蛀牙或者炭疽病的面目示人。但无论疾病有多少种伪装,扬·罗加拉,我的父亲,他已经看穿了它,抓住了它,并揭穿了它的身份,在万千种蛊惑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个确定的事实——那是一种超级疾病。

他已经站在科学的基石上宣告了对它的敌意,他希望能够借助教廷的力量对付它。但是只要他尚未成功,他就不得不采取些特殊措施,很不幸,这些补救措施和超级疾病的伪装面具一样多,但是正如他说的:“杀鸡焉用牛刀。

接下来您得听听他是如何既谦虚又健谈地勾勒出马祖里人的生活的,在他眼中,人们的日常生活始终受到疾病和伤痛的威胁。每个兴高采烈采摘蘑菇的人都要做好某一天会中毒的准备;每个农民都可能会被马蹄踢伤或者遭遇球形闪电;渔民们时刻担忧自己在水里感染上带状疱疹;泥炭工人们随时都可能患上疟疾;致命的旋毛虫显然时时刻刻都在等着袭击下一位屠夫;谷仓后面生锈的铁钉随时等着让赤脚的男人们感染破伤风;不管他有着多么重要的职位,即便是政府官员都难免于中风和感冒;排筏工人们可别指望着能逃过染上疖子。每一个听了我父亲演讲的人都势必会留下这样的印象:每一个马祖里人都注定会患上某一种特定的疾病,每一个人都注定要忍受相应的病痛。我想说的是,人们所患的每一种特定的疾病,既可能是被环境传染上的,也可能是因为打架斗殴或者遭遇了不幸的事故而导致的。

不过尽管如此,谁都不必过早地绝望,因为他,扬·罗加拉,以科学的手段向疾病发起了进攻,他已经成功地研制出了药物,即使不能完全战胜病魔,但每个人都能用它们来缓解病痛。他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向了货架和敞开的橱柜,他向人们阐明了架子上陈列的这些东西的神奇功效并当众对此表达了深深的感激之情。如果有谁渴望能就此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可以这么理解他的话:他与这些东西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协议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对抗疾病。他以一种使人们无法抗拒的谦卑姿态向倾听者们坦言,雷酸金已经把最后的秘密留给了他,因此他得以向人们提供前所未闻的特价药品……

不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未来变得一目了然……他提供的药水,将它们混进卷心菜汤里,据说能在短时间内增加人们对神灵的敬畏感;还有一种专门针对哥萨克马刀割伤的药膏——显然他提前料到了哥萨克人会发动袭击,据说这种药膏能让人们破裂的伤口在急速奔跑中即刻愈合。不过在他的特价药品中最吸引人的东西是一种深色的、散发出氨味的粉末,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它能让走私者们隐身,这东西引爆了人群的一场骚动。说到这儿突然就有人打断了他,起初显得有些胆怯,随后变为了急切的询问,大家都想要知道这些粉末的价格,想知道需要吃多少的量才能达到隐身的效果,人们还想知道如果大量服它们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最后人们还想知道这东西能让人保持隐身的时间是多久,需要怎么做才能重新现形……

扬·罗加拉认为这些问题问得太早了,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不予理睬,因为接下来,在他的生意真正开始之前,他还得做点别的事情,他必须向人们证明所有的这些滴剂、粉末和精油的真实效果。他开始现场测试,亲自测试。他不慌不忙地撸起外套的袖子,把衬衫的袖口卷起来,然后他向观众们展示了他那布满了紫红色斑点的小臂,这只小臂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被匕首割伤般的齿印,所有离得近的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皮肤看上去就像缝纫女徒们练习用的图样,上面没有一丝发炎的痕迹,他让人们注意看那些精致的缝纫图案。他的目光越过听众们的头顶望向附近的森林和沼泽,他悲哀地表示,我们的森林和我们湿润多雨的沼泽目前都不安全,危险一直潜伏着,不管是采摘蓝莓的工人还是林业工人都身处险境。有一种危险的浅灰色或者褐灰色的东西,它们喜欢聚集于蓝莓灌木丛或者在林业工人们的早餐盒上晒太阳。他指的是生性敏感暴躁的龙纹蝰蛇,它们愤怒的时候会鼓胀身体,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一说出这东西的名字,我就把笼子递给了他。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跳动,他接过笼子,高高地举起,转过身,然后揭开遮盖笼子的布帘,他把蓝色的帘子顺势在手中翻转了几圈,这串动作又是那么优雅。笼子里的埃拉像往日一样正在酣睡,它躺在那儿,足足七十厘米长的身体蜷曲缠绕着,乍一看都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巴。对了,它的名字来自我母亲的一位姐妹,她讲话的时候总是伴有咝咝的杂音,让人难以听懂。虽然埃拉已经配合着我们表演过无数回,使得所有质疑我父亲所言的人都变得服服帖帖,但是它好像每次都会忘记表演的重点在哪儿,最后它的一切高超动作都变成了基于原始天性的自然反应。

父亲打开了笼子,向四周的人群展示,让所有观众都能看见。他看起来既不兴奋也没有信心满满,相反他显得非常严肃,紧紧地抿着嘴唇。接着他把笼子放到一只木箱上,把手攥成拳头,然后把胳膊伸进了笼子里。他连续多次碰触蝰蛇,蛇颈下方的鳞片一阵阵跳动,扁平的蛇头滑向后方,一直滑到笼壁上。它贴着笼壁突然伸直了身体,蛇芯子伸缩着探向父亲的小臂,突然它发出一声脆响,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张口就咬,一下接着一下。扬·罗加拉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他闭上了眼睛。蛇口中最长的牙齿长在上颚,牙齿向内弯曲,当被它用力咬住时,您得知道这个时候我父亲可以将他的小臂连同蝰蛇从笼子里一起拖出来。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将胳膊水平地举在身前,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只蝰蛇。大蛇仅借助着牙齿的力量死死咬住他,悬在空中,它晃动着身躯绝不松口。这时父亲果断地用另一只手掐住了蛇的脖子,至此埃拉放弃了,它跌落下来重新爬回了笼子里。

扬·罗加拉并不关心那些由于惊恐颤抖而显得单薄的掌声,他放下衬衫和外套的袖子,用令人震惊的无比精准的动作伸手夹住了一枚银色纽扣,纽扣上的图案是一只雕,又或是鹰,反正是只猛禽,正飞向一个刻画精致的太阳。他旋即从货架上拿出一只小瓶子,阅读上面的标签,为了安全起见,他闻了闻软木塞子,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下了满满三汤勺奶油色的液体,他不仅喝得郑重其事,喝完后还非常入迷地聆听着什么,仿佛他能感知到在自己的肠胃里剧毒和解药正在激烈厮杀。

