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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先和大家说件旧事。我和《百家讲坛》的合作是从2009年开始的,但对于录制什么内容,我们没有达成一致,我当时想,要录就录王阳明(王守仁,阳明是他的号)。倒不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预知王阳明后来会“火”起来,而是因为1997年我曾经写过一本《千古一人王阳明》(2000年作为“旷世大儒”系列的一种,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名为《旷世大儒王阳明》;修订之后,2017年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书名恢复为《千古一人王阳明》),想以这本书为基本讲稿,和大家交流,减少写讲稿的工作量。但是,我的想法被否定了,理由是王阳明知名度不高(他们也没有先知先觉,没有想到王阳明两年之后就“火”了)。当时的我大吃一惊,王阳明知名度不高?后来发现,他们是对的,我是错的,因为不但在2009年,即便在现在,王阳明的“火”也只是在特定人群中,知名度高了,但大众对王阳明其人其事其心学,仍然是不甚了了。

举三个例子。其中,一个发生在王阳明未“火”之前的2006年,另两个分别发生在王阳明已“火”之后的2015年和2017年。

2006年我到宁波出差,为了去看看王阳明的故居,专门去了余姚。出租车司机问我到哪里去,我说瑞云楼;他没听明白,问是哪里,我说瑞云楼,就是王阳明的故居;他说王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2016年在宁波举办了“天一阁论坛”,我建议宁波市政府大力宣传王阳明,不但让本地人知道,外地到这里来干活的、游玩的,也要向他们传播。因为他们都是窗口,也许出租车司机是外地人,他不知道很正常,但是既然到了宁波,到了余姚,就应该让他们知道王阳明的故事。

2015年,商传教授告诉我一件事,他被邀请到某市,为领导干部讲王阳明。讲完之后,一个领导拉着他的手说,商老师,这个王明阳真是了不起。听了半天,领导只知道了“王明阳”。被这位领导一说,我也糊涂了,到底是王阳明还是王明阳?于是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他带偏了,把王阳明说成王明阳。有位朋友给我发微信语音说:“方老师,听说你明天要到广州讲明阳之学?”我无语了,还是王明阳。

2017年,北京某民间团体在企业家的资助下,广泛召集学界、商界的朋友,开了一次大规模的王阳明讨论会。做主旨演讲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型领导,但一开口就让我大吃一惊:明朝得了癌症,王阳明和王阳明的学说,就是给明朝治疗癌症的。他显然忽视了或者根本就没关注到这样一个事实:王阳明所处的时代,是明朝中期。王阳明出生在明朝建立的第105年,王阳明死后,明朝还存续了116年,难道明朝与癌症斗争了大半生?这也反映出,虽然王阳明“火”了,但人们对王阳明及其时代并不了解,特别容易危言耸听,有病就说是癌症,有问题就说要亡国。甚至可以说,虽然王阳明的知名度高了,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真正明白他学术的人,并不是太多。

当下许多关于王阳明的书,问题甚多,有些解读过分,有些把传说当事实,有些把王阳明奉为神明,有些堆加新的神话。为何这样?因为越这样,大众越喜欢,买书的人越多,作者利益越大。

当下编造的关于王阳明的最著名的神话,是说1900年前后,日本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腰间常常悬挂着一块牌牌,上面镌刻着一行字“此生俯首拜阳明”。至于这块牌牌是木质的还是铜质的,或是金质、银质的,不知道。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一说到这种神话,说的人会很激动,听的人也会显得很自豪:我们中国竟然有这么了得的人,日本那么了得的人都这么拜服他。

但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家,绝无此事。这件事没有任何正式的记载,也没有任何实物的证据。日本人对文物是极为重视的,在日本国内,大大小小的各种类型的博物馆、收藏家不计其数,但没有任何一家博物馆或一个收藏家收藏了此物。所以,无论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没有任何一位真正的王阳明研究者提及此事。

