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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巢》
到底是谁的窝

《周南》的第一首是《关雎》,《召南》的第一首是《鹊巢》。关雎住在河之洲,喜鹊筑巢树枝上。两首诗讲的都是女子出嫁的故事,看来结婚和住房永远分不开。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这首诗为后世创造了一个响亮的成语:鹊巢鸠占,意思是斑鸠不会做巢,便强占了喜鹊做好的窝。

但在这首诗里,鹊是夫家,鸠是新娘,显然并没有批评讽刺的意思,而是欢歌祝福两姓之好。说的是夫家搭了好漂亮的窝,等着新娘搬进来。新娘嫁过来了,夫家用百辆车子相迎。

诗的章节排列与《桃夭》颇为接近,也是回环往复连唱三遍“之子于归”,显然是婚宴曲目。

开篇起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维是发语词,无实义,鹊与鸠代指两位新人,第一句说男方,第二句说女方。

喜鹊是非常勤快的鸟儿,盖的鸟巢特别坚固,代表着诚稳可靠。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方要财力雄厚才能娶得好妻子,这真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没有房子咋结婚?所以男人盖好了新房,才好迎接新娘来住,主持中馈。而鸠虽然不会筑巢,却有“均一之德”,在喂养小鸟时保证绝对平均公正,这就是“母仪天下”的德行。

第三句“之子于归”进入正题,改用“赋”的手法,说明女子出嫁;第四句再转到男方身上,“百两御之”,说明迎亲的场面。

两,就是车子,古时四马一车为一乘,车有两轮,马有四匹,所以一两就是乘。御,读(yà),通“迓”,迎接的意思。

不但有新房,还得有花车,而且要整个车队来迎亲才显得体面。因此朱熹《诗集传》认为这是一首描写诸侯婚礼的诗,因为百辆婚车的仪仗,可不是小门小户的民间婚礼所能承当的。即使是士大夫的女儿出嫁,也没有资格使用百乘,所以这是一场规模盛大的跨国婚姻。

古时王室大婚讲究的是“媵嫁制”。

媵(yìng)妾,指陪嫁的女子,或指姬妾或陪嫁丫头。媵妾的地位比妾高很多,有正式的身份,可以出席正式场合。

《春秋公羊传》载:“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贰国往媵之,以姪娣从。姪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女弟也。诸侯一聘九女,诸侯不再娶。”

也就是说,诸侯娶别国之女为妻,结两国之好时,女方需要从家族中找一个妹妹和一个侄女随嫁,妹妹叫“娣”,侄女叫“姪”,这就是“以姪娣从”。比如电视剧《芈月传》里的芈月便是以芈姝妹妹的身份随嫁到秦国的。

非但如此,诸侯嫁女,还要在同姓的两个诸侯国各请一位女子陪嫁,那女子自己做媵不算,还得带上侄女和妹妹相随。比如周王室的姬姓国,共有五十多个,同姓不通婚,而两姓成婚时,姬姓家族中一次就要嫁出去九个女儿,这叫“一聘九女”,直接把对方的后宫填满,故称“百两盈之”。

这样,就算正宫娘娘不生育,媵妾中也总会有人生下联系两姓血统的儿子;甚至,就算诸侯娶的夫人去世了,也不能另聘他国之女为妻,而只能从八位媵妾中选出一位做继室,继续两国之好。如此,便可以确保一旦婚盟,两国的姻亲关系也就长久地保存下来了。

这样盛大的新娘团队,再加上送亲的官员,随从的仆婢,的确是需要百车相送的;而男方当然也不能示弱,须得“百两御之”,才能够迎进新房。而堂皇华丽的鹊巢,则会被美丽的鸠女们迅速占满,“方之”“盈之”。

当然也不是每场两姓婚姻都能选出九位媵妾随嫁,毕竟除了姬姓宗族外,没有那么多的同姓诸侯,所以规矩是规矩,执行的时候总有些走样。

媵嫁制度上溯可以一直追到上古时期,尧帝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一同许配给舜。古籍《尸子》说:“妻之以皇,媵之以英。”娥皇为舜之正妻,而女英则是媵娣。直到三国时期,媵嫁制仍保存于贵族婚姻中,比如孙权的母亲就是和妹妹一起嫁给孙坚。

后世每当男人死了妻子,妻族家长往往会在族中再选一位闺阁女子嫁到男家做继室,以此继续两家姻亲,这种行为模式的根本也是源于此。比如苏东坡的原配夫人王弗过世,族人便以其堂妹王闰之为东坡续弦,承续苏王姻亲。

