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大历三年(768)生,长庆四年(824)卒。官终吏部侍郎,世称“韩吏部”;谥曰“文”,称“韩文公”。字“退之”,查韩愈诗文,最早见于记载者,是他少年时所写的《芍药歌》:“丈人庭中开好花,更无凡木争春华。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钟家。……一樽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诗载《韩昌黎全集》外集卷一,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以为此诗应是贞元前韩愈避地江南作。韩愈名与字所含欲进当退,以退为进的深意是令人发聩的。这在他后来给朋友侯继的信里讲得很明白:“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为进;而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也。”从韩愈在诗文中多次慨叹他生辰不佳、命宫多艰而又欲自振一代的思想玩味,这名与字着实起得好,他自己也真能身体力行。
韩愈在为嫂子写的《祭郑夫人文》里说“我生不辰”,是怎么回事呢?这在元和二年(807)他为躲避流言蜚语陷害,不得不离开长安、任教东都时写的《三星行》中作了回答。他说:我出生的时辰,月正位于南斗星座的中央,牵牛星光斜射像奋起的牛角,箕星张开大口。牛本来是驾车的,却不去驾,斗本来是盛酒的,却不去舀,而默默地待在那里;偏偏只有箕星在那儿簸簸扬扬,搬弄是非。斗牛二星皆不显灵,偏偏主晦气的箕星独显灵验,使“我”遭人谤毁,一生多灾多难。所以,韩愈认为自己一生下来就是倒霉的磨蝎之命。磨蝎是十二宫之一的星名,人生磨蝎之辰,一生或许会多灾多难。如元尹廷高《挽尹晓山》诗云:“清苦一生磨蝎命,凄凉千古耒阳坟。”苏轼一生遭遇不下韩愈,所以,他在《退之平生多得谤誉》里讲:“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明都穆《南濠诗话》也以实例证明磨蝎宫命不佳,说:“韩文公诗曰:‘我生之初(辰),月宿南斗。’东坡谓公身坐磨蝎宫,而己命亦居是宫。盖磨蝎即星纪之次,而斗宿所缠也。星家言身命舍是者,多以文显。以二公观之,名虽重于当世,而遭逢排谤,几不自容,盖诚有相类者。吾乡高太史季迪为一代诗宗,命亦舍磨蝎,又与坡翁同生丙子。洪武初,以作文竟坐腰斩,受祸之惨,又二公之所无者。吁!亦异矣。”
从当时的政治形势看,安史之乱虽于韩愈出生前五年(763)结束,战乱却仍然不断:吐蕃大肆侵略,十月攻占长安,代宗逃到陕州。长安虽然收复,下年八月仆固怀恩谋反又引回纥、吐蕃入侵,十月直逼长安,大肆掠夺。大历二年(767)淮西藩镇与吐蕃夹击,京师戒严。就在韩愈出生的大历三年(768)六月,幽州兵马使朱希彩杀节度使李怀仙,自称留后。八月吐蕃又扰灵武、邠州,京师戒严。在这七八年里,文坛之上,诗人王维、李白、高适、储光羲、杜甫及画家郑虔相继去世,可谓巨星陨落,衰萎凋谢。
就韩愈本身来看,他降生在人世间还不到两个月,就失去了生身母亲。但值得庆幸的是,韩愈有一位如同亲母一样的乳母呵护他:
乳母李,徐州人,号正真。入韩氏,乳其儿愈。愈生未再周月,孤,失怙恃,李怜不忍弃去,视保益谨,遂老韩氏。及见所乳儿愈举进士第,历佐汴徐军,入朝为御史、国子博士、尚书都官员外郎、河南令。娶妇,生二男五女。时节庆贺,辄率妇孙,列拜进寿。年六十四,元和六年三月十八日疾卒。卒三日,葬河南县北十五里。愈率妇孙视窆封,且刻其语于石,纳诸墓为铭。
韩醇曰:“葬乳母且为之铭,自公始。”这种由韩愈创始的文化现象:道德规范、文体格式及文章的字洁语隽都值得称道。鉴于对韩愈生母问题素有争议,进一步研讨这一问题,对认识当时的社会生活、体察韩愈的心态都有帮助。归纳起来有:一曰愈母是与韩氏门楣相当的妇人,其中有两种可能:或是仲卿原配,或为续弦。若是原配,韩愈当与韩会同母,韩会比韩愈年长三十,即使她十五岁与仲卿结婚,生子最早也有十六七岁,那么生韩愈也在四十六七之后,按女子生育能力和已有壮岁多子,且或有孙的现实看,极少可能。或为续弦的少妇所生,若此怎么可能生子不到两月就弃亲子离丈夫他适?若说原配及新妇生子月余而死,按产妇一般情况,因难产、生产失血多、中风而死者,多在分娩时或稍后;满月后一段时间,产妇身体已经恢复,又有家人与仆人精心照顾母子,生母猝死者少。何况就其心态说若是原配嫡出,或如元稹之于裴氏,韩愈不会终生不提,心理压抑黯然。唐人素重门第,韩愈因其夫人卢氏之母出于玄宗名相苗晋卿之兄,故而津津乐道。故愈为原配、续弦所生之说可信性极小。二曰为婢妾生,又有二说:一者如旧时借人生子,生后被黜。此说又无道理。仲卿已有成名之子,又是多子,借人生子实无必要;仲卿乃圣贤之徒,既不会借腹生子,更不会忍心把刚生子的少妇赶出家门。二者因为韩愈对乳母李正真异乎寻常的态度,墓志铭文敬称其字,而不敢直呼其名等情况,疑乳母李氏即其生母。虽无直接文献资料可证,按实际情况推测,较以上诸说为近。李氏或为仲卿所喜爱,又生聪慧娇子,这环境对李氏留下也很有利。仲卿任秘书郎约在代宗大历初,韩愈出生当在京城长安,仲卿任秘书郎时。
自代宗大历三年韩愈降生后,虽时或发生边境骚扰,藩镇兵乱,却无大的战事。代宗外与回纥等媾和,免除了边患;内罢鱼朝恩观军容使后处死,暂时减少了宦官拥兵、藩镇倚其自重的威胁;又安抚起用前朝贤臣名将魏徵、王珪、李靖、李、房玄龄、杜如晦之后,励精图治,故社会比较安定。韩愈随父住在长安官舍,老来得子的仲卿有时间便与年轻的乳母逗逗这聪颖的小精灵,其由李氏日夜精心护持于襁褓之中,也算平安幸福。可是,更大的不幸又降临在这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他的父亲在他刚刚三岁的时候便病逝了。韩愈变成了孤儿,正如他自己说的“三岁而孤”,再一次使他确信自己生的时辰不好。韩愈失去父亲,不仅是失去了至亲,也失去了不可多得的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