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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下)

许金晶(以下简称“许”): 你的家族,外公外婆、父母都曾因为艺术创作而遭受种种磨难,那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延续他们的路径,继续从事电影、戏剧创作的?是什么时候有这样清晰的意识的呢?

郑大圣(以下简称“郑”): 我外祖父母从“文革”之前到“文革”期间,经历了很多次挫折和打击。等我懂事了,“文革”快要结束了。我从未听到过他们的怨言。他们那一辈人可能就是这样的,连不经意的言辞流露都没有。我一直在想:他们的内心到底有什么样的东西在支撑着?他们小时候家境都很好,很年轻就去欧洲留学,抗战爆发,又立马回国,颠沛流离,也没有怨言;后来随着社会的变迁和国家的变化,他们经历了多次动荡,但还是没有怨言。家里也没人聊这个。“文革”结束,我父母这一辈人才开始有机会回到他们学习的专业,从场记、副导演、副美术做起。

对我来说,拍电影这个工作没什么特殊的,我爸妈是电影厂的双职工,上海有的是各种各样的工厂,我同学的父母有的是轴承厂的,有的是造船厂、纺织厂的,电影制片厂就是造电影的,就这样。他们总是轮流出外景,去一些犄角旮旯很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工地。我谈不上是自觉地接续家族的职业生涯,就是凑巧。高中毕业考上海戏剧学院也是临时起意,那一年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都不招,只有上海戏剧学院招生。四年本科其实挺懵懂的,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认知,就好像只是知道了书架是什么样,哪个格子里有些什么书。真正觉得自己跟拍电影建立起一个深刻的关系,是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时候。亲自上手,摆弄实验电影。实验电影是“独人电影”,自己打光自己拍,自己冲洗胶片、收音、剪辑、混录,连套底也是自己做,感觉不一样了。我跟胶片、摄影机、录音机、剪辑机有了直接的物理关联,才开始自觉起来。

许: 你有了清晰的认知后,你家人对你的选择是怎样的态度呢?

郑: 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不阻拦,不鼓励,随我自己选,包括对我去美国后想读实验电影,也没什么额外的建议。他们觉得我已经大学毕业了,读研究生要自己选方向。我去的芝加哥艺术学院是一个极其散漫放纵的“魔法学校”,我可以注册别的系上课拿学分,只要自己喜欢。

许: 虽然主观上没这个主动意识,但客观上确实形成了家族三代的艺术传承。在艺术世家的三代传承中,你认为哪些东西是不变的?从外祖父母到父母,到你这一代,每一代人又有哪些自己的特质?这种特质跟时代背景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郑: 从小到大,家里基本不谈什么艺术创作,各做各的,偶尔说到,一两句话带过。我姨、姨父、叔叔,还有弟弟、妹妹也是做这个领域的工作的,我们这一代在初中时开始显露出兴趣,长辈们就会提醒我们:不要相信所谓“艺术家”,不要相信所谓“灵感”“才气”。这是我们最朴素的家族教育,算是家训。

许: 可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长期观看你的作品,为了准备这本书,又系统阅读观看了你们这个家族三代人的作品。在我看来,传承还是非常明显的。黄佐临先生有一整套理论架构,写意戏剧观;你和你母亲的作品里都体现了写意戏剧观,有丰富的留白,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不把话说透。我印象比较深的《青春万岁》,有一种青春洋溢的感觉,但很多东西是点到为止的。你监制的戴玮导演的新作《柳浪闻莺》,里面最触动我的也是这样一种写意手法,以戏曲式的手法来处理当代背景下的这种题材。男女主角的一些对白和交流,第三性的设定,都是有充分留白的。影像语言表达的这种神韵,跟昆曲“一桌二椅”那种极简的布景和表达手法是相通的。我作为第三方从旁观察,觉得三代人的传承还是很明显的,也想来激发你的新的感悟和思考。

