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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风度叫作夏侯色

“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

这是南朝史学家范晔的诗,前一句说的是“竹林七贤”之首嵇康用生命弹奏的一曲绝唱《广陵散》,后一句则说的是“正始之音”第三人夏侯玄的视死如归。

夏侯玄(209—254),字泰初,又作太初。他能够成为名士代表,自然是才华与颜值同样在线,时人谓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也就是说,他的美与何晏不同,更具男子气概,阳刚明朗,爽然清正。而且为人端方,不苟言笑,没有何晏的轻浮好色,也从不结党营私,蓄养美姬。

中朝名士裴楷评价他:

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入自敬。

如入宗庙,琅琅但见礼乐器。

形容其人端严,让人见了肃然起敬,好像进入宗庙,看见琳琅满目的礼乐之器。

这些形容,可真是让人向往。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人见了后会觉得如日月朗朗,如廊庙肃肃,如礼乐之重器?

对帅哥的姿容特别较真的魏明帝曹叡,在打赌何晏有没有傅粉输了之后,又将目光转向了夏侯玄。他觉得自己的小舅子毛曾也是公认的帅哥,为什么名气却不如夏侯玄响亮?

于是,在一次宫宴上,曹叡便特地命两大美男坐在一起,指望众人评说几句春花秋月、一时瑜亮、相得益彰、赏心悦目之类的话,为小舅子捧个场。

谁知最帅和普通帅之间,还是留有距离的好,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挨着谁,也还能各自芬芳;一旦不幸同框,便立即分出轩轾来。而且,估计两人的身高差也很明显,平时单看也还算周正的毛曾站到了气宇轩昂的夏侯玄身边,简直就成了小厮长随。群臣不禁掩口失笑:“真可谓‘蒹葭倚玉树’啊。”甚至还有人说夏侯玄是玉树临风,毛曾不过是河滩芦苇。

这真是帅哥莫分高下,比较才会尴尬。

更尴尬的是魏明帝曹叡,觉得夏侯玄太不给自己面子,不说谦逊几句给毛曾一个台阶下,反而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来,仿佛在说,皇上你可真无聊,你这是自取其辱,可怨不得我。

这简直是热辣辣一巴掌呼在了自己脸上,而且是左右开弓。

结果就是三个人谁也没得好:魏明帝生了一肚子气,回到后宫砸了无数金珠玉器;毛曾成了笑话,好好的帅哥不如草;夏侯玄的损失更具体,从黄门侍郎被贬为羽林监。

都是美貌惹的祸。因为长得太帅被贬职的,这怕是空前绝后第一位。

不过夏侯玄最大的优点就是淡定,根本不会把降职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世说新语·雅量》载,有一天夏侯玄当众作书,忽然一阵惊雷急雨,几道闪电劈下,正正击中了他身旁的廊柱,就连他的衣服也被烧焦了。

普通人纵不说哭爹喊娘,也总该抱头逃窜吧?当时满堂宾客惊惶大叫,“皆跌荡不得住”,站都站不稳。这才是正常表现对吧?

可是再回头看看人家夏侯太初同学,硬是视闪电于无睹,听惊雷而不闻,依旧站立如松,挥毫作书。

如此淡定的表现,让人什么时候提起来都要叹服。

所以,什么是夏侯色?

就是不动声色!

夏侯玄身世显赫,其叔祖父是配享太祖曹操庙庭的夏侯渊,父亲为征南大将军夏侯尚,母亲德阳公主是曹真的姐姐、曹爽的姑姑,妹妹夏侯徽则嫁给了司马师。

也就是说,夏侯玄既是曹爽的表弟,又是司马师的大舅哥,同时搭上了两头姻亲。这本来会让他在“曹马之争”中立场非常尴尬,但是因为妹妹芳年早逝,而且有传言说是司马师毒害,这就让夏侯玄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偏向了曹家。

夏侯徽,字媛容,自幼饱读诗书,是个很有见识的女子。年方及笄,便嫁与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司马家嫡长子司马师为妻,堪称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司马师很尊重自己的妻子,大小事都会与妻子相商,而夏侯徽也总是尽心尽力地为他筹划。两夫妻琴瑟和谐,是豪门联姻的典范。

两人婚姻关系不足十年,却共同生了五个女儿,感情不可谓不好。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时,当真是如珠如宝,虽是女儿,毕竟是嫡长孙女,尊贵无比。但当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时,司马师不由失望起来。

对于世家高门来说,长子嫡孙是未来的世子,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夏侯徽进门后,虽然贤惠明理,温柔可人,可是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女儿被生下来,司马师的爱与耐性就渐渐被磨光了,内心深处不由对妻子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憎恶来。

