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从诗三百里选择三十首来讲,标准很难定,除了流传度和我的个人喜好外,主要考虑的就是典型性,那些千古第一的诗总要选进来。这首《甘棠》就被奉为“千古去思之祖”,自然不能缺典。
这是一首追忆先贤的诗,而且不像雅颂里的赞歌那样,穷本溯源地讲述先贤的平生事迹与功业,而仅仅是通过一种行为艺术来表现最质朴的情思:爱一个人,就连他曾休息过的甘棠树都被视若神明,不可轻怠。
武王灭商,分封诸侯,将周王朝直属地带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周公旦治理,一部分由召公奭管辖。召南,就是召公的封地。这首诗里的召伯,有人说是召公奭本人、周武王姬发和周公旦的弟弟;也有人说是奭的后代,周厉王、周宣王时期的重臣召伯虎。
厉王昏庸无道,召伯虎再三劝诫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是厉王不听,结果国人发动叛乱,赶跑了厉王,还想杀死厉王的儿子姬静。召伯姬虎将太子静保护了起来,却让自己的儿子代替太子而死。在厉王逃亡、姬静即位之间的这段政权空白期,朝政由周定公和召穆公共同主持,遂出现了古代史上难得的“周召共和”的局面。
时为公元前841年,岁次庚申,又称共和元年。这是中国历史有确切纪年的开始,自从共和行政直到今天,中国历史的纪年一直不曾间断。这是件多么美好且重大的事情!
有专家认为,“周南”“召南”指的应是这一时期周公和召公的领土,于二公的封地都在镐京和洛阳的南面,遂以称之。
不过,二公都不曾去到封地做国君,而是一直留在京中,所以周南和召南都只是封地,不能算作真正的“国”,但是这一点儿都不妨碍两地诗歌的典雅不凡,所以就连列入十五国风都要受到争议的两部风歌,竟然成了《诗经》的代名词,也的确出人意表。
而无论这位召公是姬奭还是姬虎,都是西周名臣,召南封主,都做出了足以让百姓后代感恩戴德的功绩。
蔽芾(fèi),形容树木枝叶小而茂密。当芾读fú的时候,意为草木茂盛。因此关于蔽芾,便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一说幼小树枝,一说高大树木。但是我想召伯不会倚着一棵小树休息,想想那个画面也不够好看,还是宁愿相信是大树吧。
而且甘棠这种树,成树也就是大腿般粗,树枝就更细,但是高可过房顶,所以又小又高又茂密也是可以解释得过的。
甘棠,又叫棠梨、杜梨,落叶乔木,果实只有黄豆大小,味涩可食。陕西人喜欢将其采下来后蒸熟了再吃,甜糯可口,是秋天的美味。
翦,同“剪”;伐,砍伐。
茇(bá),草舍,此处有野营露宿的意思。
整句诗翻译过来就是:那株茂密神圣的甘棠树啊,千万不能砍伐伤害,因为那是召公曾经歇息过的地方。
后面两段的意思也都是一样。“勿翦勿败”的败,亦是砍伐、毁坏的意思;“而勿翦勿拜”的拜,则是折断。
“召伯所憩”,憩是休息;“召公所说”的说通“税”(shuì),同样是停留、歇息。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说”这个字,在《诗经》里的使用频率特别高,扮演的角色也特别多,承担的任务各不相同。
它最常见的读音自然是shuō,意思是说话;
在古时则多读作yuè,通“悦”,即喜悦。
第三种读音便是shuì,在现代也是说话的意思,只是说的都是劝解的话,比如“说服”“说客”;但是在《诗经》里,却表示“税驾”,就是停下车子休息,比如《硕人》里的“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就是在郊野下车休息。其用法,与这首诗里的“召伯所说”是一样的。
诗中一唱三叹,反复强调:请爱惜那棵树,请记住召公的恩情。
这爱伯及棠的行为,比爱屋及乌还要来得深沉、炽热。因此留下了一个成语,叫作“甘棠遗泽”。这个行为其实不难理解,现在很多景区里都有各种名人井、名人碑、名人故居,总之名人停留过的地方、操持过的事物,样样都是风景。更何况这诗中说“召公所茇”,还不只是在树下休息了一下,很可能是小住过一段时间,至少是睡过一晚呢。
《史记·燕召公世家》载:“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
这段描写的画面感就更强了。这株甘棠,是召公下乡巡政时遇见的,而且他还坐在树下办公,决狱断案,安排政事,整个城邑的侯伯与庶人代表也都围在一旁,听候决断。那个场面,相当有纪念意义。
西汉刘向《说苑》写得更具体了:“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
原来召伯之所以歇在邑外树下,是不想进入城邑中扰民。此时正值农忙,召伯不愿让乡党为招呼自己而误了农事,所以就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听取汇报,帮民众断断案子。
甘棠树的浓密树荫曾经遮蔽了召伯,让他一觉好梦;而召公的遗泽则荫庇了众多的召南百姓,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里有一种隐约未明的轮回与福祉。
