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想好了?那可是两万块。”陆明一听秦胜男打算给陆易安交择校费,去海州一中读书,不太赞同,“虽然说上重点高中能享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但是也得看孩子的性格适合不适合吧,一中学习压力那么大,她要是一直名次靠后,时间长了哪还有学习积极性,看不到学习成绩提升的希望,再自暴自弃怎么办?”
“你也知道一中有最好的教育资源?那还说这些片汤话干什么?我把我能给她的拼命做好了,她自己实在不争气我也没办法。”秦胜男不耐烦的说,“你这些没谱的话能不说就别说了,明天去找大姐商量择校的事,你少说这些屁话。”
“交择校费不就得了,还去找你大姐干嘛?”
“大姐的以前救治的一个病人是一中校长的老婆,又是老乡,一来二去很熟了,没这层关系,你以为你闺女中考那点分,拿钱追着给人家也不要!”提起陆易安的成绩,秦胜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孩子真是让人操心死了,我看就是随她那些堂哥堂姐,怎么教都不成器,一整个初中,放学接上学送,年年给班主任购物卡让她帮忙看着,也只是落得个没学坏。”
两居室内两个卧室紧挨在一起,一堵墙自然隔绝不住秦胜男和陆明大声的讨论,陆易安感觉胸腔里从下午跟着秦胜男回家开始,一直在结冰,看不到尽头的结冰,一层一层又一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她只是比陆攸同的性格稍微显得话多一点,其他的都和陆攸同一样,爸爸妈妈担心她早恋,她三年没有一个男性朋友,不喜欢她贪玩她放学立刻回家,从来不在外面多呆,连周六日的假期都是去书店看书,而这些,仅仅是因为成绩没有陆攸同好,全部没有被看见,还是被判定和没出息的堂哥堂姐一样不成器。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体表的皮肤都变得冰冷,她下意识地往一旁陆攸同身侧靠去,闭着眼睛装睡的陆攸同也感受到她紧贴自己的皮肤逐渐降温,她向来不善言辞,却总能百分百地感受到陆易安的失落和难过,想着也只能翻个身,假装换睡觉姿势,伸出胳膊揽住她陆易安顺势长手长脚地圈住她,锁进她怀里。
“起来起来起来!!真是没心没肺,跟你爸一个德行,考这点分你也睡得着。”秦胜男推开门,紧跟着进来一股浓厚的煎鸡蛋香气,她用手里的锅铲柄在门上敲了敲,“起床吃完早饭后咱们去你大姨家。”
“说一出是一出,昨晚刚说的今天就去?你也不问问你大姐有没有时间。”陆明打着哈欠边扣衬衣扣子边带着点埋怨,“孩子好容易放假了,让她们多睡会休息休息,下午去不也一样,非大早上起来把孩子吵醒。”
“陆明我告诉你,陆易安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有样学样跟你学的,现在你少在这充好人,”秦胜男转脸对还睡眼惺忪的陆易安不耐烦地催促,“快点!醒了就抓紧穿衣服吃早饭,磨磨唧唧那几分钟有什么意义,越拖拉越困!你什么时候成绩上去了,什么时候再谈睡懒觉的事。”
陆易安又感受到久违的心慌,每次将要被秦胜男训斥或者正在被训斥,她的胸腔内准时涌进来一股跳动不安地恐惧,扰乱本来有节奏跳动的心脏,这股恐惧生出来的慌张会变成藤蔓,紧紧的缠绕到心脏上去,随着心跳一点一点的收紧,像玫瑰尖刺精准的刺进毛孔一种长久蛰伏间歇性释放的未知恐惧在藤蔓第一次收紧时,迅速爬满全身的所有神经。
被心慌与恐惧的感觉支配下麻木地穿好衣服,坐到餐桌前低头不语地往自己的盘子里夹了一个煎蛋,没有任何的胃口,胃口可能被情绪支配,要不然为什么每次被训斥后总是没有胃口吃饭,哪怕是最喜欢吃的煎蛋培根。
等长大了,一定要研究清楚是不是真的情绪与胃口相关。
她脑海里默默的多了一句话,这个想法暂时转移掉刚刚被从唯一能够躲藏的梦境里揪出来造成的心慌气短。
陆攸同记不清自己是几岁开始习惯了永远充斥着秦胜男对陆易安催促、训斥声的早上,小的时候会跟着害怕,害怕秦胜男也会用那样不耐烦,失望或者生气的语气训斥她,日积月累,陆易安的慢吞吞缺点没被秦胜男改过来,倒是陆攸同被规训的从起床到出门任何一个流程都极其迅速,这样的习惯逐渐蔓延在学校中,成为每次家长会或者所谓的教育经验分享会上,老师不断反复拿出来表扬的优秀案例。
在中考结束后跟着陆易安失去懒觉的早上,她像是沉睡许多年后第一次彻底清醒,从陆易安脸上可以读出来的胃口差,她也有,那种感觉像是一直都存在,只是这个早上,是第一次发现,一定要准确下定义的话,是从今天开始,她开始莫名的百分百地共情陆易安的所有情绪,包括昨晚的无能为力,以及在黑暗中手足无措,只能装睡默默环住她的笨拙感。
像个不解风情的傻子。
她心里这样形容自己。
秦胜男的姐姐秦安宁和丈夫赵麦禾同为海州大学的教授,住在海州大学内的教职工小区,秦胜男把车稳稳停在楼前的车位上,示意从车内几人下车,陆攸同轻轻揉揉陆易安脑袋后面柔软的头发,拽着她下车跟在陆明后面,往居民楼里走。
“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先跟老赵在客厅待会,我锅里炖着鱼呢,做好饭招呼你。”秦安宁打开门热络地把几人迎进去,转身嘱咐在客厅端着热水壶的赵麦禾,“老赵泡茶,小陆最爱喝茶了。”
