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 957 年。这是极其不平静的一年。年初时,周世宗发动了第二次征讨南唐战争。周世宗一统天下的雄心,感染着后周的每一个臣民。 但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此前,寿州之战,后周与南唐均有死伤。扬州、常州之战,战况异常惨烈。以至于让周世宗不得不撤军,准备休养生息后,再一次率军亲征,一举消灭掉在南方各国中幅员辽阔的南唐。
后周对南唐的征讨,牵动着整个南方各国的国运,若这一次周世宗能消灭南唐,那么,天下归一也将是迟早的事儿。三十几岁的周世宗柴荣,更是意气风发,立誓要统一全国,实现李唐之后中国的再一次大统一。
这一年,王祐牵挂着前方战事。事实上,作为忧国忧民的士大夫,这种事总能触动他们的神经,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前方战事。此时,他已成为后周的臣子,不希望再发生巨大的震动。中国自安史之乱以来,已经历两个世纪的动乱,老百姓已受不起到处战乱的状况。他自己饱受流离之苦,芸芸众生要比他的经历更为艰难。对此时的任何人来说,平安稳定是最大的渴求。王祐希望大家能和谐相处。所以,对后周与南唐的战争,他更多地关注后周是胜还是败。他希望周世宗柴荣能迅速统一,让人民过上安定的生活。
在王祐关注前方战事时,一个让王祐振奋的消息传进了他的耳朵:夫人任氏 怀孕了。这件事对屡次遭受命运玩弄的王祐而言,无疑是一件扬眉吐气的喜事。自从遭受杜重威牵连被贬官后,王祐眉头舒展的日子不多。现在他已过而立之年,应验了那句“三十不发,四十不富”。此时的王祐,已对一些政务有了懒散心理。也许这辈子,在这个南乐县县令位置上到头了。人一旦看清了自己生活的处境,对人生也就逐渐失去了信心。
此时,唯有夫人隆起的肚子才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也有了一丝欣慰。若说,非得总结这一生的成就,那就是家里人健健康康,孩子们茁壮成长。这是他家里第二个孩子,长子王懿已三岁了。 王祐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特别看重。每天都要在任氏身边转一圈,甚至附耳贴在任氏肚子上听这个孩子的动静。从此之后,他将有两个儿子了。他将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的生命会在儿子身上得到延续。
掐指算来,从大夫诊断出任氏有喜,到如今已超八个月。按时间推算,孩子已在任氏腹中怀胎十个月。孩子的降生,怕也在这几日了。任氏已提前着手准备了孩子的衣服、鞋子、帽子、肚兜……
每天看着任氏挺着大肚子,王祐会不由得发笑。看来任氏更期望这个孩子的出生。有时候,边氏 也会过来说一阵子话,畅想一下这个孩子出生后的情形。王祐看得出来,边氏虽对这个孩子也充满了期待,但脸上总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毕竟她没有怀孕。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也颇难为情。王祐却很喜欢这个小妾,她知书达礼,而且总有些自己的不同见解,政务上也能帮他出不少主意。
时间不紧不慢地推移着,不久便到了十一月初。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寒冷笼罩着大地。王祐收拾了一天处理的卷宗,走进了自家后堂院子。院子在县衙后面,走过几个拐角处,能看见自家门口了。院子里那些果树上,叶子已全部掉光,枝条看起来显得单薄。任氏临盆在这几天了,王祐每天回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任氏状况。
