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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春雷

安北斗从镇政府出来,端直就去了派出所。虽然他也不想看何首魁的脸,但形势紧迫,不去不行。

派出所与镇政府隔着一条浅河沟,位置明显比镇政府高些,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一爬上半坡,就听叫驴在喊:“我给你几个哈㞞说,不老实交代,老子就把你几个腿卸了!”他心里一阵不舒服。何首魁为啥老要把这些地痞弄来帮忙,很严肃的法律一下整成了儿戏。镇上人都有看法。他也多次提醒,可叫驴仍是派出所的常客,动不动还扬言“今天要出警”“明天要逮人”的。因为马瘦毛长,也有人叫他猴子,简直是活脱脱一个“沐猴而冠”者。

偏斗摩托和几个树桩上都铐着人。叫驴抄着警棍,把这个戳戳,那个刨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见他来,刺啦一笑说:“安干事来了!昨天撒黑金鱼沟丢了一个娃,我们连夜出警,把这几个货抓住了。牙口还都钢得很,何所正亲自提审呢。”

安北斗没有跟他多说,直接进了审讯室。

这是一间简易得再也不能简易的房子,连窗户都没有,只有一张桌子,还有几个硬板凳。灯泡倒是亮得很,直射着一个目光呆滞、面无血色的女人。这女人微胖,因头发蓬乱,而使圆脸显得更加扁平,有点像没成熟时遭了压挤的倭瓜。

“你不开口我也可以把你关起来,都证明那个娃最近几天你特别关心。昨晚丢失以前,有人看见你还给娃水果糖吃了。我有充分的证据链证明,是你把娃骗出刘罗锅老屋场的。”何首魁倒是没有像平常那样措辞强硬、拍桌子打板凳的,也许是面对着一个有点可怜兮兮的女人吧。

见他进来,老何有点没好气地说:“我正办案呢。”

“你办,你办。”安北斗也觉得有点不妥,就退出来了。

他在审讯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大概是里面能看到他的影子晃来晃去的,何首魁就出来了。

“啥事?”

他觉得在院子说,叫驴能听见:“到你房里汇报吧。”

何首魁就有些不情愿地把他领到自己房里去了。

所长住在全所顶头的一间房里,房中间隔着一个竹笆墙,上面糊满了发黄的旧报纸。墙上贴着一张年画,是一个胖娃娃,怀里抱着一条大鲤鱼。里间支了一张床,还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放了一本金庸的《天龙八部》,早已翻得有皮没毛了。外间也很简单,一张桌子,几个凳子,中间放着一个火盆。火快熄了,看来他有好半天没进过自己房了。

“啥事嘛?”何首魁一边用火钳翻火,一边给嘴里咕嘟了几口煮茶。

“还是温如风的事。”

“又咋了?”

“他看事情没啥动静,这回可能……要进京城告去。”

何首魁咣当撂下火钳说:“让他去么。京城是大家的京城,谁都可以去!”

“他是……要去公安部告!”说完,安北斗又有点后悔,这样说岂不是加大了他的恼恨,更不利于破案吗?

何首魁果然是被激恼了:“去,让他快去,端直找部长告去。只要他有本事见到。”

安北斗说:“老温这人我知道,也是说气话。他跟你其实没啥,说是告你、告南归雁、告王书记,也是为了让你们加大力度,帮他把案破了。那是个老实人,并不想闹搅,人家磨坊生意不错,要不是为一口气,谁愿意这样瞎折腾呢?”

“他那倒是些啥事嘛!还有房子让人扒了的;人被打瘫痪在床的;媳妇被拐了、娃被卖了的……你说哪头轻哪头重?你不到派出所不知道,好事都在你们镇上堆着,在喇叭电视里喊着。一镇一乡的瞎瞎事都在我这里攒着。有些案,你就得加大力度破。他这,就是等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事。你说昨晚金鱼沟丢的这个娃娃事大不?两口子出去打工了,爷爷奶奶都要撞墙、上吊,这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个烂罐罐倒胡搅和啥?”