“知道知道,这不找茶叶呢么,你做饭去吧,别在这指手画脚。”赵麦禾挥了挥手里大红色的铁皮盒子,泡好茶递给陆明和秦胜男,陆攸同很自觉的找到属于她和陆易安的水杯,倒了两杯果汁,递给坐在沙发上的陆易安一杯。
“一点眼力见也没有,就那么坐着让你姐姐给你倒果汁。”秦胜男不满的转身斜了捧着果汁杯的陆易安一眼。
“以后慢慢教,也是中考没考好心情不好,别老说她。”赵麦禾眼神淡淡的落在陆易安身上,迅速飘走。
“哟,她要是知道考不好没脸见人,也不至于考成这个德行。”秦胜男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指了指一旁拿着报纸装路人的陆明,“姐夫,你瞅瞅他,每次一牵扯到教育孩子的事,就开始装鸵鸟,不是《海州都市报》就是《野史传奇》这么爱看书,当年唯一一次海州大学招考也没见他考上,到现在四十多的人了还没编制,跟他走街上我都丢人!还有这孩子,”她伸手指了指已经身体不由自主往陆攸同身后躲的陆易安,“长岁数不长心眼,越大越让人操心,你看看她哪像咱们家的孩子,跟她姐姐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简直是两个人,我都觉得这不符合遗传规律了吧?两个孩子怎么差这么大?真不瞒您说,有时候气急了我真想把她换出去,这没出息的玩意谁爱要谁要。”
“我们要,正好我缺个闺女。”秦安宁出来接话茬,笑着缓解开始因为秦胜男的抱怨变得紧张的气氛:“把那个在北京飘着不找媳妇的不听话儿子换给你们,我看我们易安可比儿子听话。”说着顺手把炖鱼放在桌上,陆易安赶紧抢先把摆在桌上的茶杯茶壶放到电视柜旁边的收纳柜里,腾出位置,陆攸同去厨房拿碗筷,盛米饭。
“去去去,坐好等着吃饭吧,瞎积极什么。”秦胜男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小声训她。陆易安紧紧的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的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旁,心里和往常一样默念着在赵麦禾面前吃饭要守的规矩,不可以出声音,从盘子最边缘夹菜,吃完等着大人吃完端盘子洗碗,不要多说话,开电视也不能眼睛一直在电视屏幕上。默念的时候,小时候因为触犯这些规矩被筷子打头,敲手背,挨骂,罚洗碗的回忆像过电影一样的放映,随着回忆消失的是本就没有多少的食欲。
“老二,分呢已经出来了,再生气也没辙,咱们还得想办法,再说孩子大了,和以前一样动不动要打要骂的也不好,还是得好好讲道理,咱们家的孩子,好歹一乐,易安,攸同,弘归这几个孩子从小是你姐夫看着长大的,聪不聪明的不论,吸取教训的能力还是有的,不用担心太多。”秦安宁劝道,“易安,考试结束了,你妈妈也教育你了,我不多说什么了,只一条,中考的教训要充分汲取,深刻反思,加倍努力,争取高考一雪前耻,中考失利了,有我们大人给你交择校费,给你找辅导老师,还有的弥补,高考要是考不好,那可是一辈子的事,这辈子就毁了!你那几个姑姑,巴不得你跟他们的孩子一样上不了好学校,只能早早的进入社会瞎混,你要是遂了他们的愿,你爸妈的脸还挂得住吗?到时候人家肯定说,秦家老二天天的当女强人忙的跟什么似的,有什么用?孩子还不是不成器!”
“一定听劝,吸取教训,你这分一出来,你还没回家,我和你妈妈在电话里商量过了,不仅要交择校费读海州一中,还得想办法让你进重点班,这三年你给我豁出去的学习,高考考一个好成绩,才对得起我们给你花费的这些人力财力,懂吗?”秦安宁语重心长地说。
“知道了,我一定努力。”陆易安用力点头。
“大姐,那什么时候交择校费,假期交上还是开学再说。”秦胜男问。
“海州一中的重点班中考结束一周后会组织学前突击班,提前学习高中知识,尽早进入为高考冲刺状态,下周一开课,你带着易安去,顺便去教导主任那把择校费交了,我打过招呼了。”秦安宁说。
“真是麻烦你了,为孩子这么操心,主要是这个不争气的小东西。”秦胜男面带歉意,转而又恨铁不成钢地用筷子指了指一旁埋头吃饭不敢吱声的陆易安。
“小事,我自己没女孩,这俩孩子跟我亲的一样。”秦安宁笑着说,同时把注意力转到陆攸同身上,“攸同,跟易安一个班,多看着点她,你是姐姐,有的事她要是犯糊涂,你得管她,你向来懂事,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很放心。”
“嗯,我知道。”陆攸同一如既往地乖巧称是。
“也得亏这孩子听话,懂事,成绩还好,要不然我可成了一辈子操心的命,没什么指望咯。”秦胜男提到陆攸同,满意且欣慰地感叹。
从昨天的训斥开始,陆易安的心里撕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刚才两位家长的一番规劝和对比她和陆攸同的字字句句似乎全部凝结成冰,一块接一块的塞进那个血淋淋的窟窿里,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把伤口凝结成暗黑色的冰碴,触感冰凉,粘稠,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