他带着满意的笑容告诉众人,他的神奇疗法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取得了胜利,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都不必为他感到担忧了。

直到这时扬·罗加拉才算是赢得了配得上他成就的掌声。人们拍着手拥上前,默默地思考或是互相讨论着哪一种疾病是他们目前最迫切需要治疗或者预防的。我看管着雪茄盒,不断流进里面的是我们的收入,为了购买药品来摆脱各种小毛病或者病痛的折磨,他们需要相应地支付不同的金额,我监督着人们按照规定的价格付款。治疗龋齿收款25芬尼;医治癫痫症患者收款2马克;为患疟疾的人退烧收款1. 7马克;让瘫痪的人恢复简单的行动能力收款2. 5马克;花上1塔勒就可以治好风湿性舞蹈病;花上3. 25马克的话我们可以让任何见着蝰蛇咬痕的人都露出同情的微笑……

您说什么?出多少钱可以让盲人重见光明?这不在我们的治疗范围内,并不是我们把它遗漏了,事实上这出自一种令人费解的恐惧。不管扬·罗加拉认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他都是带着近乎责备的态度来拒绝给那些截肢的残疾患者复原身体的;他拒绝为盲人恢复视力;如果有谁请求他让死者复生的话,他一定会发疯一样地失去理智。

不要笑得太早,我亲爱的,他心中有底线的,他必须承认它的存在,他对自己在可控领域内的成功相当满意……

他确实成功了吗?我可以向您举出许多的例子,但是最最成功的一次或许是在勒克瑙集市上,对他来说也许不是,对我来说却是的。那是在一场初雪中,在埃拉登台表演之后。

一定是那场初雪刺激了它,使得它在表演结束后没有立即陷入昏睡中,毕竟通常情况下它早就主动进入冬眠的状态了,那才符合它这个物种的特性。它不安地在板条笼子里游走,发出咝咝的叫声,它吐着蛇芯子,皮革一样坚硬的尾尖从板条之间挤出来。扬·罗加拉正在为寻求帮助的人们提供服务,我守在雪茄盒子边上,因此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埃拉所处的状态,我们没有看见有几个男孩走近了笼子,他们粗鲁地对待着这只原本就受了刺激的蝰蛇,用小棍子数着它的脊椎骨,又或者试图用木棍儿弄掉它的几片蛇鳞。突然间我们听到了一声尖叫,那声音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畔,叫声尖锐刺耳,戛然而止,仿佛是痛苦地窒息了一样。起初我只见到一个面色发黄的瘦子,一张脸危险地贴在板条笼子上,我还看到另一个男孩逃走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躲了起来。我滑下马车座寻找那阵呜咽声,我意识到是埃拉透过笼子的板条缝隙发动了袭击。太近了,那张脸实在是贴得离笼子太近了,蝰蛇轻身一跃就将它的牙齿咬了进去。伤口不深,蝰蛇没能用尽全力,因为板条太密了,但它咬得果断迅速,牙齿像鱼钩一样钻进了脸颊肉里。

父亲掀开了笼子的盖子,他从笼子的上方抓住了蝰蛇,抓在蛇头的后部。他用力捏了捏,让它的嘴没法继续咬着,它松开了猎物,愤怒地扭动着身躯缠绕住父亲的胳膊。他灵巧地把蛇滑下手臂,稍稍减轻了力道,直到蛇的身体耷拉下去,他把蝰蛇重新放回了笼子里。合上笼盖后他用布帘遮住了笼子,又找来一张毛毯扔在了笼子的上面。

少年的脸上只淌着一点血,但蛇的牙印清晰地保留了下来,那是个尖锐的三角形印记。围观的人们惊惶地看着这一切,而我的父亲却十分镇定,他将机械般僵硬发抖的男孩抱上马车,从货架上摸出治疗用的小瓶子,又从口袋里取出他自己打造的汤勺。他把勺子挤进男孩打战的牙齿间,让男孩吞了两勺神奇的液体,并鼓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中断了神奇药剂的售卖,驾着马车把被咬伤的男孩送回家,周围没有任何人发出抱怨。我就这样遇见了康尼·卡拉施,我们各自不同的命运就这样产生了交集。

我们让他坐在马车高高的座椅上,挤在我俩的中间,又拿出另一条毯子替他盖上。我们下了山朝着勒克瑙湖的方向行进,然后跨过了通往监狱岛的老桥。这座监狱曾经是一座骑士团城堡,它一直都在这座岛上,直到后来人们又在这儿修筑了一道坚固的堤坝,建了这座桥。在那之后我们围绕“岛屿”展开的谈话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监狱的白色墙壁上镶满了锯齿状的碎玻璃,墙壁的倒影映照在黑洞洞的湖面上。我们沿着墙壁向前,一直到宽大的木门那儿才停下。扬·罗加拉用鞭子的手柄敲了敲门上的挡板,他敲得很有节奏,不过门后并没响动,他又发现了一只铃铛,于是他伸手去拉,围墙内马上就有一些铃铛开始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声音越响越大,夸张得像警报似的,我父亲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有些惊恐地站在那里。最后挡板终于开了,里面露出一张脸来,睁着两只惺忪的棕褐色眼睛,顶着一顶带徽章的帽子。我父亲踮起脚尖,急促的低语声透过挡板传了出来。棕褐色的眼睛良久地观察我们,最后钥匙终于在锁孔里转动起来。当警卫发现了坐在我们马车高脚座上的康尼时,他急忙关切地把他扶下车,命令似的向我父亲招招手,然后带着他们两个朝着行政大楼走去,那栋大楼外面什么装饰都没有,除了一块铁质的年份牌。我被遗忘了,我从围墙里面关上了监狱的大门。我已经到达了我的目的地,此刻我正站在一直以来我梦寐以求的地方。

您可以相信我,倘若当时存在这样一个奖项,一个关于评选马祖里最漂亮的监狱的奖项,我想我们的勒克瑙市立监狱一定会获奖,不管是从色彩搭配还是从面向湖泊的倾斜式花园的修建方面考虑,这座有着数十年历史的马祖里监狱都当之无愧。我有点兴奋地观察着墙壁,它们凹凸不平,用白石灰粉刷得白白的,墙壁没有任何崩塌的地方,接缝处也没有漫长岁月里积落的灰尘,它们就那么静静地矗立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墙壁当初是保尔·冯·鲁斯道夫 让人修建的,他预料到波兰人会使用冲锋梯,立陶宛人和鞑靼人则会试图用弹弓和燃烧弹发动进攻,结果当然是他们全都失败了。内院有一条古老而稀疏的碎石小径,闪闪发光的柏油路面环绕着主楼,路的前面有一段向外延伸的狭长花坛,花坛里种着紫菀和万寿菊,上空正有初雪飘落。我抬头看了看那一排排的铁窗,我在寻找一张脸,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看到某个不耐烦的表情或是听到一声针对我的恫吓,然而所有的窗口是空空的。我侧过身子,在很狭窄的空间里贴着墙壁绕过东塔的斜基进入了花园,监狱的花园。黏土路面上躺着两只苹果,我赶忙把它们拾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心要永久地收藏它们。卷心菜长在干干净净的棚架上,晚生的、带着褐色斑点的西红柿挂在奇形怪状的植物上,从脚边的地面一直到湖岸和不远处的草地长着许多已经腐烂的南瓜,白色的雪珠挂在草尖上,整片草坪荧荧发光。为什么没有人来收割它们?