郑: 我外公主要致力于戏剧。“二战”以后,好莱坞电影在中国大举发行,上海租界里的话剧演出相应退潮,“孤岛剧运”的繁盛生态不再,电影业起来了,他就从话剧外延到了电影。我母亲是学电影的,但她和我姨从小进出剧场后台,在化妆台上写作业,在道具间、服装间里玩儿,对剧场天生亲近,戏剧不是另外一个领域。到了我这一代,第三代,自然而然不觉得电影和戏剧是割裂的。潜移默化中,我也感觉这两个领域是长在一起的。

许: 你跟徐枫的对谈里,你把电影与戏剧一体化相通的那种观念阐释得特别到位。

郑: “一体化相通”,这个概念是你帮我说出来了,我自己可提炼不出来。在我有学理认知之前,它就发生了,影和剧从来是合在一块的。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体两面吧。

你谈到“留白”“写意”这种审美趣味,在戏曲里最具代表性的是昆曲,一桌二椅;在国画里是文人画,笔简意赅;在文学里是唐宋传奇;在史学传统里是春秋笔法。这是一整个体系,中国的体系。

在“诗家谷” ——这是康有为、梁启超的翻译——读实验电影的时候,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为什么外祖父母年轻时在欧洲学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戏剧,从理念到工作坊的训练法,但回国后自己创办剧团时,尤其是1949年以后,以及改革开放之后,却更热切地寻找“中国的”演剧形态。只有在异域,在跟自己的文化背景相差甚远,甚至直面相撞的地方,作为一个“他者”,才能更敏锐更鲜明地体会到,被我们熟视无睹、被忽略的文化基因,会刺激我们从不自觉到自觉。我们这才发现,这些基因其实融在骨血里。每个人都是某种文化、某种文明养成的结果。不成为一个异域中的“他者”,未必能这么直观、强烈地辨识到。辨识到之后,才变成自觉的了。

许: 你这段话让我想到我在《中国独立电影访谈录》里对你做的书面访谈。当时是笔谈,有段话我印象特别深,就是说生活里有太多的极具戏剧性的时刻,如果没有主观上的影像记录或者说影像建构,可能就这样白白流逝了。你这样的艺术家,把这些自在的影像转化为一种自为式的记录和创作,我觉得这就是作为影像艺术家的价值。

郑: 从自在到自为,是很重要的转折点。每个艺术家都希望自己能找准这一刻,并且能够坚持吧。

许: 接下来我们聊一个对你来说比较沉重的话题。你外祖母和母亲先后身患认知症,最亲密的家人的这种遭遇对你的人生、对你看待生死的态度有没有产生一些影响?这种影响有没有体现在你自己的艺术创作中?

郑: 家里人,有一个挺长,也挺不容易的接受过程。我外婆,那么一个慈爱活泼的人,语言衰退,话变少,最后几乎不说话,但奇怪的是,她还会说英文,最后能说的也就是英文。外公外婆的思维语言是英文,我外公每天在外婆的床头握着她的手说话,两个小时。我们小时候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

家里嘛,过程就是过程。此前十几年,我也是看着我母亲一点一点变成小孩,变成我的“婴儿”,她睡回摇篮里去了。好在我还可以把她安排在医院,她需要专业的看护。现在上海疫情这么严重,她所在的医院前两天又被封了,我也进不去。

曾经有师长很认真地跟我谈过,说“大圣,你应该拍一个阿尔茨海默病的片子,纪录片、剧情片,或是小剧场,都行”。但我一直很小心地不去触碰这个。

许: 有不少关于阿尔茨海默病题材的电影和图书。去年(2021年)有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我也推荐过广西师大新民说的一本书,《给妈妈当妈妈》,作者是一位老记者,将自己陪伴母亲走过的最后这段历程,写成非常动人的随笔。

郑: 我知道那本书,也知道有好几部这样的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导演根据自己的同名话剧改编的电影,男女主演都是英国最好的,但整整一年了,我都没去看这部电影。

许: 你作为晚辈,同时跟外祖父母和父母是同行,能不能点评一下你眼中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艺术创作历程,包括他们作品的特质?