全诗三段,采用“复沓”手法,表达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从女方的角度讲,“居”是住进来,“方”是比并、共居,“盈”是充满;从男方的角度讲,“御”是迎亲,“将”是接到新娘往家走,“成”指大婚礼成。所以这是完整地叙述了婚礼的整个过程,并恭喜这女子很快就要入主中馈。从今往后,“王子”就和“公主们”欢欢乐乐地住在大房子里,过上幸福的日子啦。

《仪礼·士昏礼》详细注明,士昏礼分六为六个步骤,合称“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鹊巢》这首诗,说的就是“亲迎”的场面。但亲迎之后,并不代表男女双方从此就要百年好合了,还有个“成妇之祭”和“反马之礼”。

这说的是女方到了男家,并不能即刻举行婚礼并实行同居,而要先学习男家的规矩,接受男方族人的考验。男方会请女官来教习德容言功,三个月后通过家族考核,才能在祖庙进行正式的祭告仪式“庙见”,至此才算真正承认这段婚姻。

据说《周南·采葛》表现的就是女子出嫁三个月后,终于小考过关的欢喜雀跃。“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这个“师”,就是教导自己的女官。

如果“庙见”之前新妇就死了怎么办?《礼记·曾子问》载:“归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也就是说,如果新娘还没来得及举行“成妇之祭”便过世,就不能算是男家的人,尸体会被送回女家归葬。

与“成妇之祭”紧密相关的,则是“留马、反马之礼”。

孔颖达为《左传》注疏:“礼,送女适于夫氏,留其所送之马,谦不敢自安于夫,若被出弃,则将乘之以归,故留之也。至三月庙见,夫妇之情既固,则夫家谴使反其所留之马,以示与之偕老,不复归也。”

这说的是新娘嫁到夫家后,所乘的送亲马车先不回去,表示我虽然嫁给了你,但是并不敢自视主人,如果您看不上我,那我还是要坐上车子回家的。直到三个月后行过祭礼,男方正式承认新妇身份了,才会装上礼物、打发使者带着车队回去,“示与之偕,老不复归也”,表示我对新娘很满意,会和她白头偕老的,你们放心回去吧。

感情这古人结婚还有试用期的。

当然,时间也不一定非要持续三个月,如果男方对新妇很满意,也可以提前录用,不然养不起送亲队的那些车马。我估计公主出嫁时带上那么大的车队,就是存心吓唬男方的,如果你不赶紧给我签字盖章结束试用期,我就让车马吃穷你。这个“反马”之礼,民间是摆不起谱的,即便王侯间也并不是必须遵从,多半只是做个样子。后世的“三日回门”,便是对这种礼仪缩水版的继承;而“庙见”,则被简化成了结婚次日的“敬茶”。

综上所述,《鹊巢》是一首婚礼赞歌,夸耀主家的排场荣光。

但也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说法,认为这是一首表达弃妇哀怨的诗,鹊指弃妇,鸠喻新人。男子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于是弃妇在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了一个家,却被夫家抛弃,转而用盛大的车队去接进了另一位新人,从此后那没良心的男人将和没羞耻心的新人住自己的房子,打自己的孩子,真是太凄惨了。

这样的解释似乎更贴近“鹊巢鸠占”的讽喻意义,勉强解释得了“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可是配上后文的“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则有些不伦不类,难道这位弃妇已经如此伤痛了,还要不停感慨继任婚礼的盛大排场吗?

况且作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召南》诗歌,又被放在开篇位置,怎么也不可能是一首弃妇诗吧。全诗重叠三唱,很明显的歌颂意味,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成语在后世的喻义转变,而反过来曲解古诗欢乐的基调。

这首诗虽然没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样以桃花衬托新娘娇艳的警句,然而“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同样使用了比兴手法,让“之子于归”的盛大场面显得热闹而欢快。只是因为“鹊巢鸠占”引起的争议与尴尬,导致传唱度远不如《桃夭》来得广。

这在语言学中叫作“噪声”,就是那些在表达或传播过程中容易出现曲解和歧义的用词和语句。因为语意含糊不明,便会影响了表达的准确和传播的力度。

所以,在不能确切判断诗歌的喻义之前,让我们且放下诸多引申联想,摒除噪声,只管单纯地理解字面意思,带着不染的心思,体会无邪的美好就是了。

除《鹊巢》外,《召南》还有一首《何彼秾矣》,同样是描写王室婚姻的诗歌: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是什么那样浓艳明丽?是美丽的棠棣花。为什么那么热闹不庄重?是王姬的出嫁车队来了。这种自问自答的方式,直到今天也仍是民歌中最常见的修辞手法。当然,也很有可能是路边的行人互相答问,跟着王姬出嫁的车队一路打听。

秾(nóng),花木繁盛的样子。

唐棣(dì),亦写作棠棣。华,就是花。李商隐《寄罗劭兴》:“棠棣黄花发,忘忧碧叶齐。”可知棠棣花为黄色。《小雅·常棣》开篇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从此将棠棣视为兄弟手足的象征。

