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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死麕》
荒烟蔓草的爱情

一、原来你也在这里

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荒烟蔓草的原野上,年轻的男女纵情欢爱,健硕的骨骼,柔美的线条,燃烧的热情,压抑的呻吟,那是来自远古的呼唤,让人双颊飞红,而又心向往之。

《野有死麕》被理学家视为“淫奔之诗”,甚至说成是“强暴之诗”。大约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谈过恋爱,即使爱过,也因为被“理”与“礼”洗了脑,早已忘记纯朴的“情”的本色。

麕(jūn),亦作“麇”,獐子,比鹿小,无角。

白茅,草名,属禾本科,在阴历三四月间开白花。

怀春,就是思春,指情欲萌动。

歌德曾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怀春,是年轻男女最自然的情感。

爱情,不过是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这个合适的时候,就是“有女怀春”,这个合适的人,就是“吉士诱之”。

吉士,是对男子的美称。《郑笺》则注为“壮健之貌”,也就是一个拥有八块腹肌的健美男,那就更充满原始诱惑了。

诱,不要当成引诱或诱骗来理解,它更接近于“逗”的意味,献殷勤,说甜蜜的悄悄话,与她调情,让她发笑,浑身都软化在暖洋洋的青春悸动中。

也许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好,但是此时她情窦初开,春心荡漾,正是最渴望爱情的时刻,而他恰好出现了,带着温暖的笑、热烈的情,还有一份精心准备的求爱礼物,这便是满满的诚意了,也是最合适的时机。这礼物也很有趣,是用洁净矛软的白茅草包裹着的死獐子。也许是他的猎物吧,宣告着他的勇敢与出色。

《易经》中说:“藉用白茅,无咎。”祭礼时,将白茅垫在器物下,就会趋吉避凶,可见白茅之圣洁。古人以白茅包裹礼物,是非常郑重的表示。一个男人对心爱女子的最高礼敬,莫过于将自己的狩猎战绩致献于她面前。

张爱玲曾经写过一段关于爱的格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便是邂逅,便是爱情。只是旧上海的小资之恋要含蓄克制得多,哪怕心中小鹿悸动得快要跳出喉咙,也只是轻轻一叹:原来你也在这里。

古老《诗经》的荒野里,爱情却如烧荒之火般熊熊燃烧,无法遏止。

《尔雅·释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野”与“林”之中的,远离城邑文明,也就远离了礼教束缚,此时少女含羞低头,眼中只有男子那诚意满满用白茅包裹的礼物,而男子眼中,则只有美好如玉的少女。

林有朴樕(sù),樕是小木,灌木。这里是紧邻山林的原野,年轻男女躲在灌木丛后,体会着爱欲升级的纠结与渴望。

纯束,捆扎,包裹。那头猎物是用白茅紧紧包裹的,在猎人眼中,满面飞红的小姑娘又何尝不是被层层衣服包裹着的美妙礼物,他忍不住要解开她,欣赏她,拥有她。

“有女如玉”是这首诗里最美的字眼,不需要任何的解释与引申,就只是轻轻念起这四个字,便觉满口生津。

美,太美了。当此美景,触景生情。于是,男子的示爱表白升级到了动手动脚,而女子越发娇羞,最后一段是从女子的角度出发,全是半推半就的忸怩口吻:哎呀,你别这么冲动呀,动作慢一些啦,哎呀,别扯我衣裳啊,哎呀,你惊得狗都叫了,小心有人过来啊。这样的昵语,问你脸红不脸红?