四面虽然没有人影,但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人注视着,那目光绝不是来自树林中跳跃的乌鸦。一条笨拙的小船扯拉着一块白色的铁皮浮标。在裸露出来的浆果灌木丛后面,一个被墙砖挡住的入口通向地下。我猜测那一定是地下通道,人们怀疑它穿越了湖底,挖掘它的年份很可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监狱还只是一座避难用的骑士团城堡。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我紧张不安地扭头搜寻后墙上的窗户,我觉得那里有一张脸正在看着我,但我什么也没看见,塔楼上深邃的窗户里同样空空如也。但我依然感觉自己被人瞧见了,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到大门那儿去,就那么站在那里即可,让这座骑士团城堡的肃穆从近处笼罩我。是的,那是肃穆的颜色,黑白 相间的颜色,没有选择别的任何颜色,没有红色,没有绿色,甚至也没有古老的蓝色。被称颂的贫穷、独身主义和绝对的服从,大概再没有其他任何颜色像黑色和白色那样与之相得益彰。

您说质朴?无法忍受的质朴?亲爱的,您真的得大点声……

原来您认为,黑色和白色是在表达他们的世界观?好吧,但您也应该记得,德意志骑士团的成员原本都是吕贝克 非常成功的商人,骑士团成立时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护理病人。

黑与白,是的……

总之片刻之后我父亲就回来了,看起来情绪很低落。他把装着尝起来像大黄汁的药水瓶子免费送给了陪同他的警卫,那是用来治疗蝰蛇咬伤的神药,他对警卫简单地说了下使用方法,一天三次,每次两汤勺。之后我们没有再去集市,而是直接回家了,许多人因为等待我们而被大雪困在了集市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让人把食物送到实验室里,那间屋子里暂时没有再飘出五颜六色的烟雾。只有沉默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这种沉默是如此具有压迫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以至于我们有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每当门被打开,都能看见他正俯身在巴兹尔·瓦伦丁的皮箱般厚的旧书堆前,眼神困惑地凝视着。那些追求着终极答案的问题让他筋疲力尽,他杰出的导师显然也无法解决他的困惑,他周围的地板上铺散着雪花般的纸条,上面满是只写了一半的公式、方程式和炼金术符号。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分心,即使是从柏林皇家枢密院寄来的信件也不能。信中表达了对扬·罗加拉的感谢,因为他们收到了可以彻底治愈统治者“严重的偏头痛”的药方。

五天之后我们被邀请前往监狱。当那名警卫把他的自行车停靠在我们的篱笆上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向他打招呼,把他领进实验室,他非常坚持地要求我的父亲一定要去监狱一趟,临走时又补充,“这个小鬼,”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我,“也请您把他一起带来吧。”

我们受邀去喝咖啡,所以我们提早了半小时抵达监狱大门,在门口来回踱步。他沉默不语,脚步显得心不在焉。我的眼神贴着墙角,寻找掉落下来的碎玻璃。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把我抱了起来,我用双手敲打门上的挡板,挡板吊在皮铰链上,现在它干巴巴地晃动起来发出声响,效果很明显,警卫还没有确认外面站着的人是谁就直接把门打开了。他行了个军礼,领着我们前往狱长大楼。我们穿过昏暗无光的石板走廊,地面刚刚被擦拭过,脚步声在这里变成空洞的回音。警卫敲了敲圆拱形的小门,然后把门拉开,行了个军礼。他汇报着什么我们听不懂的事情,接着他邀请我们进去。我走了进去,但是没有立即抬头,因为我只觉得有蚂蚁在爬,在我的脖子后面,在我的长袜下面,甚至爬进了我的头发里。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根表链,一根由结实的扁平状链节组成的纯金表链,上面悬挂着镶嵌着白银的野猪獠牙作为装饰,还有一只小鹿的前蹄标本也在上面晃悠。链子挂在一件深蓝色、已经有些磨损的马甲上方,马甲又盖在一具躯体上,一具能让人联想到吹工拙劣的瓶子的躯体,因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凹陷或走样了。表链旁边,在同样的高度上,两只满是雀斑的胖手正等着我们,一只黑色的小布袋在手上晃来晃去,那布袋只够装一块手帕或一捧葵花仁,再多的东西就装不下了。最后出来问候我们的人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毛衣的胸口位置有一圈白色的环状花纹,环纹随着均匀的呼吸上下起伏,胸前佩戴的徽章也跟着起伏,那是为纪念勒克瑙五百年庆典而制作的,上面铸着一个眼神空洞的雅努斯 ,一张脸留着卷曲的胡须,另一张脸上的胡须修理得整洁干净。

当我终于抬起目光时,我吃了一惊,就像任何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会感到惊愕一样。康尼·卡拉施的父亲长得太像雅努斯留着胡须的那张脸了,额头上同样的皱纹,同样镌刻着愠怒的神情,但也同样表现出沉着、忍耐和带着辛酸的果决。他们的区别只在于年龄,康尼·卡拉施的父亲更年迈,是的,当时我觉得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得根本不适合做父亲。他的动作是多么僵硬啊,他多么寡言少语。康尼·卡拉施的母亲则正好相反,她异常敏捷,脑袋圆圆的,显然她非常喜欢说话,每个谓语她都要再重复一遍。