种树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这棵树还在;召伯早已作古,但是德政还在,这就是人们要歌咏召伯、歌咏甘棠的心意。
《诗经》中还有一首《江汉》专门表彰召伯功业,录于《大雅》。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王命召虎,来旬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锡尔祉。
釐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诗中有“王命召虎”的字样,可以确定这是歌颂召伯姬虎的诗。
姬虎为召公奭直系,历经周厉王、周宣王两朝,曾在国民暴动时救过太子静的命,又与周公共同执政,做了很长时间的“摄政王”。待到时局稳定,二位叔父又毫不居功地还政于王,扶姬静即位,成为周宣王。
这样恩深义重的肱股之臣,搁在后世是铁定要成为天子心中之刺,被忌功高盖主,是要被拔除的。幸而这是在知恩图报的周朝,周宣王对两位叔父一直非常敬重,在他们面前发号诏令时,也是以晚辈自居,谦称“小子”;而召伯虎也从未居功自傲,还政后继续辅佐宣王南征北战,和合诸侯,功业盖世。
这首诗记录的就是召伯虎伴同宣王亲征、东伐淮夷之事。所谓“江汉浮浮”,是借长江、汉水之宽阔雄浑来比喻大军浩浩荡荡的气势。
诗篇大意是:长江汉水滚滚涛浪,出征的将士气势雄壮。这次远行不为游乐,是为淮夷挑衅打仗。兵车已出动,战旗已张扬。三军不求舒适,驻镇淮夷,守卫边防。
第二段夸耀召伯之功,平定四方,战事告捷,上报宣王:四方叛国均已平定,愿我大周安定盛昌。从此再无征战,百姓安宁,天子和畅。
第三段说战事既平,周宣王于长汉之滨诏命召虎:要重建秩序,开辟四方,划定疆界,安定四邦。不要操之过急,也不要扰民矫枉,要以大周德政教化天下,将天子恩泽传至四野八荒。
四、五两段继续传达周宣王诏命,他说文王、武王君权天授,以治天下,你的先祖召公奭厥功至伟,堪称栋梁。如今你又辅佐于我,正是绍继门风,将祖传美德继续发扬,尽心竭力,建功立德,子孙后代福禄无穷,百世其昌。如今赐你圭瓒一柄,黑黍香酒一壶,还要赐你山川田畴。去到岐周进行册封,援例康公仪式如旧。召虎叩头谢恩:“天子万年!”
第六段再次强调召虎磕头谢恩,也再次恭祝天子万寿无疆!齐唱明明天子,美名永扬,施行文德,和睦四方。
诗中记载的赏赐很有趣:一柄玉制酒勺,一壶祭礼指定御酒,这是说召伯的功业还不只是这一代,而是历代忠心,箕裘不堕,所以这酒与酒勺是用来祭祀其文德高尚的先祖的,要放在祠堂里做传家宝。更实在的赏赐是大量的山林和田产,而且还将这赏赐仪式安排在了岐周,也就是“凤鸣于岐”的岐山、凤翔一带,这可是当年召公奭接受先王赏赐的流程。后来,召伯家族的人将这些荣光刻在了青铜器上,这就是迄今流传的召伯簋,参考《诗经》的解读,必会更有利于理解簋上铭文的意义。
这是一首叙事诗,除了开篇的“江汉浮浮,武夫滔滔”采用比兴一笔带过外,全篇使用“赋”的手法,正面记录了召伯虎平淮夷受到天子奖赏的功业,算得上一首小型史诗。
世界各国最古老的诗歌往往从史诗开始,比如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印度的《罗摩衍那》,荷马史诗《奥德赛》等等。
中国是诗的古老国度,却没有那样鸿篇巨制的英雄史诗。虽然《诗经》中“雅”“颂”的部分也有很多叙事诗,比如《大雅》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比较完整地记述了周民族的起源、迁徙与发展壮大的过程,但也都不算太长。而且这些都不是中国诗体的主旨,只是在祭典上要完成的一种仪式,在祭祀典礼上向后代子孙介绍祖宗的功业。
中国古老《诗经》的主体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样的殷殷祝福,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样的郁郁抒情,打一开始就是大写意的风格,讲究的是意境,不是内容。
这就好比古巴比伦打建国起就先搞了个《汉谟拉比法典》,而中国历经三皇五帝、商周大统,一直都是以礼治国、以德服人,直到战国时期才出现律法。
因此孔子说,诗教的底子是“温柔敦厚”,这便是我们古老的大中华的气度心胸,宛如谆谆长者,看淡一切,包容一切;也因此中国古老文明历经五千年而不衰,虽然土地几遭异族侵占,这古老的文化传统却始终折而不断,断而不绝,或许有过弯曲欹斜,但终究不曾消亡,还要反过来将异族文明同化。
满蒙夷狄的孩子们来到中原,自小背诵的都是《周南》《召南》。“呦呦鹿鸣”取代了草原民歌,华夏大地上,处处盛放的依然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就是诗教的力量。
“法”能约束的只是外在的行为,“诗”能感化的却是人心!
所以同样是歌咏召公的“红歌”,《甘棠》的传播远比《江汉》要远得多,因为它记录的是民众的真实情感,而这深情厚意,就只是轻轻柔柔地寄予了一棵树。
如果这棵树今天还在,一定会被缠满祈福的红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