“舒而脱脱兮”,舒是舒缓;脱(tuì)脱,动作文雅舒缓。

“无感我帨兮”,别动我的佩巾。感(hàn),通“撼”,动,触碰。帨(shuì),佩巾,围腰,围裙,敝膝。总之,是女子身上的穿戴。

尨(máng),多毛的狗。

这乱入的几声狗吠宛如画龙点睛,让整个画面都活动了起来。宋代王质《诗总闻》云:“当是在野而又贫者,无羔雁币帛以将意,取兽于野,包物以茅,护门有犬。皆乡落气象也。”意思说这男子当是国之野人,身份卑微而家境贫穷,拿不出雁礼钱帛下聘,所以就自己打了獐鹿,用白茅包了求爱,这是典型的乡落气象。最后一句提到那远远传来的狗吠声,亦是乡村特色。

这样的说法已经比理学家们说的宽厚得多了,肯定了年轻男女的爱情是认真的,无关诱拐强暴,男人是真心要娶这女子的,只是拿不出彩礼而已。但这里仍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用都城的礼教,而且是宋代的城市文明在评判着一对《诗经》时代的荒野男女,貌似褒许,其实俯视。

在我看来,那头亲手猎来用白茅包裹的獐鹿可是比财帛聘礼有诚意多了,更何况聘礼又称雁礼,其中最重要的大雁,不也是象征着猎雁人的勇武与真诚吗?更何况后来雁礼越来越趋于形式化,只是买只野鸭甚至雕个木头呆雁代替了。如雪的白茅里面包裹的不是六礼的手续,而是男子满满的诚意,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份”。自然的粗疏与芜乱,却又不失精致。这是这首诗与诗中的情感,最美最纯粹的所在。

我们经常在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俗套桥段:男子向女子求婚时,手边并没有准备戒指,于是随手扯下可乐罐的拉环,或者干脆在路边扯根狗尾巴草编成环,套在姑娘手指上,跪地求婚。当那傻姑娘就这样被套路了时,当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路人啦啦队齐声高喊“答应他,嫁给他”时,当电视机前的观众感动拭泪时,有没有人觉得:那只同样就地取材的指环与林野中白茅獐子的差距,抵得上一个银河系!

二、泪水化成的雪在烧

周地经了“文王之化”,礼仪规矩要比诸侯国强,所以经学家们才无法接受《周南》《召南》中亦有“淫奔之诗”。这是典型的“一刀切”做派。但是周邑之外也是有林野的,而林野之人未必那么在意遵从城邑人的臭规矩,也遵从不起,所以才会有死鹿代替雁礼。

不过,《野有死麕》到底是《召南》中的异类,倒是《郑风》中有首《野有蔓草》,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因为已经认定了“郑风淫”的论断,便觉得“野有”是合理现象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春之野,草之原,一对青春靓丽的男女相遇了,一见倾心,比翼双飞。这是个挺“速成”的爱情故事,却被老祖宗形容得如此令人心怡。

这是因为记在《周礼·地官·媒氏》中的一道特别法令:“仲春之月,令合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

古代生育条件差,婴幼儿成活率低,所以人口增殖就成为社会最大的问题。这道法令,就是为了鼓励生育而设。仲春时节,凡适龄而未婚的男女,都要来到郊野参加一场大型交谊会,遇到合眼缘的,便可双宿双飞,手拉手一起钻小树林去了。有那自持身份不肯参加聚会的,还要受罚。

这首诗歌,写的便是男女于春郊相会野合的画面,是对那些参加聚会的男女的鼓励与诱惑,结构严谨,文辞典雅,倒让人颇怀疑出自官府之手,是首鼓励自由恋爱、宣传生育的广告歌;只不过它终究宣扬的是野合,不便录于雅诗,只能放在风歌中罢了。

第一句写景,赋中有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这是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乃是仲春之时,郊野之间,蔓草青青,露水晶莹,一个明丽清新的早晨。

蔓(màn),茂盛。零,降落。漙(tuán),形容露水多。

八个字画出一幅仲春晨野图:一片浓密的绿色铺向天边,草尖上还坠着晶莹的露珠。一切都是这样美好、透明、而稀薄,宛如转瞬即逝的青春与爱情。怎可不珍惜?