郑: 我从来没想过去评价他们的创作,那不归我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题,这是时代给出的,或是创作者自命的。时代出的题,和创作者自己设立的命题之间,若能找到一个对应点,是创作者的幸运。但更多的时候,创作者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不一定就对应了时代命题;时代命题也不是对每个创作者都适合的。在这一点上,我的外公和母亲都是幸运的。这种对应,有自觉的成分,但大部分是不自觉的反应,碰上就碰上了,撞不上也没辙。至于我自己,我还不知道是否能撞得上。我也不管那么多,尽力去试试自己在乎的吧,如此而已。

许: 每个作者的创作,包括每一部作品的诞生,确实跟其所处的时代有对应的关系。但我也看到,不管是你的外祖父还是母亲,他们在顺势而为的同时,都体现出自身主动跟随时代的自觉意识。比如佐临先生1947年的《夜店》,是以剑拔弩张的态度,来揭示上海底层劳苦民众的悲惨生活的。在当时的国统区,这是一种革命的力量,或者说是“不合时宜”的声音。但三年后,进入新中国的语境下,《腐蚀》以独立知识分子的态度,展现国统区一名女特工觉醒的历程,这也是一种“不合时宜”。你母亲的《青春万岁》,我觉得其重要性不亚于《人·鬼·情》和《画魂》,当时王蒙先生也对其给予了高度评价。《青春万岁》在改革开放之初大家反思“文革”的语境下,以青春昂扬的基调去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状态。你的作品也是这样,《村戏》是你第一部在院线跟大家见面的作品,但这部作品不能归到主旋律电影的范畴。

郑: 创作者以一己之念去传达他自认为重要的价值,不一定正好就是时尚。《青春万岁》也好,《夜店》《腐蚀》也好,发心并不是对时流的呼应或顺应,而是来自最朴素也最真切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在当时是否被认可,事实上,创作者并不知道。

许多片子是应时而生、顺势而行,还有些片子要等时间的考验。一切看机缘。一个导演只能以自己天然局限的认知,以感性的本能做动力,去跟时代命题博弈。

我的外公黄佐临先生,终其一生只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他不算左翼的人。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把高尔基的《在底层》改编成中国的话剧《夜店》,又翻拍电影,拍一群“蚁居”在上海最底层的边缘人,倒不是出于左翼戏剧、左翼电影那样一种意识形态的发动,只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自然生发的思想感情。

《腐蚀》的改编、拍摄是在1949年之前,后期制作和发行是在1949年后,新中国、新政府正肃清反革命呢,这部片子却带着同情心拍失足女特务。

应对时代命题不是表面轨迹和姿势的顺应与否,不是“顺时者昌、逆时者亡”,是有时间的考验在后面。

许: 卡夫卡生前写的小说,是自己放在抽屉里的自说自话,没有好友对他的“背叛”,就没有他今天的经典地位,这是二律背反,是一个博弈。

郑: 更多的人是被淹没。每一代作者都深陷于各自的时代。我们读艺术史,读到的都是最好的例子。而每一个具体的创作者,其宿命是和时代“摔跤”,绝大部分人摔不过时代,更摔不过时间。这也算计不来,没法投机,是不是?我们只能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摔跤,摔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许: 这么多年来,我做口述访谈,一直觉得作者的生活史跟创作史是彼此互动的,不管其身份是学者、导演还是作家。下面我们聊聊你的生活史。你跟沈昳丽老师是怎样相识相爱的,选择戏曲演员作为自己的伴侣,是不是受到家庭背景的影响?

郑: 我从2000年开始就“漂”在北京了,刚刚开始当一名导演,拍了《王勃之死》。拍片子就是一个组接一个组,后期连前期,拍摄再到后期,接二连三,在北京的时间越来越多,拎着个箱子流转在北京的各个角落,住在各个剧组的招待所里。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通知,让我回一次上海,才知道我被列为“上海文化新人”的候选人,让我去做陈述。我不知道这种陈述应该怎么做。是要表扬自己做了什么吗?我觉得很尴尬。在北京我要谈剧本,要筹备或者熬后期,所以工作时间多是晚上,上午基本在“昏迷”。

记得那天老早就要去候场,只好睡眼惺忪地去报到,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所有的候选人都在那儿候着,有来自剧团、乐团、舞团、交响乐团的,一个个进去,每人大概三分钟。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被打断的时候觉得好轻松。中午管饭,大家留下来吃,一桌人里有一位唱昆曲的姑娘,挺特别的,她不像是唱昆曲的,挺现代的一位上海姑娘。大家都互相留电话,我很快又回北京了,没联系。

