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会与妻子郑夫人来到长安,办理父亲的丧事,他扶着父亲的灵柩,带着幼弟韩愈、乳母李氏,回到了河阳老家,开始了庐墓服期的生活。
韩愈有三个哥哥,一早夭无名,韩会、韩介都是上孝下悌的典型,不幸二哥韩介仅官率府参军,就早早去世了。大哥韩会无子,二哥韩介二子:韩百川、韩老成。老成过继给会为嗣子,有二子韩湘、韩滂。因百川早卒无子,韩愈又让老成次子滂回继给百川为嗣子。韩老成,排行十二,称十二郎,韩愈写的《祭十二郎文》即为老成所撰。韩湘是韩老成的长子,字北渚,长庆三年(823)及进士第,官至大理寺丞。韩老成比韩愈小五岁,实际上也是幼孤之后收养在伯父韩会家的,命运大抵与韩愈相同。无怪他在写《祭十二郎文》时涕泪哭诉,悲痛欲绝。二人实虽叔侄,但情则同相依为命的手足。
韩愈为其嫂子写的《祭郑夫人文》可谓情感真挚,哀婉恸极。“蒙幼未知,鞠我者兄,在死而生,实维嫂恩”,十六字的肺腑之言,不仅表达了韩愈对兄嫂养育之恩的感激,更可以看出兄嫂对他的慈爱。韩会、郑夫人给予韩愈的不仅是兄嫂之爱,这对比幼弟年长三十岁的长兄夫妇,也给了他父爱和母爱。从韩愈一生的情况看,这种无私的爱,确实也修补了韩愈幼小心灵上所受的创伤。
韩会服除后料理完河阳的事情,便移居洛阳。约于大历九年(774),韩愈七岁时,韩会经李栖筠举荐,进京当了从六品上的起居舍人,负责记录皇帝的起居事宜。韩愈与韩老成也随之住到了长安,他在祭嫂文里说:“未龀一年,兄宦王官,提携负任,去洛居秦。”韩愈过上了兄嫂给予的“念寒而衣,念饥而飧;疾疹水火,无灾及身。劬劳闵闵,保此愚庸”的生活,并开始读书。正如他在《上宰相书》里所说:“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与凤翔邢尚书书》里也说:“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于春官,以文名于四方。”可是,还没有过上几年安定的生活,更大的灾难又落到年幼的韩愈头上,使得刚刚开始读书习文的韩愈,从此过上了动荡流徙的生活。
代宗(李豫)大历十二年(777)三月庚辰,发生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这天正值朝日,李豫怒气冲冲地坐在延英殿上,其舅左金吾大将军吴凑披甲执剑站在一旁,文武大臣肃立两厢,殿下押上宰相元载、副相王缙等一批人犯。众文武早知二人的行为与罪恶,欲诛之,只是他们深得皇上信赖,力不从心,不想今日如愿。李豫拍案而起,命人宣读对元载等人处分的敕旨:
……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载,性颇奸回,迹非正直。宠待逾分,早践钧衡。亮弼之功,未能经邦成务;挟邪之志,常以罔上面欺。阴托妖巫,夜行解祷,用图非望,庶逭典章。纳受赃私,贸鬻官秩。凶妻忍害,暴子侵牟,曾不提防,恣其凌虐。行僻辞矫,心狠貌恭,使沈抑之流,无因自达,赏罚差谬,罔不由兹。顷以君臣之间,重于去就,冀其迁善,掩而不言。曾无悔非,弥益凶戾,年序滋远,衅恶贯盈。将肃政于朝班,俾申明于宪纲,宜赐自尽。……
又制曰:
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缙,附会奸邪,阿谀谗佞。据兹犯状,罪至难容,矜以耋及,未忍加刑。俾申屈法之恩,贷以岳牧之秩。可使持节括州诸军事,守括州刺史,宜即赴任。……
元载、王缙弄权,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妻子家奴依倚权势横行胡为,使气积怨于朝堂群僚。因元载深得宠信,王缙乃平安史乱有功老臣,不忍严惩;多次开导,期之改恶从善,他们不但不听,反而愈演愈烈。代宗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以夜醮图为不轨将其绳之以法。