这段时间以来,王祐总是提前回家,即便是在家里闲坐,也是享受。他推掉了那些可有可无的应酬,放弃了那些毫无用处的社交,一心等待着孩子的出生。边氏说:“老爷放心,一切安好。”王祐觉得边氏既然说无事,那定然是没事了。边氏虽没有为王祐生得一儿半女,却最体贴王祐。王祐许多政务烦心事,都是边氏替他分担。
当下无话,边氏已差人做晚饭了。王祐闲坐无事,随手拾起桌上的一册书来翻阅。书籍是《酉阳杂俎》 ,这还是从一个朋友那里讨来的。这种前朝的书籍,现在已很少找到了。他偶尔也翻翻。书中多为鬼怪妖魔荒诞之事,不过用此来打发无聊生活,倒也挺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在王祐翻看《酉阳杂俎》时,边氏已快步走了出来。边氏说:“姐姐肚子有了动静。”王祐还想问点儿更为详细的消息,边氏已钻进了里间。于是,烧热水,请稳婆,向祖宗祷告……之前总觉得一切事宜都已准备妥当,可到了此刻,依然发现,竟然缺这少那。仆人们进进出出,王祐只能原地打转。
任氏的肚子从傍晚时分开始隐隐疼痛,家里新添人丁的事情即将到来。
然而,任氏脸色憋得通红,却没能将孩子生下来。任氏肚子疼痛已持续了几个时辰,此刻,那种彻骨的疼更猛烈了。任氏大声喊叫,听得见她正在饱受煎熬。一屋子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那一声声痛彻心扉地叫唤,使得王祐坐立不安。王祐焦急地在堂前来回走动着。时间已过了子时,任氏肚子里的孩子,依然难以生产,这个迟迟不想出来的孩子似乎有意折腾他的亲娘老子一样。随着疼痛逐渐缓去,疲惫至极的任氏陷入昏昏欲睡的迷糊状态中。
到了鸡叫二遍时,任氏忽然又开始大喊大叫了,继而又变成了一种更为惨烈的叫喊声。王祐心中焦急万分,难道遇上了难产?王祐在原地打转,嘴里不停地叹息着。
天方有一丝亮光,一弯残月还挂在天上。王祐走出房子,站在院子里仰天怅惘。没有比等孩子出生更让人揪心的事情了。不久,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似明似暗的长夜。边氏钻进里屋,片刻时间,便抱着一个襁褓径直走向了王祐。边氏说:“恭喜老爷,是个大胖小子。”王祐颤颤巍巍地接过孩子看了一眼,一个肉嘟嘟的小人儿映入他的眼帘。这个孩子长得一点儿都不漂亮,鼻子不像鼻子,嘴巴不像嘴巴。王祐看着这个孩子,孩子也睁着眼睛在看着他,那双灵动的眼睛,在灵活地转动着,王祐眼睛里有了一丝湿润……
边氏对王祐说:“老爷,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吧!”王祐看着孩子,稍做沉思后说:“此时天方拂晓,叫‘旦’吧!”
以后连着几天,王祐都围着孩子转。
忽有一日,一个自称是华山道人的前来府上化缘。仆人本不打算开门,那道人扬言有喜事报与王县令,而且此事耽搁不得。门人看了看道人,实在不像消遣他的人,便让道人在门口等着,他先去通报。
王祐得子,春风得意,没有什么事能影响他的情绪,便让门人将道人请进了后院。一直以来,王祐对方术之说也很感兴趣。当道人进了院子之后,王祐便问道人有何事与他商议。只见道人不缓不急地说:“贵府近来新添人丁,难道不是喜事吗?”王祐觉得,他堂堂一个县令,得子之事,外边肯定传出了消息。只怕是这道人道听途说罢了。王祐道:“我确实得子,是大喜事。”但道人接下来的话,震惊了王祐。道人说:“此子相貌特异,将来必是大富大贵之人。”
王祐听到此处,便清楚此道人非泛泛之辈,欲再讨教一番,那道人却不愿多说,只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王祐也只能作罢,他差人送来了银两,以答谢道人先知之情。道人却拒不收,只言仅需一碗面。王祐差人赶紧做饭。道人吃完,拜谢过,便飘然而去,自此音信全无。王祐百思不得其解,在一段时间内,他都处于苦思冥想之中。
不过,那道人的话时常在王祐耳边飘过。此子相貌不像任氏,也不像他。但那双耳朵,却与他的十分相似。孩子生下之时,他觉得事有蹊跷。王家几代人,鲜有能在世上有一番作为之人,难道这个孩子是王家将来光耀门楣之人?