过了两年,她有个小剧场演出,我收到了首演邀请,是昆曲第一次改编近代小说,鲁迅的《伤逝》。我非常好奇,昆曲还能演鲁迅?我充满兴趣地看完了。我发现这个姑娘演得很有味道,但又并不古老,她演的子君很具现代感,对鲁迅原著里的某一种气息把握得非常准。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有意还是无意?是基于古典技巧的训练还是出于直觉本能?我很好奇。就开始交往,其实是访谈。我又推荐父母去看,他们看完也很有兴趣。我母亲跟沈昳丽的老师们都熟,后来沈昳丽告诉我,谢幕完,她们的老师说这位是黄导,黄导没点评演出,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你好,我是郑大圣的妈妈”。

又过了一年半,我给沈昳丽排一个小剧场昆曲,《长生殿》。《长生殿》有很多种节选版;也有全本,连演三个晚上。我当时就想试一下:只用三个人——一个生、一个旦、一个丑,小剧场,能不能演这出史诗剧?我把一折一折的原剧本切开,重新嫁接与架构,用的是电影的剪辑概念。丑是太监高力士,也是串场人,跳出跳进的评点人。我还给他再造了一个身份——一只喜鹊,给他安排了两把黑扇子,用改装过了的程式化舞蹈模拟翅膀扇动,挺好玩的。

许: 你们在“上海文化新人”评选会上第一次认识,她评上了,你没评上。

郑: 因为后来排戏,才跟她有了交流和相处。排练是真交流,躲闪不了的,句句见真章。我们是2007年6月1日领证的,也没有刻意选时间,就是很凑巧。

许: 你俩结合后,在艺术创作上有没有合作互动和交流呢?

郑: 成了夫妻就很难在同一个现场工作了。2016年年底,我又给她排过一次戏,也是更具实验性的演出,在音乐和戏剧、戏剧和昆曲之间,当中形态的一个清唱剧,《浣纱记》。那一年是莎士比亚诞生四百周年纪念,我们就决定剪裁镶嵌《牡丹亭》和《哈姆雷特》,用昆曲的言辞改写莎士比亚剧。在中国古典园林里,有一个少女对自己易逝的梦境寻寻觅觅,一转身,是一个孤独王子在纠结,自问天问,沈昳丽一个人演俩。我们请了一位在德国读哲学的朋友,她写古体诗词,也写过昆曲,把哈姆雷特的独白改写成合曲律的唱词。我还请了我表弟,他本科是在上海音乐学院学的古典钢琴,后来去美国读爵士乐的研究生,在上海组乐队,也是中国爵士乐的积极发动者、策演人和爵士学校的创办人。我们把这几个元素揉捏、重构在一起,音乐形态有昆曲、爵士,有现代音乐、钢琴和古琴、笛、箫,也有自由式的鼓。这不是传统概念的昆曲,也不是常规的音乐会,就是一个“演出”,performance。这在西欧和北美很多的,我一直想做。

我在客厅里给沈昳丽排戏,桌椅排排开,一个人的独角戏。成为夫妻后再一起排练,可就较劲多了,不像以前那么轻松。

许: 结婚这么多年,对于各自的创作,你们在家里面有没有互动和交流呢?

郑: 会聊的。以昆曲为代表的传统戏曲,我一直喜欢看,但我是在戏的外边。沈昳丽是场中人,从九岁开始就浸在其中,像炼丹一样,她对昆曲和剧场的感知、切身的感和受,跟我在外边张望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作者与读者完全不一样。所以在家里我访谈她很多。她从小学戏,师从多门,现在是她各方面最均衡、最成熟、最黄金、最勃发的时期。

传统技艺,真的需要锤炼很多年。由外及内再返还到外面,反复吐纳,自我训练很多年。我一个局外人,很多最粗浅、最原始、最不值一提的问题,也是她完全不曾想过的。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爱看小生小旦的戏,结婚后很少看了,一看咿咿呀呀磨磨叽叽的恋爱戏就走神,像鲁迅说的那样,还是爱看小丑戏和武打戏。我就问她:为什么昆曲里小生要勾搭闺门旦,开口都是叫“姐姐”?