如《资治通鉴》云: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元载专横,黄门侍郎、同平章事王缙附之,二人俱贪。载妻王氏,及子伯和、仲武,缙弟、妹及尼出入者,争纳贿赂。又以政事委群吏,士之求进者,不结其子弟及主书卓英倩等,无由自达。上含容累年,载、缙不悛。……
又云:
……上欲诛之,恐左右漏泄,无可与言者,独与左金吾大将军吴凑谋之。凑,上之舅也。会有告载、缙夜醮图为不轨者,庚辰,上御延英殿,命凑收载、缙于政事堂,又收仲武及卓英倩等系狱。……
此为代宗亲自处理,以二权相为首,涉及百余人,堪称中唐时期的第一大案,其中贬吏部侍郎杨炎为道州司马,元载党也。谏议大夫、知制诰韩洄、王定、包佶、徐璜,户部侍郎赵纵,大理少卿裴翼,太常少卿王,起居舍人韩会等十余人,皆坐元载贬官也。
史籍多以韩会因元载案牵连坐罪被贬,是实。但不是如元载一党“贪污受贿,图谋不轨”的罪名,而是因他博学能文,有经世之才。入京前的青壮时期,韩会即名噪江淮、两京,因为他的名气大,又进京为起居舍人,在天子身边做事,好接引文学、才望之士的元载自然会善待他;也因元载为一人之下的宰相,韩会也当愿与他交往。因此,既有遭人嫉恨而毁谤之由,又给毁谤者以诬陷之机。所以,柳宗元谓韩会“以故多谤,至起居郎(当作舍人),贬官,卒”。韩愈在《祭郑夫人文》里也说:“兄罹谗口,承命远迁。”
四五月间,韩会在中官的催逼下,只得领着一家大小,离开繁华的京城。如韩愈云:
……昔余之既有知兮,诚坎轲而艰难。当岁行之未复兮,从伯氏以南迁。凌大江之惊波兮,过洞庭之漫漫。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纪之连山。……
这时韩愈才十岁。他们出蓝田关,经商州,往襄阳进发。从襄阳乘船,由汉水顺流直下即抵武昌。韩会还带着韩愈、韩老成等去看了李白撰写的《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
在韩愈所处唐代前辈的诗人里,他最崇拜的是李白、杜甫,正如他在《调张籍》诗中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所以,当他们经过岳阳时,自然会想起杜甫那首有名的《登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后来韩愈由阳山令移职江陵法曹,路过岳阳楼,受窦庠邀请,在岳阳楼上饮酒作《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当受杜诗启迪。这次韩愈随兄嫂乘船驶入这云笼雾锁、变化无常、茫茫无涯的八百里洞庭湖上,才真正体味到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中描绘出的洞庭的气势,不觉脱口而出“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船过洞庭,驶入湘江,逆流难行,韩愈和韩老成兴趣盎然地注视着两岸的青山秀水。这时,虽天朗气清,却骄阳似火,纤夫们挽裤赤脚、袒胸裸背地拖着只只或大或小的木船,在沙岸上行走,汗水滴在前人走过的脚印上,有的还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扇着,十分辛苦。这情景深深印在韩愈的心上。
五六月间,韩会一行翻过了五岭,来到了韶州。无论在洛阳,还是在长安起居舍人任上,韩会都事务繁忙,很难有这么多的时间同夫人一起给两个孩子谈今说古,讲诗论文。这次虽然是被贬南迁,但在近两个月的南行途中,无杂事烦扰。讲讲说说,有意有趣,不仅使全家免于伤情寂寞,也使两个孩子,特别是求知欲正旺盛的韩愈增添了不少知识,有了不小的长进。
韩会被贬韶州,虽腹中抱屈,却没有上怨皇上、下怠政事。五六月正是岭南炎热干旱的时候,为了保住稻谷的生长收获,他到州衙安置好家小后,便召集所辖各县及本府官员,组织百姓祭神求雨,修渠灌田。他不顾旅途劳累,虽然不服岭南炎热的气候和水土,但仍亲自带领府中官吏督促百姓抗旱。在与干旱奋斗的一二十天里,韶州的稻谷保住了,这位刚刚就任的刺史却因劳累中暑病倒了。好在六月下旬下了一场透雨,天气凉爽宜人,韩会也因庄稼得雨长势旺盛,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百姓看着长势好,且已抽穗的稻谷,想起这位刺史不惧当地豪绅,不养尊处优,不因贬官怠政,到任后亲自带领官吏、百姓抓大家最关心的农事,都认为他是一位清廉为民的好官。
