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不断激化,这两位辅政大臣在始元五年的时候,已经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上官桀虽然成为了汉昭帝的外戚,又有鄂邑公主的支持,但是想动掌握兵权的霍光并不容易。不过,在兵权之外,还有一项权利至关重要,那就是财权。在当时掌握大汉帝国财权的人,是御史大夫桑弘羊。上官桀把桑弘羊拉到了自己阵营当中,足以对抗有兵权的霍光集团。
桑弘羊这个人,表面上是个读儒家学说的儒生,实际上商人出身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商鞅的法家学说。早在汉武帝年间,奢靡成性且穷兵黩武的汉武帝,在职业生涯中总是面对没钱的难题。文景两朝的积蓄他给在建造朔方城的时候花光了,数次掠夺国内富豪的财物,甚至是卖爵位换的钱,依然不够支付汉武帝的庞大开支。这个时候,桑弘羊走向了历史前台,收编了大汉朝最大的铁商孔仅和盐商东郭咸阳,开启了政府垄断经营盐铁的先河。其实中国古代历史上,压根就没有阶级思想这一说。如果按照马克思的划分,大商人桑弘羊、孔仅、东郭咸阳得算是汉朝资产阶级的领军人物。但是这三位并没有想过代表资产阶级的利益,只要朝廷收编,这三位爷就对自己的圈子痛下杀手。孔仅和东郭咸阳联合毁掉了同行们的饭碗,而桑弘羊则根据自己的职业生涯,制定了严苛的商业税法,称为算缗。该法规定商人财产每二千钱须缴纳120钱作为财产税,如果是经营自己手工作品,则每四千钱缴纳120钱;同时,对非三老、北部边境地区的骑士之外的私人运输工具也征收财产税,普通人一部车缴纳120钱,商人缴纳240钱,五丈以上的船只每艘也须缴纳120钱。
如此重税,商人们自然会隐匿财产,少交赋税。桑弘羊作为商鞅的传人,专业发动群众斗群众。于是桑弘羊又参与制定了告缗法,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去揭发检举商人的财产,导致中产阶级以上的商人、侠客、地主纷纷破产。
总之桑弘羊在当时被视为是个反面人物,朝中大臣说他与民争利,民间百姓说他不是东西。但是这个人确确实实把百姓的钱挪到了国库当中,所以他官运亨通,从侍中做到了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可以说御史大夫桑弘羊,就是大汉的财政命脉。而这样一个财神爷,加入了上官桀阵营。
对于霍光来说,他根本不把什么皇后、鄂邑公主、王爷放在眼里。这些人再蹦跶,都不会对他产生实际性的威胁。但是桑弘羊和上官桀站在一起,让霍光寝食难安。所以一贯静静看上官桀蹦跶的霍光,要出手干掉上官桀集团的唯一实力派。关于霍光如何出手,还得从汉武帝时代说起。
想当年在汉武帝时代,酷吏是官场上的一道亮丽风景线。这些个杀人如麻的酷吏,往往都没有好下场,可偏偏就是御史大夫杜周善始善终。杜周有三子,老大和老二都继承了酷吏凶狠作风,杀人如麻,敛财无数。唯独老三杜延年,继承了家里精通律法的特点,善于依法办案。杜延年深得霍光的赏识,是霍光的死党。再加上杜延年刚刚跟随田广明平定了西南夷之乱,有了军功。
杜延年有了军功,也就有了话语权。所以霍光反击上官桀的先锋官,就是这位杜延年。
对付桑弘羊,不能太直接,要不显得霍光霸权主义,难以服众。所以霍光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这个计划,就是传说中的“盐铁之议”。这事不能由霍光出头,所以霍光得把对抗桑弘羊的任务交给别人。这种事,杜延年当仁不让。不过作为霍光的心腹,杜延年可以参与部署,但不是参与直接对抗。始元五年,杜延年开始出招了。
杜延年向霍光建议,恢复文景时代的政治经济政策,诏令九卿、刺史、郡守们举荐贤良、儒生入朝。这些人补充进来,大大加强了霍光集团的力量和质量。始元六年初,霍光决定出手了。但是霍光集团的人都没有直接站在桑弘羊的对立面,被迫出来跟桑弘羊对抗的,居然是老实巴交又没实权的丞相田千秋。
霍光以丞相田千秋的名义在长安召开了一场历时小半年的超长会议。会议的中心思想就是讨论盐铁专营问题。但是实际上,盐铁官营是桑弘羊的主张,所以这场大会,其实是针对桑弘羊的。再往本质了说,这场大会最终还是针对上官桀的。
田千秋本无意跟桑弘羊结怨,所以这场大讨论当中,田千秋除了关键时刻和稀泥之外,基本不发言。真正和桑弘羊进行交锋的是丞相府的官员,这些田千秋的下属,其实就是杜延年招来的贤良们。这些贤良们都是饱学之士,又准备充分,那动起嘴来都是铁齿铜牙。而上官桀集团能斗嘴的不多,所以这一群贤良,就练桑弘羊一个人。这还不算完,参与这次大会的民间团体有六十多人,这六十多位是杜延年从地方上通过刺史、郡守招来的儒生,当然是跟桑弘羊作对的。桑弘羊可谓舌战群儒,几个月来发言上百次。而贤良们车轮战,每人发言也就是不到二十句。那可想而知,桑弘羊差点累吐血。
贤良和儒生们先声夺人,全盘否定桑弘羊制定的所有经济政策。而桑弘羊声嘶力竭,力陈自己的政策为朝廷敛财的重要性,阐述汉武帝时代的各项政策的伟大光荣正确。这场辩论,发生在汉朝,桑弘羊是有把握跟这帮对手掰扯掰扯。大汉政府代表的是皇族利益,桑弘羊代表的是皇族利益,而对桑弘羊发难的贤良和儒生批判桑弘羊,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上。