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测,尚不敢下结论。但这一切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华山道人离开后,市井中流传着王旦相貌异于常人,“日后必大贵”的传言。老道人的预言,飘荡在整个南乐县的每一丝空气里,大家在奔走相告着,都在对这个孩子的将来表示出了好奇之心。
此后,王旦在一家人的照顾下,日渐显示出脱。模样也变了,除了鼻子还有些歪着外,倒是越发惹人喜爱了。过了半月,王旦能对着人笑。任氏越发喜爱这孩子,百般呵护,心肝儿肉地叫着。王祐对孩子也是疼爱至极,常常抱着这孩子,在他稚嫩的脸上亲吻。
王旦出生后,全家人都围着他转,幸福笼罩在这个幸福的小院当中。这是王祐这么多年来,最为幸福的一段时间。王祐对仕途的忧虑也逐渐远去。只要周世宗能够统一全国,他们能有个安定生活的地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王旦的成长环境,显得尤为平静。他一出生,便在官宦世家,自幼便衣食无忧。应该说,他是那个时代里的幸运儿,因为不久的将来,赵匡胤建立宋朝,他将真正迎来人生的顶峰。更令人羡慕的是,王旦家里还有很多藏书,这为他后来功成名铺垫了基础。
然而,关于王旦成长之事,并没有多少可值得记载的。《宋史·王旦传》里面只有八个字:“旦幼沉默,好学有文。” 《涑水记闻》中记载王旦幼时“旦幼聪悟,宽裕清粹” 。欧阳修在他为王旦写的碑文上,也只有短短六个字:“公少好学,有文。”
但这些简略的背后,忽略了一个人成长的全部经历。不管是童年还是少年时代,王旦都一定有故事。遗憾的是,在王旦专门的传记里面,找不到相关记载。所以,只能从王旦父亲王祐的生平中去窥探王旦的成长环境。因为宋朝建立这一段时间的社会巨变,王旦自然感受不到,但王旦的父亲作为经历者,一定对当时的社会大变局有着刻骨的记忆。
959 年,王旦一岁多,他们一家人还在南乐生活着。此时,经过周世宗柴荣轮番进攻,南唐中主李璟向后周称臣。此时,柴荣将目标放在了幽云十六州上。这一大片地方自从石敬瑭送给契丹之后,让整个北方中原地区门户大开,契丹铁骑可以随时进入中原腹地,而后周的国都在汴京,距离关南之地不过数百里,契丹铁骑长途奔袭,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过黄河,威胁汴京。所以,柴荣要收复幽云地区,为后周创立永久霸业。于是,柴荣亲征,赵匡胤、张永德、李重进等人都跟着周世宗亲征。后周军北上,沿路被契丹占据的地区纷纷投降。 没过多久,柴荣收复了益津关、瓦桥关等地,并将瓦桥关改名为雄州。
不过柴荣在一路开拔时,忽然患上了重病,不得不撤兵。 柴荣回来之后,不久驾崩,皇位传给了七岁的儿子柴宗训。 半年后,也就是 960 年的正月初一,从北方传来契丹联合北汉进攻后周边境的消息,几个宰相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派人去抵御契丹与北汉,于是殿前都点检赵匡胤成了带兵出征之人。但三天之后的正月初四早上,赵匡胤却在陈桥驿发动了兵变,建立了宋朝。
由此,北方政权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赵匡胤建立宋朝以后,对后周官员继续沿用,王祐作为南乐县县令,未受影响,继续履职。王祐一生的际遇,也正是从宋朝开始。也许是因为王祐在后汉、后周时的名气,让赵匡胤对王祐这个人有了印象。在宋朝建立之后,王祐被提拔,授予监察御史,并兼任光州(今河南省潢川县)知州。由此,王祐的任职地也由魏县变成了光州。 只是这里有一个疑惑不能自圆其说,按照《王祐传》的记载,王祐在后周时先后历任魏县、南乐县令,是说王祐先在魏县当官,后来被调到南乐。但在宋朝建立之后,王祐又从魏县调任光州,难道在南乐当了一段时间的县令后,王祐重新被调回了魏县当县令?