“曷不肃雍”,曷就是何;肃,庄严;雍,安详。

有诗家认为这句有讥讽之意,觉得送嫁车队不够庄重,有失礼仪。这是路人在讥笑周室衰微,又或是看到贵族婚车心中不平,讽刺他们为什么这么荣光排场,不就是因为有个好出身好相貌吗?对于这些解释,我只能说:想多了。结婚是喜事,车队虽然盛大却并不肃穆,这不是很正常吗?因此我认为这只是在表现送嫁队伍的热闹,并无贬义。

第二段开篇仍是以问答形式表示欣赞:多么秾丽绚烂啊,如同桃李一般娇艳。

桃和李是两种花,所以这句喻义为男女般配,都是青春貌美,艳如桃李。

关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的身份争议是最大的,有人说女方是平王孙女,男方是齐国公子;有人说男方是平王之孙,女方是齐侯之女;还有人干脆说这俩人是同一个人,父为齐侯,母亲则是周室王姬,所以她是齐侯的公主,周平王的外孙女。我更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因为史料有载,公元前693年,周平王的孙女的确嫁给了齐襄王。

在西周时,周齐联姻代有之,以至于称齐国为“舅国”。这也难怪,周公兼治天下,分封诸侯,本着天下一家的大原则,各诸侯国间为了一直保持亲密关系,就要不停通婚,用姻亲的方式将彼此缠绕。

但是问题来了,古代婚姻制度讲究同姓不通婚。而姬姓诸侯国多达五十三个,其后代子孙不能通婚,那么姬姓宗室的子弟想结一门家室相当的亲事,就只能从十八个异姓国的公主王孙中寻找对象了。而这些诸侯国中,领头的就是姜姓的齐国。

齐国的第一任封君,是大名鼎鼎的姜尚,字子牙,晚年垂钓于渭水,遇时为西伯侯的姬昌,拜为太师,尊称太公望。姬昌过世后,姜尚又辅佐其子姬发即位,伐纣建周,一统天下,被尊为尚父,得封齐侯,定都于营丘。

姜子牙先后辅佐周朝四代君王:文王、武王、成王、康王。被历代皇帝和文史典籍尊为兵家鼻祖、武圣、百家宗师,其名望堪与周公旦媲美。所以齐国的君子贵女,从来都婚姻不愁,齐姜美女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周王室的后宫,而周室的王姬下嫁,首选也是齐国霸主。

《陈风·衡门》诗说:“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用的是反问句,说是娶到一位满意的妻子就好,何必一定要娶齐国姜氏的女儿?而这种退而求其次的自我安慰,恰恰说明齐姜女子有多么难娶。

不过到了东周,周室衰微,王家血统再没那么被看重,两国的联姻次数也就少了,整个东周时期也只有四次,能和“平王之孙”扯上关系的,就只有一位孙女儿,没孙子什么事。

所以这首诗的年代,我给定格在了公元前693年,是姬氏女嫁姜家男的婚礼。

弄清新人的身份,我们再来看最后一段:用什么钓鱼最方便?自然是将细丝绳撮合成线。

缗(mín),多条丝拧成的丝绳,喻男女合婚。朱熹《诗集传》:“丝之合而为纶,犹男女之合而为婚也。”

桃花配李花,丝线配缗绳,公子娶王姬,这的确是一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美满婚姻,因此世人作歌以记之。

全诗由棠棣花起兴,以钓鱼线作比,诙谐生动。

诗经中常以鱼事作为婚姻的隐语,所谓“鱼水之欢”,正是象征了男女之事。这是因为鱼的繁殖能力特别强,所以打鱼、钓鱼,就常被用来形容配偶。陕西西安半坡村出土的人面鱼纹陶盆,就反映了七千多年前人们对鱼的崇拜心理,视鱼为一种图腾,祈求鱼保佑族人家丁兴旺,人多势众。

比如《卫风·硕人》讲述庄姜出嫁的场面,末章的“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与这首诗中的“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都是一样的用意,祝福王侯婚姻美好,多子多孙。

而当女子失贞,就会被比喻成渔具破漏,《齐风·敝笱》中称:“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则说的是齐国另一位美女文姜的故事。

倘若这首《何彼秾矣》当真说的是齐襄王与周王姬的婚礼,那么这两首诗还前后相关呢。只是,“维丝伊缗”的理想婚姻,却输给了乱伦的破鱼篓。

这个故事,我们将在《齐风》中说到文姜的故事时再讲。 ZVswPutK1Pm2AYPu5aThaLXfkrd9Gm+g4Ro/btqtfyulojC2klZDw1/K9dI7RH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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