但我必须告诉您,我们被十分亲切地款待了,父亲也获得了非常诚挚的感谢。接着,康尼不得不以一个康复者的身份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的烧退了,舌头不再肿胀,脸颊上只留下了三颗紫红色斑点,仿佛是那次经历给他留下的纪念品。他的父母一致认为,是小瓶子里奶油状的液体救了他,瓶子里还有一些剩余,他们想要保留下来并为此支付费用,但我的父亲拒绝了,他答应他们,有机会会让我再送一个密封的瓶子过来。之后我们吃了撒了糖粉的酵母煎饼,就像扬·罗加拉在其他地方参加社交活动的情形一样,在这儿大家也很快交流起了生病的经历,人们坦诚地把自己的伤疤展示给对方看,谈论起死亡的方式时也表现得轻松开放。在彼此都非常熟悉之后,监狱长打开了一只老旧的鼻烟盒,接下来事情超越了他们之前谈论的一切内容,他拿出了一颗从他体内取出的鸽子蛋大小的肾结石让人们传阅。于是所有人都盯着它仔细观察,然后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康尼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感受到我的不安和焦躁,他坐在我对面一张笨重的桌子上,隔着白色的蜡烛冲我微笑。他笑嘻嘻的,大概是因为窥见了我正怀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打量着这间房间,观察房间里面的各种东西。他大概发觉了我所受到的触动有多深,因此故意装出特别镇静的样子。雪茄盒试探性地在桌子上方移动,他提示性地向我点点头,于是我们起身离开房间,爬上一段擦得光亮的松木楼梯。他领着我走过弯曲的走廊,一路上一切都呈现出近乎冰冷无情的纤尘不染,是的,甚至连阁楼也一样。

这里的一间房间被分隔开来了,分隔它的不是墙壁而是绷紧的绳子。那是天窗下方的一间游戏室,只有几缕经过过滤的光线透过天窗洒进来,一切变得绿莹莹的,是的,那是一种来自海底深处的绿色。他故作平和冷静地邀请我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绳子边上,但我根本不必走过去就已经知道了他为我准备的惊喜,或者说是能引起我更大震撼的东西是什么。一座白色的监狱在绿幽幽的光芒里等着我们,它像是一个用胶合板和硬纸板切割而成的模型。墙壁和塔楼就那么真实地矗立在岛屿上,毫无疑问,那就是或者应当是勒克瑙市立监狱,或许它只有膝盖那么高,但是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差,包括人工花坛。

我们跨过绳索,在“监狱”的院子里坐下来,康尼·卡拉施面对我的惊讶显得扬扬得意,他只是在一旁看着我如何感触和比较这一切。我拿眼前的小模型和真实的监狱来回比对,每当我辨认出“监狱”中的某处,喜悦就会淹没我。我可以将手放在“狱长大楼”上,用手指着我们所在的天窗下面,他指了指那个房间,此刻大人们估计正在里面吸着雪茄喝着蜂蜜利口酒,在我父亲的启发下谈论着能包治百病的药品。事情没有止步于此,片刻之后康尼·卡拉施用力一扯“监狱”的屋顶,把它弄松了,我帮着他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屋顶。屋顶下面,它们或躺或坐,有几人紧挨在一起,另一些人看起来心情忧郁,有好几位的四肢脱臼变形,像是刚刚受过折磨似的。“监狱”中的犯人脸孔各异,但它们全都穿着洗得陈旧的帆布服,头戴着帆布圆帽。康尼·卡拉施把它们一个个拿了出来,用审视的目光凝视它们,然后警告性地轻轻摇晃他们。他给每一只木偶都取了名字,他呼喊它们的名字,将它们在“监狱”的院子里排成一队,显然是要集合。

他在院子里召集了大约二十名囚犯,他想让它们看起来像某个人,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涂涂画画。我知道那个额头后倾、眼睛斜视的人绝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那一定是被称为胡戈·邦迪拉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它正是胡戈·邦迪拉,这位自称马祖里走私大王的人也被召集来点名了。康尼·卡拉施很高兴能向我介绍它们,所有这些人都是因为违法或者因为天生的肆意妄为——马祖里人所谓的“无礼”,而被关到这里来的,它们是不受人们欢迎的多余的人。他把它们逐一拿在手里,说出它们的姓名和它们所犯的过错,就像这样:海因里希·瓦伦迪,偷盗家禽;约翰·斯科达,持刀捅人;奥托·米查兹克,亵渎罪;赫尔曼·霍耶,在国家森林里偷猎;古斯塔夫·科德利克,在国家森林里盗伐木材;米歇尔·斯科夫洛尼克,纵火;戈特利布·诺约克,走私和亵渎罪;路德维希·波希克,罪行不明,与索多玛 有关;奥斯卡·杜姆切乌斯基,偷盗船只;欧根·劳伦茨,过失杀人外加纵火。

我打断了他的介绍,请求他停顿片刻,因为我的呼吸实在太急促了。但我很快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了,我忍不住让他把那个杀人犯递给我,杀人犯欧根·劳伦茨,我用扬·罗加拉制服蝰蛇的手法一把抓住它,它的瘸腿在空中乱舞,而我则盯着它的脸。

康尼·卡拉施从我的手中取走欧根·劳伦茨,然后一声不吭地放回“监狱”里。他把那些穿着马祖里帆布囚服的“罪犯”们全都聚在了一起,把它们胡乱扔进了结实牢固的房间里面。小人儿们堆成一堆,脸朝下,腿痛苦地扭曲着。他的这一系列动作非常匆忙,我立刻就意识到他想让我看些其他的东西,那一定是个能把我刚刚见识的这一切瞬间比下去的东西。

我的判断果真没错:在我们将屋顶安回去之后,他拉着我踩在地板上,我们再次经过了凉爽的毫无装饰的走廊,走下了好几个台阶,穿过一条灯光暗淡的隧道,然后他命令似的拍打一扇门。一个非常衰老的身穿制服的警卫为我们打开了门,他原本愠怒的脸在看见了康尼·卡拉施后瞬间明亮了起来。他和康尼·卡拉施亲切地握手,两人酝酿着什么阴谋似的窃窃私语。之后我们获准走进位于地下室的囚犯工作间,车间里的桌子一眼望不到头,桌上堆着嫩树枝、树皮卷、成堆的牛皮纸、扫帚、包装袋纸、沾满胶水的罐子和预备好的木质鞋底,以及用来制作拖鞋的皮质贴皮。

我们走了进去,桌子旁边那些身穿帆布囚服的男人们全都扭过头来看着我们,动作整齐的仿佛是被同一根线牵引着似的,没错,就像他们的背后拴着同一根绳子。看清我们的瞬间,原本带着一脸好奇的犯人们显得非常失望,他们又很快把头低了下去,一个个继续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不过虽然只是一瞬间,也足以让我认出那些面孔了,那些康尼·卡拉施刚刚还向我介绍过的面孔。人群中有胡戈·邦迪拉和欧根·劳伦茨,除了他俩我还能凭借直觉认出偷盗木材的科德利克以及纵火犯斯科夫洛尼克,他们手里斜抓着闪烁的刀子,那是用来将小树枝切割整齐,然后做阔叶扫帚用的。康尼·卡拉施向着两边挥了挥手,然后径直走到欧根·劳伦茨面前。他和欧根·劳伦茨握手,与他耳语着什么,并且多次用手指向我,接着我也被允许和欧根·劳伦茨握手,我用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他那张高深莫测的脸。