而且,随着曹马之争的日益明朗化,夫妻间的立场也越来越微妙。夏侯徽察觉到司马氏不愿为魏臣,深为忧虑;而司马师也对妻子颇为忌惮,不再什么事都与她相商。

青龙二年(234),瘟疫横行,举国大病,夏侯徽便在这年底香消玉殒,年仅二十四岁。她的死虽然完全可以推给疫症,但是坊间却有传言说她是被司马师毒杀的。

传闻不能作为证据,夏侯玄也无法为自己的妹妹上门讨说法。但是妹妹的死,显然割断了夏侯司马两家的交情,虽不至立刻反目,但实际亲家却已成了冤家。

司马师丧妻时只有二十七岁,自然不可能从此做鳏夫,不久续娶了吴氏为妻。这吴氏的门第、才貌、性情与夏侯徽完全无法相比,而且连女儿都没生过一个,因此没过几年,司马师便将其休了。

他的第三任妻子是官宦世家泰山羊氏之女,名字里也有一个徽字,叫作羊徽瑜。其母乃是东汉名儒蔡邕的女儿蔡贞姬,也就是说,她管蔡文姬叫姨妈。

然而出身高贵又如何,羊徽瑜纵然聪慧贤德,却也同样过门几年都不生养。

无子,对于世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悲剧。但是总不能再休了第三任妻子吧,司马师不禁绝望了,不得不相信自己命中无子,这大约就是报应吧。

为了安慰哥哥,司马昭将自己的嫡次子司马攸过继给了长房继嗣。但这为司马政权后来的纷争埋下了祸根,此是后话。

249年的高平陵兵变,让高龄七十九岁的司马懿在与曹爽的对抗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一举清除了以曹爽为首的曹氏宗室及朝中势力五千余人,完全掌握了政权。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正始名士”的三驾马车相继出事:何晏被杀,王弼病逝,硕果仅存的夏侯玄也从此“不交人事,不畜笔研”,活得极为低调小心。

251年,司马懿过世,司马师接任大将军。这个时候,坐在龙椅上的虽然还是曹芳,但是真正的皇权,其实已经掌握在了司马师手中。

侍中许允对夏侯玄说:“太傅死了,我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再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夏侯玄却摇头说:“你错了,太傅在时,尚会看在世交情面上善待我几分,子元(司马师字)、子上(司马昭字)却是不会讲什么情分的。”

他的判断相当准确。

司马懿终究是老牌君子,虽然城府深沉,擅弄权术,面子上却是温和恭谨的,在朝堂上也极重礼数,手段再酷烈也还有几分留情;但是到了司马师执政时期,就没有那么在乎君臣尊卑了,完全将曹芳当成了傀儡。

曹魏变天,已经只差最后一层纱。司马师的底线,就是没底线。

254年,魏帝曹芳与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等密谋策划,想暗杀司马师,改立夏侯玄为大将军。

这显然就是个姻亲团:张缉乃是皇后的父亲,曹芳的岳丈;李丰则是曹芳的亲家,娶了公主做儿媳;夏侯玄呢,则是长公主的儿子,也就是曹芳的表舅——这关系虽然远了点儿,但是夏侯玄素有盛名,当朝能接替大将军者,非他莫属。

可惜的是,李丰和张缉说得多做得少,野心有余但谨慎不足,接连几次秘密进宫,早已引起了司马师的注意。于是司马师先下手为强,不需要任何证据就直接将人逮捕入狱,并在狱中击杀了李丰、张缉,夷三族,又逼迫夏侯玄认罪。

负责廷尉主审的是大书法家锺繇的儿子锺毓。他对夏侯玄十分敬重,不愿以刑问相加,只苦口婆心劝他认罪。

按说暗杀行动既然未得施行,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夏侯玄知情;至于想让夏侯玄在事成后接替司马师,不过是曹芳和李丰在臆想中的一厢情愿,甚至可能是胡乱攀咬。但是显然司马师就是要借这个机会除了这位前大舅哥,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有罪。

夏侯玄也早已看穿了这一点,因此整个审讯中根本不加辩解,亦拒写供词,只淡然对锺毓道:“我有何罪?你难道不明白吗?你想要供词,那就代我写吧。”

锺毓知道他高洁不可屈,但是上命不可违,便当真代写了认罪书,流着泪请他签名。夏侯玄看了,不置一词。

在这件事中有个比较搞笑的细节:锺毓的弟弟锺会,久仰夏侯玄大名,平时没什么资格亲近,如今见他落了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就趁机跑到狱中扮亲热,做出副施恩重贤的嘴脸来,还说要与夏侯玄切磋一下学问。

不料夏侯玄傲岸一生,临死亦然,冷冷地说:“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弄得锺会满脸羞怒,窘在当场。

这是《世说新语》的记载,用词很奇怪,说锺会“因便狎之”,才招来夏侯这句话;而在《异同杂语》中,描述就更加特别:

玄在囹圄,会因欲狎而友玄,玄正色曰:“锺君何相逼如此也!”