“那你说他真去北京了咋办?”

“让他去么!他推钢磨、压面挣了钱,旅游消费去,你管那淡闲事干啥!”

“何所,别说气话,这毕竟是省上督办的案子,得给上面一个交代呀!”

“那你说咋办?我把这一伙瞎瞎垂子都放下,让丢娃的老汉老婆上吊去?所里几个人都派去把温存罐跟上、哄上,再找头奶牛,一天把奶也给他咂上?”

安北斗扑哧笑了,说:“何所,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能不能想些办法,把案子推进一下,尤其是看能不能让孙铁锤把那半棵树的钱先赔了再说?”

“凭啥?孙铁锤不承认,派出所没证据,凭啥让人家赔树?”

“都分析是孙铁锤干的。我也觉得这半棵树他孙铁锤脱不了干系。何所你有威望,孙铁锤怯火你,也听你话,你就出面做做工作,让他给老温下个话,哪怕是牙花子的事,总得推进一下嘛!别刺激得鸡飞狗跳的。北斗镇本来就落在人后了,再在全国扬些臭名,只怕永远都翻不起身了。”

何首魁听到这里,突然站起来说:“安北斗,你啥意思?好像是我护着孙铁锤?你都看出这棵树孙铁锤脱不了干系,我是包庇犯,与孙狼狈为奸了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意思?北斗村早有人放话,说我跟孙铁锤穿着连裆裤,以为我没听见?他温存罐闹上天闹下地,还是那话:没证据我不能给他捏一个。要都凭猪脑子想象一番,就能揪出个罪犯来,还要我何首魁干啥?要派出所干啥?弄一帮皮干鬼,划着拳、喝着酒就把案破了么,还嫌我不该到孙家吃饭,说是把温如风气走了,你不也去吃了吗?人家三番五次地请,能不去?我说过,我到哪里去,都不能排除那不是一种侦查手段,包括赌窟淫窝。你给他捎话,就说我还会到孙家吃去,爱走让他跑快些!”

安北斗急忙说:“何所,千万不敢再刺激了,你要说去孙家吃饭,是一种侦查手段,我倒是可以转达给他。”

“不用,人家请春客,我就是去吃饭,犯不着给他下这没厘头的话。我干什么也不用给他汇报。他那点破事,我还顾不上!”何首魁说完,脸一拉下就要出门。

他又一把拽住说:“何所,何所,老温的事你还真得上点心,我也不想弄这黏牙事,可不行么。”

何首魁无奈地应承了一声:“知道了。”

这时只听院子里叫驴用警棍把一棵白杨树抽得啪啪直响:“你狗日还不老实,想逃哩?再在手铐上胡踅摸,小心我把你五个指头全掰了喂狗!”

安北斗就顺便又提醒了一句:“何所,再没人了吗,老用叫驴?”

“那你来。叫驴一分钱不要,日夜跟着撵人、逮人、当看守,就图了个风光。你要再能提供这样的人了,派出所举双手欢迎!就这警力,就这财力,你当所长看能雇几个英雄模范了,算你能!”说完何首魁一脚跨出门去,把叫驴撅了一顿:“把警棍放下!胡戳啥呢?”

安北斗离开派出所大院时,只听天边滚过一阵雷声。春雷一声震天响,好像是个好词。可在北斗镇又有说法:春天打雷不吉利,多半有啥事要发生。

只见黄昏中的阳山冠垴上还有闪电,抽扯得渐渐昏暗的天幕上都有了裂缝。

他好久没回过家了,得回去看看杨艳梅和安妮。

杨艳梅就住在卫生院里,晚上这里基本没人。尤其是春天,都忙,有点病也舍不得来看。有大病的,都上县了。因此,天刚一暗,院子就黑咕隆咚的显得有些阴森。前院子是门诊、药房和两间住院病房,职工都住在后院。说是一个卫生院,其实也就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外带一个药剂师兼会计。住房倒是宽展,他在镇政府分了一间,杨艳梅在这儿还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平常他不回来,她就住医院里,有时值夜班也方便。