许: 这个问题很好啊,你真的有他者化的观察眼光,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问题。

郑: 你看,我们现在也流行叫“小姐姐”。昆曲舞台上的所有书生要约会,张口一定是“姐姐”,现在叫“撩妹”,那为什么没有叫“妹妹”的呢?她被我问蒙了,说从九岁学戏开始老师就是这么教的,没人解释过。隔了一个礼拜,她说:“我想明白了!开口管闺门旦叫‘妹妹’,轻浮;叫‘姐姐’,是爱慕。”

许: 沈老师回答得非常好。

郑: 叫“妹妹”,是轻佻浮浪,浪漫的闺秀大小姐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小流氓?知慕少艾,少年人表达对女神的爱慕,自然就会叫“姐姐”了。

她看我的片子,又回到了我说的那个艺术创作者家庭的魔咒:一句话影评。我筹备、拍摄往往是在很远的地方,她看不到,成片之前的小样我也不愿给任何人看,她第一眼看到的一般就是完成片。沈老师评价我的作品,就三档:“有点意思”“小有意思”“意思不大”。

许: 她怎么评价《村戏》呢?

郑: “挺有意思”,这个评价相当高了。

许: 沈老师还是很客观的,跟我们作为观众和评论人的评价也是一致的。

郑: 一拍起来,每天就是处理各种意外。看电影、看戏,就像去饭馆吃饭,没人想看厨房的。我回家不愿说摄制组的事情,她也不愿说剧团的事。我就问她关于演戏本身,她在台上对灯光的感应,如何呼吸,等等。她说,在台上的最佳状态,表演不光是唱、身段,还有呼吸律动、整个肢体,会都在一个点上,觉得从脚后跟发热,到小腿肚,到腰和背,直到后脑,整个暖融融的,很充沛。这个经验我们局外人永远无法知道,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发生,我就帮她记下来。现在我明白了,庄子说过很玄妙的一句话,“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真人”是用脚后跟呼吸的。奇妙的共振,她在台上有过几次那样特殊的体验,可能无意中叩开了道家某个奥妙的门。我告诉沈昳丽,这非常重要。我以前读过一篇访谈,读不懂,是马友友在一个音乐论坛上跟一位爵士音乐家交流,他问:“你演奏的时候,音乐是从哪儿发生的?”爵士音乐家说:“从我的脚上。”马友友马上说:“对,我拉琴的时候也觉得,音乐是从脚后跟开始的。”这就是场上人真正的体会,他们之间能相互明白。

我在拍片现场整天盯着监视器看,还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呢。剧场、戏剧先天比拍电影更接近那个神秘性,戏剧源本就是祭祀,究天人之际的现场,与鬼神往来呼吸。

许: 沈老师上次送我的那本书非常精彩,里面有个章节专门写参与当代剧场的体验。

郑: 她参与很多当代剧场的工作坊,比如香港荣念曾老师的“进念”。早从半个多世纪前的后现代剧场开始,当代演剧有一个基本理念和训练法,就是要重新找回我们的身体,所以引用过打坐、冥想、太极。

许: 能不能简单梳理一下你自己的艺术创作历程,对自己迄今为止每一部作品做一个简单的点评?

郑: 做完片子我就不回头看了。拍的同时就要做初步的剪辑,等关机了,我得跟我的素材搏斗太长时间,推倒重来无数稿,无数版本,还要做声轨,一遍遍,一道道,对白、动效、音乐、混录,直到整个片子的调色、校字幕……完成片做好以后的两个月甚至小半年,每一个剪辑点、每一个视听元素我都能背出来。我每次给自己不超过半年的时间,要把片子全部忘掉,清空。

前阵子有小朋友给我发链接,说网上有人讲《村戏》,挺有趣的。点开一看,有两段,一个是七八分钟,一个是十来分钟,点评非常到位,把我隐藏的意思全说出来了。做视频的人为了讲述方便把片子重新编辑了,我看着也觉着挺顺溜的,还挺新鲜,又亲切,我认得这些画面,但看着又挺陌生的。也有朋友给我发来《王勃之死》和《古玩》的点评小视频,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以前拍过这个啊?