他的案子吗?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首先发现的是,欧根·劳伦茨对勒克瑙方圆数十里的所有湖泊都很熟悉,关于每个湖泊他都能讲出一个故事来,不仅仅是泽尔门特湖、苏诺沃湖和赫尔塔湖,而是我们这里全部的九十二个湖泊。这些深邃平静的湖水中埋藏着秘密,还有些东西会伴随着黑暗从湖水中升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秘密、这些神奇的东西已经被编织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无论如何,康尼·卡拉施恳求他讲述一个关于某个湖泊的故事。他大概已经听了太多关于溺水者、隐士和鱼头上戴着王冠的小马驹的故事。但是欧根·劳伦茨轻轻地摇头拒绝了他,他提醒康尼·卡拉施,显然在这之前两人已经商定了一个价格,而康尼·卡拉施此前也支付过类似的费用。他显然非常坚持,除了将他要求的东西给他,没有其他任何条件可谈,那就是雪茄屁股,一捧雪茄屁股,康尼将它们下雨似的洒落在桌面上,那个男人当场清点数量,把它们塞进口袋里,然后才向我们讲起他所知道的关于某个湖泊的故事……

当然了!你说的没错,我当然还记得那故事!欧根·劳伦茨讲的故事,我不可能那么快就忘记的,他的讲述平静温和,就像勒克瑙湖上安稳漂浮的木筏。另外,他在讲故事的时候一直没有中断过手里的活儿……

好了,他从一堆准备好的木鞋底中拿起了一只,让它翻滚着滑过桌面,从一块黑布上滑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而他口中的故事一直没有中断,听着故事的我们已经身在鞑靼湖的松树之间了,我们能看见在那里孵蛋的黑鹳,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叹息声和拖长了声调的嘶喊。无论是谁单独待在那儿,只要用心聆听得足够久,都会听到那声音的。他让湖底的淤泥里冒出气泡来,让鸭子嘎嘎叫着落在水面上,然后又立刻惊慌地游进芦苇丛中。透着悲凉气息的马队穿越沙脊走来,人影在稀疏的松林间摇摆,在傍晚时分,那一如往常无比辽阔的天幕下浓缩成一个个移动的剪影。队伍周围环绕着骑手,有人坐在蓬乱矮小的马背上,有人骑在鞑靼马上,收起的长矛拖着长长的侧影映照在马头上方。

被捆绑住的那些人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走下山去,走向湖边,他们是勒克瑙的男男女女。鞑靼人将他们绑来可能是由于失望或者愤怒,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埋起来的银子或者藏进森林的牲口。山下的湖泊在那之前一直没有名字,但是从那天起人们开始称它为鞑靼湖。到达湖边后,这支由鞑靼人组成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于是下马,然后把他们那些毛发蓬乱的小马拴在松树上。他们挥舞着精心编织的马鞭,来回吆喝队伍里那些被绑着的人,把他们全部赶进了一个鞑靼人用靴子后跟画出的圆圈里。之后火堆突然燃烧起来,他们郁闷地围火而坐,用火烤着他们绑在马鞍下已经被压软了的肉块。

他们沉默且失望的凝视让被缚者们感到不安,尤其不安的是市长的妻子玛丽娅·契卢帕卡,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找到鞑靼人的小头目开始交涉,然后跟着他和几名陪同人员走开了。他们离开的时间不长,火堆旁存放的木柴在他们离开的期间几乎没有减少。当他们返回的时候,几名骑手在他们的马鞍前举起装有蜂蜜酒的椭圆形酒桶,他们把这些堆放在火堆前。

所有鞑靼人顿时明白了他们缺少的是什么,他们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没有在这里载歌载舞了,因为他们缺少了蜂蜜利口酒。于是他们拔掉了酒桶的塞子,喝着酒来热身,他们唱起了草原上的歌曲,跳起了草原上的舞蹈。这活动持续了那么久,直到市长的妻子和另外一些妇女上前询问自己是否也可以参加庆祝活动,于是她们被松绑了。她们按摩着自己手脚的关节,脱掉鞋子,甩掉过长的套裙,在火堆的光圈里,在不知名的湖泊前,她们与鞑靼人一起翩翩起舞。她们也倒上了蜂蜜利口酒,她们喝着酒,或者说是假装喝着酒,那些被捆绑着的人既没得吃也没得喝,只能坐在沙滩上观看着一切。鞑靼人将一桶桶的酒喝得精光,醉倒在地上,跌倒的时候还试图将女人们也一起拖进温暖的沙子里。

距离日出还有一个小时,浓雾笼罩着这个终将被命名的湖泊。几个穿着裙子的人影同时起身,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人影从早已冷却的篝火旁爬了起来,来回穿梭,匆匆地向着熟睡的人们俯下身去。清晨的风裹挟着寒冷,烂醉如泥的鞑靼人伸长着手脚瘫软在地上,如果被捆绑着的人中谁还醒着的话,他会看到一只只攥紧拳头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然后把什么东西向下刺进去。躺在地上的人突然蹬腿,身体猛然挺直,努力抬起头,接着又抽搐着躺下去。这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四周几乎没有任何响动。女人们杀死了鞑靼人,将他们的尸体拖到水边,然后推进湖水里。直到这时她们依旧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她们清理完沙滩上的痕迹,处理好了一切才去找那些还被绑着的男人,她们割断了他们身上的绳子。女人们的动作既温柔又仔细,因为她们不想惊动这些男人,她们希望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醒来,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得救了,她们很期待看见那时男人们脸上的表情。但事实上,所有男人都醒着,一声不吭地任由她们割开绳子。

男人和女人面对面站着,就那么很自然地站着,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对方的身上,用眼神默默地询问对方。湖面上,死去的鞑靼人的尸体正缓缓地随着水波漂浮,有些已经沉进了湖里。

勒克瑙市长奥托马尔·契卢帕卡率先拥抱了他的妻子,与她一起迈着大步爬上了沙丘。其他人依旧四肢僵硬,冷得直哆嗦,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尽管如此他们也都走向了各自的妻子,拥抱她们,然后追随上市长的步伐。

