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袁宏曾写过一本《名士传》,把魏晋名士分为三代:
正始名士,以何晏(190—249)、夏侯玄(209—254)、王弼(226—249)为代表;
竹林名士,以竹林七贤为象征;
中朝名士,包括裴楷、乐广、王衍、阮瞻、卫玠、谢鲲等。
其实,在这之前,还应该算上开启建安文学的“建安七子”。而在此之后,袁宏看不到衣冠南渡的东晋名士,也就是以王谢世家为代表的“江左名士”,以致最后为魏晋风流强力收尾的,是写下《桃花源记》的陶渊明。
汉朝士大夫以文赋见长,少有作诗者。即便写了诗歌,也都托言于乐府歌辞,混入《汉乐府》中,湮没了名姓。肯以诗之名大胆面世的,反而是几位卓越女人的作品,如卓文君的《白头吟》,班婕妤的《团扇歌》,之后才有班固的《咏史》,它是第一首正式发布的文人五言诗。其后五言之风大兴,遂有张衡的《同声歌》、秦嘉的《赠妇诗》,以及作者不详的《古诗十九首》。
到了汉末,诗人的主动写作意识渐强,而承上启下将诗歌创作推向新高潮的榜样力量,莫过于曹氏父子。
锺嵘《诗品》序说:“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
曹操的诗作虽然不多,却气象万千,风格多样。史书上说他登高必赋诗,并谱曲高歌,振臂一呼:“大家一起来!”号召三军齐声唱和。
上行下效,这样的热情势必影响到民风民俗,对于文化的推进很有积极作用。曹操的胸襟抱负决定了他诗风的大开大阖,任意潇洒,率先打破了汉代文章盛行的骈文体,诗歌形式极为灵活,既有四言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有五言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更有杂言诗“游君山,甚为真。崔嵬砟硌,尔自为神”。
曹操无疑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也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学奇才:曹丕不仅是魏朝的开国皇帝,更是一位卓越的文学家,其文作《典论》是现存最早的文学专论,诗作《燕歌行》则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文人七言诗;七步成诗的曹植更是惊才绝艳,是被奉为“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天下第一才子。
后世将曹操、曹丕、曹植合称“三曹”,而东汉末年最精彩的建安时期(196—219),以曹家父子为代表的文学成就则被称为“建安文学”,又称“建安风骨”,是“魏晋风流”的先驱。
“建安文学”主要是指以“三曹”与“建安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为代表人物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大多慷慨悲歌,颇有阳刚之风。诗人们继承了《诗经》及汉乐府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在诗篇中真实描写汉末的大动乱、大分裂,体现民间疾苦,抒发报效天下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李白诗中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蓬莱,指东汉藏书阁;建安骨,就是指以“建安七子”为代表的刚健遒劲的风格;小谢,则指出身“王谢世家”的南朝诗人谢朓。
“建安七子”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成规模的文学组织,而“魏晋风流”则处于“建安七子”与“陶谢田园”之间,风格更为狂放不羁,俊雅洒脱,也更加玄虚清逸。“魏晋风流”重在表现文人名士不同俗流的人生观、世界观,这是在“玄学清谈”的大背景下产生的。
建安七子中,最负盛名的是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郡(今山东金乡)人,少有才名,能文善赋,与曹植并称“曹王”。
王粲原为刘表掾属,后归于曹操,深得曹氏父子信赖,赐爵关内侯。后随曹操南征孙权,于北还途中病逝。
王粲的文采有多好呢?从由他引发的典语“王粲登楼”就知道了。
他在荆州刘表帐下时不得重用,曾著有《登楼赋》,辞藻清峻,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及思念故乡的心情,影响深远。
如唐朝元稹诗:“栖栖王粲赋,愤愤屈平篇。”
杜甫:“伤时愧孔父,去国同王粲。”
陆游:“霜露初侵季子裘,山川空赋仲宣楼。”
苏东坡:“无事会腼民好饮,思归时欲赋登楼。”
李清照:“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元好问“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谁解赋登楼。”
唐伯虎:“不是王生悲异国,自缘风物重沾襟。”
王夫之:“迢遥星棹依元礼,萧瑟高楼忆仲宣。”
……
几乎凡登楼者必思王粲,观海者皆说曹操。
当世名儒中最大的“咖”莫过于蔡邕。他精于音律,才华横溢,经史、辞赋、书法无所不通,才名冠绝天下,门前车马填巷,连曹操也视之为师。
他首创了一种著名的隶书笔法,叫作“飞白”;他制作了一张著名的琴,叫作“焦尾”,创作了著名琴曲《蔡氏五弄》,还写下中国第一部琴书理论《琴操》;他还有一个著名的女儿,叫作蔡文姬。
这样一个牛人,在听说王粲求见时,急忙出门相迎,连鞋子穿倒了都顾不上,并赞其“有异才,吾不如也”。
由此,又诞生了一个很喜感的成语:倒屣迎之。
蔡邕晚年时,把自己的一万多卷藏书都送给了王粲,颇有视其为自己传钵人的意味。
汉末战乱之中,蔡文姬被匈奴的左贤王掳走,客居胡地十二载,还生了两个儿子。后来曹操统一北方,以重金将其赎回。
赎回后,曹操曾问文姬:“你家原来有很多藏书,都于战乱时被烧毁了,很是可惜,你还能记起来吗?”