“狎而友”,这三个字大有内涵。锺会入狱访夏侯玄,自然是为了交朋友,但是“狎”字该作何解?

就字面解释,狎的意思是亲昵而不庄重。也就是说,锺会明明同夏侯玄不熟,却巴巴地跑来探监,做出副亲热的样子,而且是态度轻浮,举止轻佻,甚至极不得体地动手动脚,勾肩搭背,这才谈得上“欲狎而友”,也才会令得夏侯玄大怒,凛然拒绝,说:“锺君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这简直让人不敢想象,到底锺会逼迫夏侯玄什么了,要他声称“相逼如此”“未敢闻命”?所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锺会虽然没有对狱中的夏侯玄落井下石,然而这番“因便狎之”的操作,却也是小人一般的嘴脸,想一下都令人作呕。

我提醒诸位看官一定要记住锺会这个名字,因为在“夏侯色”的故事里,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小丑,但是在后面“嵇康琴”的大戏中,他会再次出现,而且戏码更重,是个绝对的反角。

诚如苏东坡所言:“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晋景帝亦以名重而杀夏侯玄。”仰慕夏侯玄的不只是锺家兄弟,就连司马昭也不忍见一代名士落此下场,私下恳请司马师放过他。但是司马师淡淡地说:“你忘了在赵司空葬礼上的事吗?”

原来,此前司空赵俨过世,名门贵族自然都要来参加葬礼。司马师来到时,场中已有数百宾客,却只有少数人向他点头致意;而当夏侯玄进场时,却是几乎全体宾客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越席而迎。

还是那句话:人与人别比较,谁尴尬谁知道。毛曾被夏侯玄比出了个“蒹葭倚玉树”的效果,让魏明帝曹叡都感觉没面子,找理由贬了夏侯玄的职;如今司马师被夏侯玄比得黯淡无光,又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其实人们将夏侯玄与司马师相提并论不止一次。《魏氏春秋》载:

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亦预焉。

何晏则说过:

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

虽然这番话将三人都夸了一番,但是夏侯玄列在第一位却是不争的事实。当夏侯玄因玄学而名重于世时,司马师不过是个参与者,忝附骥尾而已。

这也罢了,毕竟夏侯玄弱冠出仕,黄门侍郎也好,羽林监也好,都是禁宫近卫。而司马师却因故一直蹉跎到而立之年才得入仕,从散骑常侍做起,在世人眼中自不能与士林宗主夏侯玄相比。

但是如今情形不同了呀。现在可是司马家天下,就算是国朝仍然姓魏,真正手握重权的第一人却是他司马师,凭什么世人仍然不将他放在眼中?

而且,司马师最让人称道且引以自豪的德行,同样是沉稳镇定,临危不乱。此前司马懿与曹爽明争暗斗,一直秘密策划兵变之事,令司马师蓄养私兵三千,却将司马昭瞒得一丝风儿都不露;直到高平陵之变前夜,司马懿才将计划和盘托出,司马昭惊得彻夜“不能安席”,而司马师则“寝如常”,高枕安卧。

这样的司马师,在世人眼中却仍然逊夏侯玄一筹。这不能不让司马师耿耿于怀又暗暗心惊:一个有着如此气度心胸又有着这般强大影响力的人,是非死不可的。

这个理由,司马昭接受了;后来,他杀嵇康,也是缘于同样的心理。

254年3月,在漫天扬花飞舞中,夏侯玄被推上东市问斩,时年四十六岁。

赴刑之时,只见他“颜色不变,举动自若”,平静从容一如对座清谈。这份视死如归的高贵震撼了所有人,从此就有了一个特别的词语叫作“夏侯色”。

夏侯玄死后,司马师再次对魏国朝野展开大清洗,诛杀张皇后,又废曹芳为齐王,另立十四岁的曹髦为帝,改元正元。

这一番擅自废立,已经是完全视曹魏皇权为囊中物,自是更加激起忠于曹魏之臣的不满。

当年底,镇东将军毌丘俭及扬州刺史文钦举兵起义,并于次年元月渡过淮河向西进发。司马师亲自率军平叛,虽然得胜,但是他本有眼疾,大约是眼压不稳的缘故,在平叛中因受惊过度,眼睛竟然震出眼眶来。

要说司马师也确实是条铁血汉子,因怕自己的病况影响军心,硬是没有声张,自己蒙被遮面,一声不吭,只在疼得要紧时让弟弟司马昭暂代兵权。

255年2月,司马师活活痛死于许昌,终年四十八岁,只比夏侯玄多活了不到一年。

至此,“正始之音”一时俱喑,然而“夏侯色”却成了天地间永远不会黯淡的一抹殷红。 5iU8yGfcX+bAoYgYlOWr0Zb+MNYdtBQwtwtvOJ48HwXyNQDd/xRA1Qnmq4S8fs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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