他进院子时,还听杨艳梅在跟人说笑,他一出现,她立即就把脸拉下来,进房去了。只见另一个护士笑着说:“我正跟艳梅姐开玩笑呢,你还真回来了。再不回来,小心艳梅姐改嫁了。”说完,笑得扑哧扑哧也回房去了。

他进门时,房里没有开灯。他拉了一下开关绳子,杨艳梅忽地把身子扭向墙壁,撅给了他个冷屁股。不过这屁股倒是一下就让他浑身热络起来。他觉得欠老婆的太多,就干脆把灯一关,来了个饿虎扑食。谁知她身子一闪躲,让他扑了个空不说,还把膝盖硬生生磕在墙上,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干啥呀!”

“你说干啥?耍流氓也不看地方。”

“我咋耍流氓了?”

“你是谁呀,不是耍流氓?”

“对不起,艳梅,这阵儿的确忙。”

“你哪一天不忙。亏了先人,还当公务员呢?不是抬人引产刮宫,就是盯人放哨蹲坑。你看看一个镇上还有比你活得更窝囊的没有?”

“那你说咋办?工作么。”

“再别说工作,连你女儿都羞得没脸没皮了。”

他知道女儿安妮一直住在姥姥那里,嫌医院不洁净。

“我也给南归雁说了,等处理完温如风这事,他就安排我做另外的工作。他吐露过,说会把正股级的几个位子挪腾一下,我也该安排了。那时下乡就会少些。”

“对了对了,嫑给我说这些。好好守你的温存罐去,那是你活先人!”

他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讪皮搭脸地说:“对了些,对了些,我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今晚泼出一夜不睡,补付你,得成。”

“恶心。我还嫌你恶心。滚,滚回你村里睡去。滚滚滚!”

从杨艳梅的情绪看,好像还不是在耍小性子。他又勉强了一下,从背后伸出手,一下抓住了要害部位。过去一抓,她准是一个激灵,就滚到他怀里乱咬起来。可今天,她端直抄起菜刀,要剁手。吓得他急忙把一对扑棱棱乱蹦跳的大鸽子放生了。她顺势一掌将他从房里推了出去,门嘭地关上了。

他轻轻敲了几下:“梅,艳梅!”里面毫无动静,却把院子里的医生、护士和他们的家人搅扰起来,都打开窗户或掀起门帘朝这边瞅。

他不想让人看笑话,就故意大声说:“梅,我开会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杨艳梅才不给他这个脸呢,端直在房里骂道:“开你娘的脚去!”

他尴尬地朝邻居咧咧嘴,是笑得满脸神经都极不配合也不协调地难受加难看了。好在院子中间吊的灯泡只有十五瓦,上面还灰蒙蒙地粘着死蚊蚋,哭和笑也不大能看清楚,他就灰溜溜地出去了。

他本想去看看女儿安妮,可走到农技站门口,又住了脚。岳父倒罢了,岳母那脸色实在让他有些够受,满眼瞧他没本事的相,老说一起的同学,人家南归雁都当书记了,你才是个副股级,还是“相当于”。就差没骂他“亏先人”了。有一次,他在田埂上拍傍晚的“火烧云”,一不小心,掉进人家猪圈里,糊了一身粪,臭烘烘的还在满镇到处抓拍着,刚好让岳母撞见。她当时正跟供销社主任的老婆嗑着瓜子逛街道,见他这副臭德行,羞得一头扎进茅厕再没出来。由此,他就知道丈母娘瞧他是有多么不顺眼了。加上天也晚了,门不一定能敲开。这个丈母娘,给谁开门都是要在门缝里透几透,看空没空手的。

他想独自一人上阳山冠去,可所有观测天象的家什都在北斗村家里支着,镜头对的是温家前后门。加上今晚的春雷声不小,闪电频率也越来越高,把阳山冠顶的天空,几次都撕得开花八裂的,他就回政府院子去了。 ejZ6zVYkInl583A9aHYg+eVGIGerblmPj5srsksnTsokBfhXklnTYpT8CjSYdJ0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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