我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出入影像与剧场之间。在不自觉的阶段,影/剧对我来说是长在一块的,这是家庭的原因;现在则是我的自觉意识,也是一个目标。

许: 你怎样理解这两种艺术形式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

郑: 一般认为剧场是假定性空间,在舞台上能有更多写意化的表现,(写意)比在电影里容易实现得多;而电影的原点、基准点则是照相写实主义,时间复刻和空间记录,即物理性。我读书时也是这么学的,但后来深入体会剧场排演和影像拍摄,想法就发生了变化。现在我的看法跟普遍认知是反的,我认为剧场更实在、更真切,观、演同在一个物理时空,是真人表演给活人看,有真实的能量交换。“场”真实不虚,是在第一现场同步发生的能量对流。

而电影,只是呈现真实感,当然不是真实,它是关于真实的幻相。从物理学的角度看,电影是一连串的影子,光影在流动。《金刚经》结语的“六如”——“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就是最精辟的电影本体论。电影实是这个世界的明喻,声色光影的曼陀罗。耗时费工十数个月,五彩沙粒堆积成美轮美奂,最后,必须一挥破相……

剧场里的一切,在所有的时空运行里是唯一性的,没有一个瞬间是可复制的。而电影放映,在南京、上海,或者北京,拷贝都是一样的,典型的机械复制时代的产物。多古老啊,电影已经一百二十六岁了。以后再去影院看电影,会越来越接近一种“非遗”行为。我跟沈老师在家说闲话:“我就要变成你了,我们电影就快变成像昆曲一样了。”电影的这一又四分之一世纪,发生了多少次浪潮,猛烈度和频繁度超过其他艺术品种的总和。现在欧美最新的电影,不管是作者向的洞见还是大商业片的科技魔术,都看不到真正的革命性了,依然是线性叙事的三维幻象,能做到合适恰当、妥帖准确已属难能可贵。经过了那么多裂变,电影已经老熟,熟透了,看不到颠覆的余地在哪里。

出门看一场电影得花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成本,刷手机多好玩。我觉着啊,影院观影已经是一种古典行为了。我只会为两种电影再去电影院:一种是大制作,只有在那个“场”里才能体会到电影所特有的古典式视听沉浸,就像看大歌剧;另一种是作者电影,古法手工制作的电影,就像看昆曲。

电影大概是我们唯一能在墓碑上标明生卒年月的艺术形式了。十年前柯达在产业意义上宣布破产,我觉着还有缓儿,film原料死了,film品种依然活着;但若是cinema影院消亡的话,cinema电影可真就悬了。

我非常向往剧场感和观影感共生于一体,比AR、VR更升级的混合体验。我在德国的三家实验室里体验过4K输出的VR,效果非常好,技术研发已经完成,只是还没进入商业体系,因为民用码流有瓶颈。这不,马斯克已经起步技术革命,从脑后植入芯片对接神经元。我们将不再只是在鱼缸外观望金鱼游动,而是下场介入,跟金鱼互动,如同上台跟角色共同生成、共同经历“剧情”……在场感和影像之流结合,再加上智能讯息的输入,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感触末梢……这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电影和戏剧了,是另外一个维度、下一个世代的命题。

许: 《1921》是你最新的一部电影。你为什么会跟黄建新导演合作拍这样一部主旋律电影呢?

郑: 我就一个朴素的动机:跟黄导学习。这是一次特别好的学习机会。第一,“重大革命历史题材”这种独具中国特色的主流类型、大制作,是如何运作的?我以往没有这个经验,很想知道。第二,黄建新导演曾是第五代当中最先锋、最实验、最具批判精神的,他对中国当代电影语言的创新是革命性的;而正是这同一个人,又再造了“主旋律”电影,给出新方案、新模式,转变成新主流电影的旗帜性导演,我非常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

许: 在具体的拍摄过程中,你跟他是如何合作的呢?

