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文革”的深入进行,“破四旧,立四新”运动涉及各个角落。之前的思想都是旧思想,之前的图书、戏曲、建筑、古迹都是旧文化,都在砸烂之列。都要用领袖的新思想取而代之。为了叫同学们学习领袖的新思想,每人发了一套到几套选集,组织了无数次学习活动,同学们内心进行了无数次斗私批修,出现了无数个活学活用事迹,无数次将学习活动推到高潮。目标是使同学们必须有一个统一思想,就是领袖思想。大河上下,长城内外,言不离思想,手不离宝书。上面还要求学校组织“早请示晚汇报”活动,同学们都积极参加了。清早起床,脸不洗,饭不吃,先向领袖请示这一天该做什么工作;晚上睡觉前,大家站在宿舍中间,低头向领袖汇报当天的思想有哪些不符合领袖的最高指示,或有同学领读导师雄文,虔诚势头盖过寺庙教堂,若佛祖耶稣在世,也自愧不如。
皇城里如同开了夫妻店,皇娘从后宫走到前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驾驭群臣,好不风光。文官俯身于前,武将哈腰于后,再加四字兵法,文攻武卫,精辟英明,无往不胜。一时间,全国烽烟四起,武斗不断。眼看局面不可收拾,高层又有妙计,给各单位和高校派遣“军宣队”。军宣队就是军队领袖思想宣传队的简称。借用军队威力,弹压武斗,收缴武器,局面总算扭转。
当年,为了表示对领袖的忠诚,各机构部门、军队院校,人人胸前佩戴领袖像章。领袖像章由贵重金属制造,主题图案一般是领袖各时期标准头像,加红色背景图案,光芒四射,外形精美,工艺考究,造型各异。一时间,佩戴像章成为热潮。有人还佩戴几个,气派如战斗英雄,在人前穿梭,表示他对领袖的忠诚高于别人,洋洋得意,溢于言表。大多数单位都给员工发像章,交大实习工厂在中心楼一层的一个车间也做像章,发给同学教工。
有单位不发的,只好到商场里买。但届时不能说“买”,只能说“请”几个像章,以免别人揭发你对领袖不恭。引而深之,对选集宝书,也只说“请”。各种像章,唯一相同的是背面的别针结构。别针由细弹簧钢丝折弯而成,尖头锋利异常。不论布衣皮衣,均能轻易刺穿,再加端部有挂钩锁扣,防止意外松脱。
1967年3月,根据中央指示,由21军对交大进行军训。驻电制五三班的解放军是山西人,高中毕业后参军,在部队任排长。在军队里算是知识分子。他为人友善,态度和蔼,经常到我们八班宿舍来,与我们八班同学都聊得来。有一天,他坐在靠窗户东边的床边,向我们介绍他们部队的一件感人事迹。有一名战士,为了表示对领袖的忠诚,将领袖像章别在胸前肉上佩戴。我们开始有点迷糊,怀疑是他说错了还是我们听错了,有点不大相信。他说该战士确实把领袖像章别在胸前肉上佩戴,天天如此,以此表现对领袖的忠诚。
图29:军宣队进交大(蒋关岳提供)
我觉得有点残忍,平时手上有个小伤口或扎个小刺都觉得很痛,更别说用像章上的钢针穿透。而且自己给自己胸前刺穿,还要扣上挂钩锁扣,肯定很痛,怎么下得了手?我觉得不可思议,不寒而栗。我问,把像章戴在外衣上,已能够表示忠诚,为什么非要采取这种残忍的方式呢?而且戴在肉上,外面穿上衣服,别人也看不见。军宣队说,戴在外衣上和戴在肉上,表示忠诚程度不同。
我们又问,肉上别个领袖像章,战士出操训练,衣服在身上来回摩擦,岂不影响?军宣队没有回答。他又说,可能是对领袖的忠诚思想超越了肉体的感受,从精神上超脱了。这使我联想到佛祖创造佛教的故事。军宣队自己也表示对此事的困惑。以后,我们没再问这个故事。我始终不知道,他讲这个故事是出于和我们之间的私下聊天,还是部队上级的统一安排,以联络新教信众,成就更宏大的宗教事业。不管军宣队怎样善意引导,我都没有勇气在自己身上试一下,我怕痛。后来也没听说有电制五三班同学或其他班同学在自己肉体上别领袖像章的事情发生,形似另立新教的风头虽然风靡一时,但最终无疾而终,没有坚持下去。