蔡文姬说:“当初父亲留给我的书籍有四千余卷,但因战乱流离,保存下来的很少,我能记住的更少,只有四百余篇。”
四百余篇,在当时已经是非常重要的文库巨产了。于是曹操当下便要派十位博学之士帮助蔡文姬整理记录,但是蔡文姬说:“只要给我纸笔,我一个人写给你就是了。”于是将自己背诵的古籍默写下来送给曹操,没有一点儿错误。
显然,蔡文姬和她的父亲蔡邕一样,也是个不世出的才女。
蔡文姬的默忆背诵,和王粲藏书的抄录转藏,构成了曹家图书馆的主干。
王粲才冠当时,却偏偏英年早逝,令人扼腕。丧礼上,太子曹丕前来吊唁,拈香之后,转目对众人说:“仲宣好驴鸣,我们不如各作一声送之。”说罢,竟然率先学起驴叫来。
满堂缟素一时俱敛哭声,也都先后扯着嗓子叫起来,一时驴叫之声不绝于耳,蔚为奇观。
一介储君尚能如此率性而传为美谈,任诞之风吹遍魏晋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以王氏的家学渊源,加上蔡邕的万卷藏书,可想而知,王家儿郎自小就是在书香中长大的,所以王弼年未弱冠就名满京城。
王弼(226—249),字辅嗣,为王粲嗣孙。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的长史;而何晏,则是何进之孙。
因此,何晏与王弼既是世交,又是忘年之交。不过,两人虽然一般醉心玄学,性情却大不相同。何晏弄权好财,贪得无厌;王弼却不好功名,只爱读书,专心致志于玄学研究。
《世说新语》中有个小故事,说何晏注《老子》始成,有一天去见王弼,看到他也写了部《注老子》,便拿起来翻阅。一看之下,惊为天人,叹道:“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回家就把自己辛辛苦苦写了好几年的《注老子》烧了,只撷取主要观点,合成《道论》《德论》两篇文章,不再出书了。
可见,“行步顾影”的何郎,在小友王弼面前也学会了谦虚。
何晏的《论语集解》与王弼的《周易注》,共同被列为唐代以后权威的官方经书注本,流传至今。
儒家讲究礼法规矩绳墨,这是“有”;道家则讲究坐忘虚静自由,这是“无”。以夏侯玄、何晏、王弼为代表的正始名士谈论的主要话题就是“无”和“有”的对立与统一,以论证“无中生有”为内容展开的深入争论,这叫作“辩难”。
这是继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之后的又一次大规模学术辩论,正式宣告了玄学的产生。
什么是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
什么是自然?老子说:“自然者,自然而然也。”
说了跟没说一样。但这就为玄谈者提供了无限的辩论空间,让他们可以永无休止地争论下去。对错不重要,谁的文辞璀璨,观点乖张才重要,于是玄谈之风愈演愈烈。
而王弼,是真正完成了“以无为本”玄学理论架构的人,也是真正强调了情理兼胜的人: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
正因为有了王弼的主张,才会有王廞(xīn)登茅山而悲呼:“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也才会有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呼“奈何”;更有王衍声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不过,老庄主张无情,就是因为多情敏感实在是件很伤身的事情。
高平陵兵变后,王弼也因受牵连丢了官。按说他原本官职不高,又向来不以仕途为意,丢了也损失不大,只是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运气不好,就在这年秋天,他竟因为一场疠疾丧了命,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才高易折,情深不寿,当真可悲可叹。王弼字称辅嗣,却偏偏无子绝嗣,差不多是魏晋名士最年轻的先驱了。
因为死于何晏同年,世人便将他的死也一起记到司马懿头上了。
正始十年(249),何晏与王弼先后死去,士林中一时有“名士减半”之说,然而玄谈之风却因此更盛,将对清玄虚无的追求推到了极致。
次年,朝廷改元嘉平,宣告了魏晋文坛从“正始名士”正式进入“竹林名士”时期,竹林七贤的主要相聚时间,就在这一历史大事件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