第二句写人:“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虽然只说“一人”,但加上作者,自然是两人。所以是两个年貌相当的男女相遇了,这男子一见钟情,衷心赞美姑娘的清丽出尘,婉约可人。

清扬,眉目清秀的样子。扬,就是明,形容眉目漂亮传神;婉,美好。

这就是《硕人》里的“美目盼兮”。看一个人,要先看他的眼睛。用优雅的话来形容,就像是黑格尔说的:“灵魂集中在眼睛里,灵魂不仅要通过眼睛去看事物,而且也要通过眼睛才被人看见。”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看对眼了。要“对眼”,当然要注视对方的眼睛,在那双美丽的剪水双瞳里看见自己的小小身影,怦然心动。那便是爱情了。

所以第三句便是叙事抒情:“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邂逅(xièhòu),这真是一个最美妙的词语。它形容的是人世间的不期而遇,而这相遇无疑让人心生欢喜。尤其诗中遇见的这个姑娘,还是那样的顺心遂意,简直是照着我的理想打造出来的一般。

适,顺遂。遇到心仪的姑娘,得到天赐的爱情,这真是人世间最遂心如意的事儿,让人想起宝黛初见时,宝玉那喜出望外的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第二段重叠复唱,前五句都没有太大变化,重点在最后四个字:“与子偕臧。”当下两结同心,成其好事。

瀼(ráng),形容露水浓。

“婉如清扬”,将清扬婉兮倒装,形成一种音韵琳琅的美感,极其巧妙。

偕,一起。

臧(zāng),善、好。比如“臧否”,就是褒贬好坏的意思。直到今天,两个人相爱了,还会被形容成“某某和某某‘好’了”。

看到这句诗,耳边简直要响起吃瓜群众的起哄声:“在一起,在一起!”于是郊野上一对位迫不及待的男女,就大大方方地并肩携手,明确表示:我们一起去“好”一下吧。

第一段的“适我愿兮”还稍为含蓄,是爱的表白;第二段的“与子偕臧”却已经直接升级为行动,热烈得烧卷了纸页。

岁月不只是杀猪刀,也可能是清洗剂。明明是最原始粗犷的欲望,但是因为历经了三千年风霜,那些交颈叠股的身影,仿佛已经脱离了肉身,上升为精神的圣像,就像是印度卡朱拉霍神庙雕像群上的交欢男女一般,古老、遒劲、散发着勃勃生机。

而文字的印迹,无疑比雕刻的石像更美。

这首诗,清丽、优雅、脆烈、华丽,简直严丝合缝,无一字不美。读着这样的诗,会让人全然忘记礼教的烙印,暂时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抛至脑后,只是衷心为那对热情洋溢的年轻男女祝福,他们眼中只看到彼此,而我们隔着时光看见他们、看见悸动的青春。

那荒烟蔓草的爱情,充满原始的欲望,让人莫名想起一首老歌《雪在烧》:“我的心是坚硬的岩石不曾动摇/我的爱的蛰伏的春雷未曾来到,任凭缥缈/终于知道是你深深的拥抱/让我痴痴的等待也逃不掉,任凭燃烧/雪在烧,雪在烧/火中的身影,绝望的奔跑/泪水化成的雪在飘……”

那些适龄而未婚的“剩男剩女”们,曾经有过多少次春的轮回,心的冰封?在风中、在火中、在梦中,他们无数次奔跑、寻找、幻灭,渐渐冷却、雪藏,心如岩石不可动摇。然而一旦邂逅了那仿佛等待百年的意中人,便如初听春雷,惊蛰苏醒,石可转,山可挽,“不辞冰雪为卿热”地燃烧了起来。

这样的情感,怎不令人祝福?

关于春郊邂逅的诗在《诗经》中还有很多,这里先略作提及,与《召南》形成对比,更多的内容在后面我们详解《郑风》时再讲。

遇见他,爱上他,竭我所有,为你所爱。这样尽情纵性地欢娱一场,便是当下最好的遇见。

遇见了,也不过是轻轻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C4zKS46dzIksSnRIR1LcnBXDMgxpGraJhU214lIGe3YZ074uZIbMRbezU/eX3i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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