无论如何,此时的王祐的确有了改变。王祐在干监察御史时,光州政令畅通,官场风气明显好转,各项政务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上面下来的考核组,对他也很满意。总之,此时的王祐迎来了人生第二个起伏的阶段。
随着王祐身份的变化,也影响了家里人。此时,大家都希望王祐能够在官场上更进一步,不纯粹是为了当个大官光宗耀祖,也是为了实现王祐的治世抱负。
朝廷果然是记着王祐的,王祐在监察御史这个职位上没待多长时间,又接到了朝廷的调令,让王祐担任殿中侍御史职位。 其实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的职责相差无几,是一个系统,但要比监察御史品级高一级。御史台行政长官为御史大夫,下设官员里有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底下又有三个主管领导,分别是领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宋朝的官阶制度,以元丰改制为界限,分前后两个不同时期。因为改制前后官阶的品级并不一致。王祐所在的时代正好是宋初,此时的官阶制度,基本上沿袭了唐朝的官阶制度。这种官阶和行政等级也是挂钩的。王祐在魏县、南乐县两县任职县令时,职位是从八品,行政级别为十六级。变成监察御史后,职位是从正八品上,行政级别为十五级,比原来的县令高了一个级别。等到晋升成殿中侍御史时,变成了七品下,比原来的县令高了两级,品级介于州一级官员和县一级官员之间。这次朝廷让王祐到光州任职,大有重用王祐的意思。
那么,殿中侍御史的职责是什么呢?殿中侍御史主要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之事,也就是管着朝廷的礼仪之事。
不管职务怎么变,只要朝廷调任,都得去完成这份政务,可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祐便又开始了自己新的任职生涯,而正是因为王祐这种职位的不断变化,让家里人也跟着变化。古代等级制度严明,官高一级享受的待遇和福利自然也不同。王旦的成长,也随着父亲王祐的岗位变化而变化着。
到了 965 年,已在官场中混得风生水起的王祐,再一次得到了朝廷的赏识。也许是王祐的运气,也许是宋朝以文人治国的国家大策起了作用,此时命运格外地眷顾王祐。王祐被提拔为知制诰。 知制诰岗位重要,是专门拟圣旨的。在宋朝早期,知制诰可以由其他地方官兼任,中央不再另行安排。此时王祐的知制诰,大概是直接从殿中侍御史职位上借调过去的。但不管身份是直接上调,还是借调,总之此时的王祐已进入宋朝皇权机构的核心层了。
当然,在这里政务,也可能还会见到皇帝,因为每一道诏令的内容都是皇帝需要实现的某种改革意图。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位。不过知制诰在宋朝,存在着内制和外制之分。所谓内制就是翰林院里正式官员,而其他地方的官员以借调身份来任职知制诰的叫外制。王祐是以借调的身份任职知制诰。
在王祐调任知制诰时,王旦已七岁,长成了一个少年。他用好奇的眼光,审视着这个世界。当然,王旦自幼养成沉默寡言的品性,在此时更加凸显,唯一让家里人感到振奋的是,王旦对家里的各种书籍充满了好奇,在父亲的教导下,他开始涉猎一些能够读懂的书。
此时,还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情,据说王旦小时候与弟弟王旭一起玩耍,忽然看见天门开了,里面有王旦两字,王旭问缘由。王旦对弟弟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天门里面会有我的名字,这件事要等到我死了之后,写在墓志铭上,其他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此言,着实震惊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