当与民争利等于为皇族敛财的时候,即便是一心想要扳倒桑弘羊的霍光,也不敢替皇族放弃利益。所以这场大会,就变得很有意思了。其实盐铁之议的会议内容很无聊,双方都有理。代表正方的贤良们认为国家不应该过度干预经济,更不该直接以垄断的形式参与经济和控制市场。国家大政是重农抑商,而最该抑制的就是官商。盐铁酒官营以来,物价飙升。这些生活必需品只有官府能卖,当然是官府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能讲价。朝廷款待西域来客需要花钱,虽然这笔钱没有直接找老百姓要,但是都折算在盐铁酒里边了。而且既然是官府垄断销售,那就没有竞争。或者是官府多开几个分店,假装自己跟自己竞争。这就导致了盐铁酒的质量奇差无比,你还别不服,不买连差的都没有。汉朝经常会出现农民去官营店买锄头,结果抱着锄头和铲子出来了。这不是因为这位农民需要铲子,官府会搭配套餐,不买这个铲子,休想买锄头,不单卖。
这样一来,生活必需品造成了汉朝人民生活上的极大负担,很多贫民连盐都买不起。贤良们说这个制度错了,完全站得住脚。桑弘羊大谈垄断有理,因为官营之后政府确实赚了很多钱,然后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比如汉武帝可以到处修建行宫,可以发动各种各样的战争,可以高规格款待西域来客,可以高价收购西域的特产。
那你说这政策对不对?看身份吧。老百姓肯定认为盐铁官营是错的,而皇族外戚公侯大臣们作为官营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肯定说官营好。当然也不排除老百姓把自己想象成贵族,认为这个政策非常好。桑弘羊说汉武帝靠这个赚钱然后为了百姓攻打匈奴,但是汉武帝执政期间,匈奴人才杀了多少汉人?都不足汉武帝杀人的零头。这保护的也太到位了。
霍光不置可否,贤良们开始攻击桑弘羊另一个政策均输法。均输法是桑弘羊的一项重要经济政策,主要内容是边远地区进贡长安的物资不用再千里迢迢送往长安,因为过长的运输时间,会让贡品变质,从而会导致大量的浪费。均输法规定,可以把贡品运到邻近地区高价出售,再从邻近地区低价购买特产运回去高价出售。这个政策本来没有问题,很适应当时的具体情况。贤良们全盘否定均输法,那就是为了否定而否定了。平心而论,均输法是桑弘羊的经济政策中比较靠谱的一条。运作原理本来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桑弘羊并没有制定严格而靠谱的执行政策,导致均输官们在执行这项政策的时候,任意妄为,讹诈百姓。
举个例子说,均输法的运作原理,就好比从贵州征收特产竹荪运送四川出售,然后从四川低价购买辣椒再回贵州出售。在这次均输活动中,竹荪的身份都是贡品,来源都是从百姓手里征收,卖到邻近地区才是商品,而辣椒从买到卖,都是商品。反过来四川的均输官这样往贵州均输,那辣椒是贡品征收,竹荪就是商品。但是由于制度的不严格,汉朝的均输官在具体实施的时候,经常性的不规矩。四川的官员搞均输的时候,很可能在征收贡品的时候,要求四川百姓进贡象拔蚌。人家四川不产这玩意儿,所以百姓拿不出来。那官员就会以百姓不给皇帝进贡为名进行治罪。百姓不想被罪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拿钱打点一下呗。
所以说并不是均输法不行,而是均输法的制度不完备。这场大辩论之后,霍光还是不置可否,大会进行下一项有关平准法的讨论。平准法是均输法的姊妹篇,离长安近的贡品和物资是可以准时运送到长安的。那么这些货物怎么处理?皇上也吃不了。平准法便应运而生。
平准法设立的初衷那是冠冕堂皇,据说是为了稳定物价,商品价格低了,平准官便大量收购,刺激商品涨价。如果商品物价高了,平准官就兜售该商品,控制物价降低。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但是具体操作的时候,由于平准官没有相应的监管,就导致了官府搞低价收高价卖,而且官府愿意看到物价增高,这样赚的更多。所以指望平准官平衡物价,只能看运气。
以上这些是主要讨论内容,其实这半年里边,关于桑弘羊经济政策的讨论有几十条。讲道理的话,整场会议下来,基本上就是贤良们占据上风,不过谁也不能把桑弘羊给驳倒。这很正常,盐铁之议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斗争产物,又不是西方参众两院的民主会议,谁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绝。最终的结果是,贤良们取得了辩论的胜利,桑弘羊虽然没有被革职,但也交出了财政大权。
自此,霍光麾下的贤良集团充斥朝堂,让唯利是图的官场风气焕然一新。但是贤良们往死了批判的桑弘羊经济政策,却得到了最大可能的保留。除了取消酒类官营和关内铁器官营以外,其他桑弘羊经济政策都继续执行。只不过把过去的掌舵人桑弘羊,变成了霍光手下的贤良。
这就是盐铁之议,千百年来,人们不少去讨论会议的内容,却很少有人去把话挑明了,霍光其实并不是反对桑弘羊的经济政策,而是反对的是桑弘羊本人,以及桑弘羊背后的上官桀集团。也就是从盐铁之议开始,儒家的贤良们成为了朝廷的代言人,而朝廷真正执行的政策,则是法家的弱民政策。所以说中国两千多年的君主制社会是使用儒家治国是不准确,中国古代社会是外儒内法的。皇帝们白天祭拜孔子,晚上偷摸翻出来的那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商君书”!
上官桀没有兵权,如今又失去了财权,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上官桀是如何反击霍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