郑: 我准备了一个问题清单,一点一滴地观察,趁拍摄间隙提问。我问得认真,他也乐意回答。每天收工不管多累,我都会把监视器前的问答记录下来,坚持了三个月。有一天我说:“从作者电影、艺术片转型到主流电影、大商业片,在概念上好像很容易完成,但……”他说:“不行,得从内心里转过来,得真这么认为才行。”我马上就明白了,完成脑子里的概念转化是最容易的,好像想通了,但一上手创作依然不是那么回事,得真心就是这么想,才行得通。黄导在理论上很强,是一位学者型的导演,有着非常自觉且自洽的学理认识。他说:“我从来只拍创建者、拍第一代,那都是些很牛的人,真正的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并且他们会真的付诸行动,要求改变中国,最重要的是他们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中国。”他处理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献礼片”是中国独有的主流类型片,但也隐含着他的个人立场,还是有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寄托的。

许: 作为电影、戏剧导演,作为艺术家,你如何看待艺术跟政治之间的关系呢?

郑: 像我外公那一代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同时代的朋辈,中国现代戏剧史、电影史、文学史上那些闪耀的名字——他们的下半生各有各的轨迹,跟时代之间的互动、博弈各有各的姿势。我外公作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排了很多完成时代要求的剧目,但他借着每一次的命题作文,尽量做自己的艺术实验,不断积累对表演语言和舞台形式的探索,不浪费任何空间。这对我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许: 你母亲这一代呢?跟外公这一代是不是又有一些变化呢?

郑: 她跟我流露过自己的感受,说他们第四代最委屈,只有1979年到1989年这十年。1978年,他们刚回到专业岗位给上一代做助理、做副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社会全面扑向商业化,他们的教育和训练都跟不上了。这当中只有十年是留给他们的。商业电影大潮来临时,作为女导演,她就更不会了。那十年是最自由勃发的十年,各个领域都生机勃勃,赶上就赶上了。

许: 你自己呢?你的创作以历史题材为主,像我们几年前做的访谈,标题引用了你的原话,“历史是我表达现实的一种方式”。你跟时代氛围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郑: 我们这茬人,1965年后出生的,起码亲历了电影的三个重大转变。第一个,就是改革开放的全过程,刚好是从初中到大学毕业,人格养成和三观确立就是在那十年。现在回想我外公的轨迹,从旧社会进入新中国,我们现在也一样,人到中年进入“新时代”。

许: 我这两年一直在看改革开放之初的历史文献。作为艺术工作者,是不是会有关注时代命题的自觉?

郑: 做完《村戏》是在2016年到2017年之间,我发现有几部片子不约而同地拍了“改革开放”。大家没互相通气,却都选择回头望一下。王小帅的《地久天长》在一个家庭里演,我的《村戏》是在一个山村里演,娄烨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在城市一角,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是在小县城的街头。这几部片子算是一种自然反应吧,作为个体创作者的本能反应,这就是我认为的时代命题。

我的个人化创作,到《村戏》算是一站。现在都处在“新时代”,得重新研究,重新学习,重新博弈。

许: 最后想聊的一个话题是家族三代的传承。到你的下一代,是不是还有一些接续和传承,能不能介绍一下?

郑: 我们家对小孩从来是听之任之,没人去刻意培养才艺。但是呢,比如我大外甥,小时候也没什么特别喜好,读工科大学了忽然参加一个话剧社,是个积极分子,很踊跃。他对这个不陌生,很亲近,就去做了。小外甥女从小就喜欢阅读、画画,这也不稀奇,所有小孩都喜欢涂涂画画,现在长大了,非常认真地一定要学纯美术,准备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她对戏剧也有兴趣,梦想是在“纯艺”和演出之间找到一个交会点。

许: 谢谢大圣导演。

郑: 应该感谢你的提问,给我机会试着回答自己那些不太过脑子的问题。还要感谢尊夫人小鱼,你们二位有心了,费心了,谢谢!

2022年3月12日于南京家中跟郑大圣导演上海徐家汇工作室视频连线 4owgZM7YC6YGkVkDGs4/ev2jzEUZIsrTi9FSoBkUXPZjndGCUyZP/FrJMiuqdU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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