后记: 我们才进交大时,周边除交大校园、教工住宅区一村二村三村是高楼,以及对面的兴庆公园建设得比较规整外,周围大多是农民伯伯的庄稼地和农村,房子基本都是低矮的平房。就是西安市城墙范围内,除了东大街和解放路临街的商店有几家是高楼大厦外,其余西大街、北大街和南大街大多是平房,而且街道狭窄街面简陋。难怪从上海来的张焕新同学惊奇地说,西安市的大街怎么都是矮房子。
西安市民们住的地方大多是小巷子和四合院。不像楼房里,电器、上下水设施齐全。市民们住的地方虽然几十年前已经通电通自来水了,但自来水并不通到家里,而是仅到达巷子中间的公共自来水龙头。人们用水还要拿桶打回家,很不方便。
提到西安老城区的厕所,那就更不好意思了。每个小巷子或四合院,都有个“公共厕所”。比农村的“旱厕所”稍好一点,老城里都是“水茅化厕所”。屎尿从斜坡便池里流到厕所后边的粪坑里。这种粪坑多是长方形,又大又深,臭气熏天,路过的人们都捂着鼻子绕着走。而粪坑里的货物却是农民伯伯种庄稼的上好肥料。农民们把屎尿混合物用粪勺舀到桶里,再用扁担挑到大路边,倒入等候的粪便大圆桶罐车,拉回农村给庄稼施肥。拉粪车一般天不亮就进城,一大早就离城回乡,成为城市里一道特殊风景线。
掏粪这个工作又脏又累,大家都不愿意干。也因此当年把掏粪工时传祥选为人大代表,以资鼓励。国家主席刘少奇不无得意地说:“你掏粪,我当国家主席,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我毕业分配到西安微电机厂,厂里开关板车间有位董明轩师傅跟我很要好。董师傅技术好、干活快,是厂里著名的生产能手,家住西郊农村。
有一天,董师傅到我家来,闲聊中谈到他们村掏大粪的趣事。他们村包的是西安市西大街和钟楼片区好多个厕所。有天早上,几个年轻人掏到最后,粪坑里的粪便已经不多了,于是就尽量斜着粪勺搂池底的东西,除了粪便外,还捞出些亮晶晶的串子、方块和圆的扁的玻璃球状的东西。几个年轻人没见过,不识货,纷纷围着看,嘴里还相互提问“这是啥?这是啥?”
和他们一块干活的那位年长些的农民过来一看,宝贝啊!二话没说,先把这些稀罕东西抓了塞进自己口袋,嘴里回答说:“这不是啥,这不是啥!”
几个年轻人仿佛悟出了什么,也顾不得脏了,纷纷下到粪坑底搜寻,自然收获也不少。
村里可不平静了,大家窃窃私语,神秘异常,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生产队长觉得原来大家都不愿意干的掏粪工这活儿,突然间好多人都积极愿意干了。有人因为没被派上还和队长发生争执。
董师傅告诉我,当年“文革”中破四旧,谁家有珍珠项链、银锭金砖,一旦被搜出来,就说你是漏网地主富农资本家,是与人民为敌的反动分子,必然要遭受拳打脚踢,游街示众,人格侮辱。许多人被批斗得不堪忍受,自杀身亡。“文革”中红卫兵,对那些境况稍好的家庭,不分青红皂白,挨个抄家,说是要彻底扫荡旧思想旧文化。许多人家,存些首饰银货,本来是为过日子保值的,现在却成了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的祸根。他们不知道把这些东西如何处理,家里藏在哪里都不够隐秘,恐惧绝望,惶惶不可终日,于是趁着夜深人静,包着这些一生积蓄的金银财宝,丢在厕所后边的粪坑里了事!
“文革”结束后,西安市清理护城河,听说在河道烂泥中也发现不少被丢弃的金银珠宝。
无论是丢弃财宝的人,还是掏得财宝的人,由于明显的原因,大家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所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文革”中各地屈死冤死的人千千万万,各种荒唐事不胜枚举,像这种丢财宝掏财宝的事绝不会只发生在西大街,也不会局限于西安市,但至今未见有人公开评说,见诸文字,好像历史上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一样。
本文也算补个漏吧!让后来人知道当年还发生过如此荒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