韶州本来是岭南文化比较发达的地方,但因为中原多年战乱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官吏无心认真抓乡校,教育废弛。韩会安定了生产后,就公开召集当地的豪绅富户,商议捐资兴学的事。这些人受韶州传统的影响,确有开明人士,由这些人捐资,官府又拨了一些经费,用于修缮校舍、规整学制、聘用贤才,冷落的州学又兴盛了起来。州学再兴,也影响了各县。韩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学习也更加努力了;除了在家按兄嫂教导学习外,他有时也随兄到州学向先生请教。这时老成也开始识字、背诗、读文了。到韶州不到两年,在原来学习的基础上,韩愈读完了《诗经》《礼经》《论语》,还选读了《春秋左传》《国语》《国策》《史记》及其他子书中的名篇,背诵了不少前代人的名诗,并且练习写大小字,作文写诗。他记性好,日记千言,进步很快。
大历十四年,韩会因心里郁闷,公务劳累,又不服水土,病倒了。经医生调治,总不见效,且愈来愈重。秋天竟一病不起,卒于岭南的韶州任所。此时韩会四十二岁,韩愈才十二岁,韩老成七岁。韩会的死,是幼小的韩愈及全家遭遇的更大不幸,给刚届中年的郑夫人的精神和生活增加了沉重的压力,也使韩愈失去了一位至亲与良师。
韩会虽然是以罪而谪,却不忘祖上家风和父亲教导,以先父为榜样,在韶两年,为当地群众做了不少好事,使百姓安居乐业。同时,他对当地文人学子及辖属州县官吏,都能以礼相待,所以,在他死后,当地官吏安排他们一家大小护韩会灵柩北归,他们还在城北大道旁设祭致哀,城中百姓前呼后拥,挥泪相送,竟至十数里不归,经郑夫人等再三拜谢,大家才慢慢散归。韶州府还特地派人保护他们到达五岭北比较安全的地方才回。据说还有几位义士暗中保护,直到衡山。衡山、湘江、洞庭,这都是韩愈记忆犹新的地方。虽已相去两年,却又像刚刚经历的一样,真是一场梦啊,一场想都不敢想、想都不愿想的噩梦呀!来时大哥说的有趣的故事,仿佛仍在耳边琅琅作响。大哥真的故去了吗?他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可是眼前的现实:大哥的灵柩,嫂嫂、自己、老成及其他家人身戴的孝,不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吗?韩愈想着想着掉下眼泪,抽泣起来,接着忍不住号啕大哭。这凄凉的哭声,逾过衡山,冲破高秋的晴空,与空中的雁声交织在一起,更增加了凄凉的情景。
被贬南来,扶柩北归,一路上他们水浮陆走,作了多少难,抛过多少泪,好不容易才回到故里河南河阳,在族人的帮助下,把韩会的灵柩安葬在韩氏祖茔。这境况岂不比杜甫《归雁二首·其一》中“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双双瞻客上,一一背人飞。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系书元浪语,愁寂故山薇”的境况更悲惨吗?杜甫悲叹家书不传,故里难归,老病孤身,流落衡、湘,连归雁都不如;而郑夫人与韩愈虽然北归,却是孤儿寡妇,伶仃孤苦,连成群结队的雁也不如。其中之悲,正如韩愈在《祭郑夫人文》里所说:“兄罹谗口,承命远迁;穷荒海隅,夭阏百年。万里故乡,幼孤在前;相顾不归,泣血号天。微嫂之力,化为夷蛮。水浮陆走,丹旐翩然;至诚感神,返葬中原。”又在《祭十二郎文》里说:“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又说:“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