欧根·劳伦茨在黑色的布料上移动一串拖鞋夹子,那是被解救的男人们的队伍,他们与自己的妻子一同返回城里,离开阴沉的湖泊,从那以后,它被称为鞑靼湖。

我就是从那时起打算收集雪茄屁股的,这样我就能听到他藏着的另外九十一个故事了……

好了,现在您可以帮我削只苹果了,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喝些什么……

如果茶已经凉了也没关系,谢谢……西蒙·加科,要是他哪一天来这儿的话,他会来的,就像其他人一样。那时候您可以和他求证一件事情,我们从不敢赤着脚在鞑靼湖的淤泥里耕作,在我们还不知道这座湖泊名字由来的时候,我们就不敢这样做。因为湖水会不知缘由地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不知是哪里来的大风总是往这儿吹。你也不能把脚伸进鞑靼湖里,否则转眼就会被一大堆血蛭吸住。我们从不在湖里洗澡,也不吃湖里的鱼。我的祖父,也就是农庄的租赁者阿尔方斯·罗加拉,他让人用马车运去涂过焦油的船。船生锈腐烂了,人们把船遗弃在那里任它自生自灭,还没等到浮冰压垮船舷,这艘船就自己沉没了。和另外四座湖一样,鞑靼湖也是农庄的一部分。大坝连接着监狱岛和大陆,鞑靼湖就位于大坝尽头的一侧岸边。因此这座湖也属于我的祖父,就像农庄上的一切统统属于他一样,虽然他只是个佃农。没有人对此有所怀疑,车马总管、马匹、农场的工人、女佣、狗、马夫,以及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财物都归他管理,他掌管着一切,好像它们真的属于他似的。人人对此都习以为常了,或者说是被迫无奈地习惯了这些,在这个佝偻着身子、性情暴躁的人的强迫下。是啊,他巴不得废除所有人说话的权利……

亲爱的,我没听懂……他到底支不支付租金?当然支付了,他一年结算一次租金,每年他都会连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十天,每年的一月份,总是在一月份,房间里的灯几乎彻夜亮着。他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计算要付给那个卧床不起的女人多少租金,那个女人住在很远的地方,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在柯尼斯堡,他对她的仇恨深入骨髓,据说她对他同样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她坚信他在欺瞒出卖她,而她之所以容忍他,只因为他知道一些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每一次当她收到详细的账单,她就会问一些知识性的、讽刺的问题,最后她会表示自己的健康状况依旧没变,这让他十分恼火,以至于他连续好多天都只能进食布伦纳博白酒 和肝泥肠切片。他就这样来安抚自己,他永远不会向我们寻求帮助,尽管月缺的时候我父亲采摘了含有氢氰酸的金银花叶子,并且已经成功地利用它们制成了一种抗神经激动的药物,这种药方在勒克瑙地区非常有效。他最多只能容忍父亲将双驾马车停放在农庄上的棚子里,让马匹去牧场上,仅此而已。他对科学这门神奇学科的看法就只有蔑视,他指责我们帮助人们发现疾病,指责我们毫无节制地热衷并沉溺于疾病研究,正如他所说的,我们在鉴赏和品味疾病。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有特殊的工作就派人来找我们,不过他从不找我的父亲,他对父亲就只剩轻蔑了。派来的人就那么简单地丢下一句:我们需要人帮忙,事情对付不过来了。

于是为了帮着他们收割、屠宰、打谷子、称重,我们毫无疑义地动身前往祖父的农庄。烟尘的余烬从我们的衣服上吹落到堤岸上,为了避免见到其他人从而引发冗长的问候,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问询,虽然我的母亲特别在意这些,我们径直朝着需要我们的目的地走去。

农庄,那片曾经的农庄,它像许多国有庄园一样早就落到私人手里了。黄色的泥土覆盖着破旧的院子,风吹着干草和秸秆在地上转着圈儿。两只吠叫的狗总是上蹿下跳,锁着它们的链子被拖拽着扯来扯去。铁匠铺里传来持续的敲打声。大公鹅们高昂着头立在雾气缭绕的池塘边,它们像往常一样低下脖子,一边攻击我的小腿肚,一边嘎嘎嘎地叫个不停。我总是随身带根小棍子,或是一根嫩树枝,这些鹅会咬住它。

不管农庄上发生了多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都是有心理准备的。时常有人将胳膊伸进切草机里,或者有人被马蹄踢中了屁股,总有人从摇摇晃晃的车上摔下来,有人被公牛踩伤,有人被生锈的镰刀割伤,有人被刹不住的手推车压断肋骨。您一定理解我,亲爱的。从每一个角度看我们都会有所经历,即使是在禽舍里,即使是在宰杀鸭子的时候。你必须把手上的宰杀想象成某种无声的需要互帮互助的活儿,干活的时候你需要有异常的敏感性和超常的手部力量。

即便按照马祖里当地的标准,老皮乌科也是个杰出的珀莫赫斯科普 。他把鸭子驱赶到一块儿,八十或一百只鸭子,它们总在躲闪他的棍子,棍子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套索,他在深褐色的鸭眼前晃动套索,来回摆动、跳跃,然后突然发力套住鸭子的脖子,用力收紧。鸭子无法继续发出嘎嘎的叫声,但仍在用力拍打着翅膀,蹬着腿儿,脚蹼痉挛地张开,在地上划动,无比惊恐地想要逃回围栏。皮乌科用棍子挑出被套住的鸭子,此时我已经站好了,鸭嘴上方的鼻孔里正往外冒气泡。皮乌科举起斧头,我双手死死按住鸭嘴,让鸭子的脖子伸得够长,尽可能平静地躺在砧板上。斧子嗖一声砸进板子,鸭头滚落到我跟前,鸭嘴张开,好像在努力发出叫声,一层蓝色的薄膜慢慢地覆盖了鸭子的眼睛。我将鸭头摆到一块防水布上,将它们十个一排摆放齐整,相互间保持着均匀的距离,这样容易点数。而他则把仍然温暖的、胖乎乎的鸭子的下半身交给了雷吉娜·齐迈克。她叉着腿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哼着歌接过鸭子,她找到鸭子的颈动脉,然后用小刀切开,非常内行地放光鸭子的血。她把鸭血盛在陶碗里来回搅拌,防止鸭血凝固。

雷吉娜·齐迈克,她不仅是农庄上最温和、最多才多艺的人,她也是这座农庄上最无忧无虑的女佣。这姑娘对待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只说一句话,“好,随便”,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是那么缺乏主见,总是那么无动于衷,以至于她很少抬起头来看看农场,即使这关系到她岌岌可危的未来,即使趁我祖父不在的时候有两个男人强行约定雷吉娜·齐迈克将来要跟谁姓 。她平静地搅拌着要用来做禽血汤 的鸭血,那是她最爱吃的食物,她客气地将鸭身交给我母亲,母亲又将鸭子褪毛、开膛,然后熟练地掏出内脏并一一分类。