经常有朋友问我,学者讲历史,网红也讲历史,如何区分?我说,学者只讲自己认为是真的、是对的东西,至于大众喜不喜欢,与学者无关;网红只讲大众喜欢的,可以为自己增加点击量进而增加收益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对的,与网红无关。所以,和大家交流一个判断学者和网红的常识:凡是传播此类事的,都不是学者而是网红,或者想做网红但暂时还没有红的。

过去一说到王阳明,我们往往有两个标签,哪两个标签?第一,主观唯心主义者;第二,镇压人民的刽子手。

先说第一个标签。

我们所有的大学教材、中学教材,只要说到王阳明,一定会举他的一个例子,说王阳明和学生在绍兴,到南镇出游,在船上讲学(实际上王阳明经常在路上讲学),然后借物说事、借境说理(这也是王阳明讲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大概是因为王阳明刚刚讲过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于是有学生指着两边盛开的鲜花说,先生,你看此花自生自灭,与我心何关?王阳明说,是因为你来看了此花,所以此花的颜色一时鲜艳起来;如果你不看它,它就会与你的心一同寂灭。我在给本科生上课的时候,也跟教材上一样,对学生说,你们看看,主观唯心主义者就是如此不顾客观事实。后来才发现,人家讨论的问题,跟我们讨论的问题,完全不是一个问题,他讨论的,不是花到底存不存在的问题,而是外界的事物和你的心、你的性的关系的问题。

我跟朋友开玩笑说,如果你拿这件事来批评王阳明,假设王阳明在世,人家不会跟你讨论,因为你们不在一个层面上。王阳明讨论的问题你还不理解,他讨论的是形而上的问题,你跟我说的是形而下的事情,我们和王阳明不在一个层面上,不在一条轨道上。

王阳明还有另外一个关于花的故事。一天,王阳明和学生一道,在巡抚衙门的花圃除花间之草。学生薛侃说了一句话:“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意思是: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为什么善良的东西这么难培育?为什么邪恶的东西这么难除去?

王阳明随口说了一句话:“未培未去耳。”什么意思?对于善良我们没有持续维护,对于邪恶我们没有斩尽杀绝。50年前我没有读王阳明的书,但对于锄禾有实践。我发现,禾一不小心就被除掉了,但是稗草就很难被除去。用农具是没办法根除稗草的,需要用两个指头乃至三个指头插入泥土之中,把它连根拔掉,才能除去,真是“恶难去”也。思考片刻之后,王阳明又说:“如此看善恶便是错。错在哪里?天生万物必有用,你以自己的善恶来衡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就是错。今天需要花的时候,我们把草视为恶,到明天我们需要草的时候,什么是恶?”

如果我们把这一段花的故事和上一段花的故事放在一起比较,你说他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是他错了还是我们错了?当然是我们错了,我们为古代的学者贴标签的行为本身就是错。

再说第二个标签,说王阳明是镇压人民的刽子手。

对于王阳明来说,他在江西的种种作为,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实际上是在维护社会稳定,而他维护稳定的做法和其他人的做法是不一样的。我们在后面会提到他为什么不一样。我绝不至于兴高采烈地告诉大家,王阳明如何杀死了多少流民,杀死了多少乱贼,实际上那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是王阳明自己不忍心做的事情。现在很多学者兴高采烈地把它说出来,说是王阳明灭“三贼”。这个立场和观点转变得太快了,但是没必要。他做得对的,我们肯定;做过头的,我们应该否定;哪些做得不应该的,我们也应该指出来。

王阳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学(王阳明心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从六个方面和大家进行交流:第一,王阳明与阳明时代;第二,龙场悟道,道在心中;第三,政在亲民;第四,“良知”二字,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第五,心中有良知,满街皆圣人;第六,斯人已逝,斯人永存。 1k8aAelWG4J2GiaiwsSP4b57hGFdOrr0W47MaU1/wWItD8hRUZiQV99SVLxb8C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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