就在这个时候,就像刚刚说的那样,农庄的院子里正在发生能够决定她未来的事情。我站在柴堆旁,从我的位置能够辨认出那些竞争者们。普劳泽克,他是挤奶工工头,身材矮胖,脸膛粗糙生硬。在他的身旁,穿着皱巴巴却很优雅的靴子的人是胡戈·邦迪拉,他是马祖里的走私大王,为了查明走私的事情他才被特批出狱。两名对手显然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们互相握手。当老皮乌科问那姑娘“你希望谁赢?”的时候,她耸了耸肩,只说了句:“随便。”

她帮我母亲干活儿时并未显得格外激动,而外面的两个男人则每人背起1公担 谷子,走向晃晃悠悠的高大梯子,梯子由十六根横木组成,它通向马厩上方的打谷场。他们用一只手抓稳重物,用另一只手扶着梯子往上爬。他们一根横木一根横木地向上爬,梯子颤颤悠悠,被压得弯曲,这个时候必须用手扶稳了,用大腿抵住梯子,让它停止摆动,然后再继续往上爬。一直爬到天窗那儿,到了那儿还不能直接把重物扔下去,而是要让它们顺着背脊慢慢地滑下去,这也是为了不让袋子翻倒,然后摔破在院子里。

您得知道,按照约定,他们每个人得爬五趟梯子,背着1公担重的袋子往返五次。但是看样子他们每次都在增加重量,尽管邦迪拉的靴子能帮助他稳定身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无法挺直膝盖了,普劳泽克在梯子上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大吼,从没有人听他那样咆哮过,那是痛苦的吼叫,绝望的吼叫。他们颤抖着身体,梯子在脚下危险地晃动,救命的天窗似乎遥不可及,某个声音在劝说他们放弃。他们停下来看向对方,目光相互凝视,片刻之后他们仿佛被我父亲的神药强壮了体魄一样,他们又继续往上爬。观众们并不沉默,也没有觉得感动,相反他们显得有些兴奋和紧张。只有皮乌科,这个老珀莫赫斯科普,他头戴褪色的鸭舌帽,一直咧着嘴笑,还忍不住要愚蠢地品头论足几句。雷吉娜·齐迈克每向他的怀里扔两只鸭子,他就向她转告一下比赛境况,他说:“你大概会得到邦迪拉的耳环。”又或者说:“普劳泽克,多么美的名字啊……”

雷吉娜·齐迈克抬头看了看正在比赛的两人,她笑了笑,随即又重新看向我母亲,她急着向母亲学习。我母亲正在清洗浅蓝色的鸭肠,她把鸭肠缠在用开水烫过的脚蹼上,打了个结,这是鸭血汤的配菜。她又用鸭肠缠住鸭脖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拉伸,将里面淡绿色的勉强还能看清楚的污秽物挤出来。她还用鸭肠缠了鸭翅,鸭胗不需要缠绕,它们被破开清洗,然后直接扔进了木桶里。

这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如此根深蒂固,她对清洗、烫煮和包裹动物内脏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对自身未来的兴趣。当对手们开始第二轮比赛的时候——第一场比赛并未能决出无可争议的赢家,她依旧无动于衷地坐在小板凳上,压根儿不想去看看鹅群聚集着的泥泞池塘岸上正在发生什么……

亲爱的马丁·韦特,您千万别这样说,那并不是漠不关心,那是顺服,当地人的顺服……

总之那两位竞争者面对面地站在池塘边,他们先是脱掉了短外套和无领衬衫,普劳泽克脱掉了他那印着红白 条纹的工作服,他们注视着池塘,水面上漂浮着小块儿的浮萍,蜻蜓环绕着池塘低飞盘旋。一片片鸭毛被风吹着落到水面上,好像是帆船扬起的白帆,水面没有倒影,池水清亮却不透彻,宛若清汤,一眼望去完全瞧不出深浅。多刺的鲫鱼用力拍打着鱼鳍,它们奋力跃出水面捕捉昆虫,丁鱥鱼的身影却很少。

围观的人们看着两位竞争者,大家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这样环抱着双臂站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样子。

接下来两位参赛者对望了一眼,他们相互点点头,目光越过池塘望向远处。他们弯腰捡起沉重的鞭子,鞭子非常长。您知道的,那是用来驾驭四驾马车的长鞭。接着他们重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懂得比赛重要规则的人都知道接下来要紧的是什么,只见这两人低头垂下目光,他们顺着腰带往下打量,当然他们看着的是对方的腰带。没错,他们在测量长短。两人的目光越过池塘,他们再次点了点头,接着开始挥动沉重细长的马鞭。他们先是把马鞭高举过头,接着慢慢放低放平,他们用均匀的力量控制马鞭,迫使呼呼作响的鞭子越来越低,直到最后鞭子的末端会划过水面,锋利、迅速,像一只燕子。待到鞭子的力道足够大,而且时机也显得非常有利的时候,他们就出击了。两人将鞭子完全伸展开,然后又迅即收回来,这一番动作让鞭子卷了起来,或者这样说也许更准确些,完全松弛的鞭子被瞬间收回后打着卷儿在目标物上缠绕了三圈甚至五圈,随着啪的一声响,东西被缠得死死的。他们瞄准的是对方的腿,他们试图让鞭子缠在对方的脚踝上方,一旦用皮鞭闪电般地把对方捆住,那么接下来就很容易将对手拽倒在岸边的淤泥里了。

您可以想象这样的情景,我完全顾不上把灵活的鸭脖子放在砧板上,我必须弄清楚池塘边的决斗结果如何。池塘边响着鞭子啪啪啪的呼啸声,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他们俩表现沉着又带着愠怒,手中的鞭子切割着空气。有时他们的鞭子会互相纠缠在一起,这时他们会走近对方然后解开鞭子,他们喘着粗气,但是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敌意,甚至有时会互相帮忙。我还记得,每当池塘边的呼啸声中断,雷吉娜·齐迈克就在她的小板凳上将身体略微前倾,大概是因为她认为那边已经有了结果。因此我觉得她也并非对此事完全漠不关心,虽然我敢断定她绝不会主动说出她心里所期望的比赛结果。

两名竞争者再次分开,走回自己的位置。他们舞动鞭子,突然,普劳泽克猛地挥出了那么准确有力的一鞭。胡戈·邦迪拉的身体瞬间僵直地后仰,他痛苦地挺直了身子。鞭子虽然只缠住了他的靴子,但却死死地缠绕了好几圈,普劳泽克现在只要用力一拽,他的竞争对手很可能就会摔倒,但普劳泽克没有拉拽鞭子,面对比赛的优势他却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他似乎不知所措,垂下了手中的鞭子,仿佛对他来说比赛进行到这里就可以了一样。

他的目光越过胡戈·邦迪拉的头顶眺望远处,目光的尽头是高低错落的锻造厂,那里有废弃的长满杂草的耙和钻头。突然那边钻出来两名宪兵,他们各自站在一边,显然两人已经互相沟通过,因为他们立即就分开了,从锻造厂的方向朝着池塘走过来。那是两名挎着军刀的宪兵,现在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他们了,只有胡戈·邦迪拉还没发现他们,他仍然站着,在等待着那能让他摔倒的一拽。我们全神贯注的眼神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身来,但已经太迟了。两个宪兵同时走近他,打落他手中的鞭子,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他们都穿着不合身的制服,胸前的编织绳上挂着一只哨子。宪兵们不愿理睬人群的不满,他们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大家的各种抗议,无视人们罕见的咒骂声,他们担心这会危及他们的行动,因为在此之前邦迪拉就曾经利用宪兵和群众之间的冲突逃脱抓捕。他们推推犯人,示意他往前走,他们把邦迪拉夹在中间,准备带他穿过不满的人群从这儿离开,他们完全不顾人们的愤怒和恫吓。这时普劳泽克猛地一拽长长的鞭子,仿佛在释放某种信号,那信号是多么明确,不仅仅是邦迪拉,就连宪兵们也停下了脚步。普劳泽克不急不缓地走着,他笔直地绕着池塘走着,一圈圈地收回皮鞭。他把鞭子均匀地卷起来,就这样边收边走,正好走到了邦迪拉的身边。他在邦迪拉身前弯下腰,聚精会神地从他的靴子上解开绕住的皮鞭。他弯着腰,一圈圈旋转着解开鞭子,然后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抬头望向邦迪拉,表情极度忧伤。然后,像是必须了结某桩事似的,他只说了句:“我放弃,谁知道会是这样,我不需要运气。”他猛然转身向着马厩走去,鞭子的末端拖在他的身后,他从养着家禽的院子旁走过,没看雷吉娜·齐迈克一眼。雷吉娜·齐迈克也不需要询问到底为她决出了怎样的未来了……

别急,亲爱的,请您再耐心一些。这件事您也得了解,因为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我经常从那些毫不起眼的地方获得至关重要的洞察力……但我想说什么呢?……群众,对,就是农庄上我们的那些同胞,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农庄上的工人、女佣和马夫,大家突然开始鼓掌,那是一场经久不息的掌声。掌声是献给两个男人的,所以声音朝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边的掌声跟随着普劳泽克直到马厩,另一边的掌声跟随着胡戈·邦迪拉直至犬舍。突然间,掌声停止了,声音突如其来地消失,出其不意得就像一根断裂的传动带。

阿尔方斯·罗加拉,我的祖父,他骑着马穿过敞开的大门进来。宪兵们向他致以问候,他却连头都没抬。他缓缓地走近,鞍前横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是他死去的猎犬“格雷夫”的尸体。他在众人面前停了下来,将狗扔在地上,蓦地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发觉当下只有他能终止眼前的一切。

他做了一个不容有异议的手势,人群随之散开来,人们返回各自的岗位,只有一名马夫除外,祖父用眼光示意他留下来。祖父被搀扶着下马,抬脚踢了踢死去的狗,说了句“埋了它”,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走来,走向养着家禽的院子。

原来这条狗让祖父失望了,它在鞑靼湖畔的芦苇滩捕猎时让他失望了。有几只被打中的骨顶鸡跌进了芦苇丛里,他让狗去找它们然后叼过来,可是每当湖水淹没它的腹部,它就乞求地扭过头望向祖父,它竖着身上的毛,拒绝服从命令。是的,发生在鞑靼湖……

您的意思是?不仅如此,祖父还花费时间向我们做出了解释。他是在这条狗第二次拒绝命令时开枪打死它的,但他把狗的尸体带了回来,让人把它埋在锻造厂后面的荨麻里。出于对别人的不信任,他在事后又亲自去了一趟埋狗的地方,他用靴子踩踏坟头的泥土。那是一种深深的、几乎是自我折磨的不信任感,这种感觉控制着他,强迫他严格地检查自己下达的命令是否被执行。无论是在田野上还是在森林里,抑或是在农庄上的屋舍里,他都必须亲自去看看,他甚至认为他必须操心我们的津贴。每当我们将鸭血灌进奶罐,将滑溜溜的鸭杂倒进碗里的时候,他都坚持要在场监督。

我母亲从不把报酬留在他那里或者记在账上,我们把属于我们的那份当场拿回家,哪怕只是满满一罐鸭血和一碗鸭杂,那可是禽血汤的基本食材,味道甜滋滋的……

来一杯杜松子酒吧,此刻我多想邀您喝一杯杜松子酒啊,这样我好在喝完后向您一一介绍马祖里禽血汤里的所有调料。但我明白,亲爱的,您必须离开……烹饪方法以及其中所有的变化在《烹调法大全》里占了两页半还多,我们曾经把这本书展出在我们博物馆的饰品陈列室前面。在隔壁的房间里,我们在其中收集了一切能够找到的有关吃喝以及劳动习惯的资料……

是的,我知道,您必须走……亨丽克也为这本书出过力,她曾经参与搜集过她所了解的那部分内容。

如果我知道我们的人在哪里就好了,卡罗拉、西蒙·加科还有马里安,要是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就好了。在这里什么也查不到,也许这里的人们也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因为他们想保护我。至少我现在知道亨丽克在哪里了,为此我要感谢您……

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吗?也许您更有办法查清楚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是什么让他们暂时没法来探望我。在他们将我从火场带离以后,我真的不需要假设他们受伤了,假设他们出了什么事情……

您说什么?烦躁不安吗?不,不,您不用担心,这只是寻常的兴奋,我依赖这种感觉,它出现得很自然,这感觉一直伴随着我。

哦,我不怀疑这一切,因为现在您几乎是不得不返回这儿探望我了……

我知道您得走了。我知道您不想代我问候亨丽克……无论如何我都非常高兴,我非常期待您再次光临。您不必遵守关于探视时间的规定。 IYVAEvZoKBfEtGaJMIDSOVZGfq5pTgJgrpY0NnEdOUWH2lBuRZftXpmW6QkIh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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