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诞生了中国古代四大美男子:何晏、潘安、卫玠、兰陵王高长恭。
何晏之美有两大特点:一是白,二是轻。
何晏有多白?
据说连魏明帝曹叡每每见了他都忍不住盯着他莹洁如玉的脸看,怀疑他是涂了粉,而且是厚厚的一层粉。
曹叡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还同左右打了赌,特地在一个炎热的日子召何晏进宫,赐他热汤面,让他吃得满头大汗,不停用袖子擦汗。
曹叡盯着何晏看得十分认真,认为他脸上的粉定会糊成一团,谁知道经过汗水滋润,何晏的皮肤更加白里透红了,由这可知何晏是真正的天生丽质。
从此,“傅粉何郎”就成了一个典故,来形容人洁白无比。
何晏虽然没有傅粉,但也确实喜欢化妆。他时常敛镜自照,就连走路都要对着自己的影子搔首弄姿,踮着脚好似做飘逸凌波一般,恨不得能飞起来。
当然,这不只是因为他身轻,更是因为他服丹。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说:“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样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还配点别样的药。……何晏有钱,他吃起来了;大家也跟着吃。”
也就是说,是何晏带动了时人服食五石散的风潮。因为服用五石散不只可以精神清爽,还能治病。只是五石散药气刚猛,服食后需要快走“散发”,故名为“行散”;走了之后,因为全身发烧,所以要少衣、冷食,甚至以冷水浇身,故又名“寒食散”。
鲁迅还说,吃药的人因为时常皮肉发烧,为防止皮肤擦伤,不能穿紧身衣,所以要宽袍大袖。这就是晋人轻裘缓带、宽袍飘飘的真实原因,“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
当然,让名士飘飘欲仙的不仅是服饰,还因为服药使人身轻。据说何晏走路脚不沾地,如蜻蜓点水,顾影自怜,翩然若飞。东晋王羲之也曾在信中说:“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
另外,服药的人因为皮肤易破,所以要穿旧衣裳,且衣服不能常常浆洗。但衣服若不洗,就会生虱子,所以在当时就有了“扪虱而谈”的名士奇风。不过把肤白如雪的何郎与虱子联系起来,那画面实在难以想象。
想来也不是所有服丹人都不洗澡的,何郎那般爱美,应该不会喜欢养虱子。
何晏能成为大魏第一美男子,不只是“美姿仪,面至白”,还因为有学问,有口才,擅清谈,是位不折不扣的名士。
他小字平叔,原为南阳郡宛县人(今河南省南阳),是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他幼年丧父,母亲尹氏嫁与曹操为妾,七岁的何晏,做了拖油瓶。
这原本该是一个可怜的“小白菜呀地里黄”的故事,然而何晏却只有白,没有黄,而且因为天资聪颖伶俐善言,何晏颇得曹操宠爱。
曹操曾经想给何晏改姓,认其为子,但是何晏不愿意,还在住处画了个方框,然后自己坐在其中。别人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我何家。”
这当真是反向操作的“画地为牢”。
曹操听说了,觉得这小孩有志气,很欣赏他维护自己独立主权的“行为艺术”,还特地让人将他送回了何府。
当然,这样做只是走个形式,这么小的孩子完全不可能独自过活,过后还是要接回曹府教养的。但是走这一遭,也就等于告诉世人,这孩子仍是何家的少爷,只是长大前暂时借住在曹家。
不过何晏虽然住在曹家,却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他喜欢鲜衣丽裳,穿戴的服饰与世子一般,令曹丕暗暗恼怒,给他取了个绰号“假子”。
何晏长大后,曹操仍未放弃收他为义子的想法,还将自己的女儿金乡公主嫁给了他。于是,何晏又成了曹操的女婿,假子加半子,简直比亲儿子还亲,曹丕自然更不喜欢他了。这也是何晏在魏文帝与魏明帝两朝都未得到重用的缘故。直到曹叡早逝,大将军曹爽秉执朝政,何晏才因工于谄媚被曹爽青睐,赐爵列侯。
曹叡不到四十而卒,临终前托孤司马懿,令其与大将军曹爽共同辅佐太子。
司马懿这是二次接受先帝托孤了,这次的孤儿是真小,曹芳(232—274)继立为帝时才八岁,所以政权完全掌握在辅政大臣手中。
于是,司马懿与曹爽的矛盾也就被放到了台面上。
从前曹马之间是君臣关系,可是现在司马家的对立面不是幼帝曹芳而是同僚曹爽,那就成了势均力敌的臣党之争,再不必留一点儿面子。
如果臣子们不想在曹马之争中选边站,那就最好不言政治,只谈清风。于是,玄学清谈应运而生。
“正始”是魏齐王曹芳时期的年号。所谓“正始之音”,指的就是正始年间(240—248),以何晏、王弼、夏侯玄为代表,掀起的一股谈玄之风。玄学清谈以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谈玄析理,放达不羁。
这是何晏一生中最得意的时期,史书称其“有位望,每每谈客盈坐”,“天下谈士多宗尚之。”一个样貌好、学识好、口才好的人举办演讲,该有多么受欢迎!天下蜂拥的情形并不难想象。
可惜好景不长,正始十年(249),司马懿趁曹爽陪幼帝离开洛阳去高平陵扫墓之际发动兵变,控制京都,史称“高平陵之变”。他随即大开杀戒,以铁腕政策清除曹爽一党。
诡异的是,司马懿特地让何晏参与了审理曹爽等宗亲的案子。何晏不知有诈,还以为这是自己的一线生机,因此急于表现,下手比谁都狠,彻底查办曹爽党羽,以此向司马献忠。
谁知道治罪名单送上来后,司马懿却笑笑说:“参与的应是八族,为何这里只有七族?”
何晏犹自不解,一一数落诸姓曹党,说:“没少啊。”
司马懿又是一笑:“还少了何姓。”
何晏大惊,一时间天旋地转,感觉自己在做梦,脑中直接闪出哲学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他似乎想起幼年时曹操对自己的宠爱,成年后娶金乡公主为妻,后来被曹丕和曹叡父子冷落,仗着与曹爽交好才平步青云,转眼却又同曹爽一起从云端重重跌落。如今司马懿要追杀曹爽亲党,还有一族未报,还能有谁?
他呆呆地望进司马懿的眼中,看到那双狼顾鹰视的眼瞳里映着一个小人儿,不禁讷讷问:“难道是我吗?”
司马懿微微一笑:“平叔果然是聪明人。”
正月初十,何晏以谋逆罪与曹爽等一同被诛,夷三族。白白吃了半辈子五石散,未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而一人获罪,株连三族,要说那些姓何的族人,才真是冤枉呢!
何晏虽是小人,却真当得起一句才貌双全。
他著有文集十一卷,首开魏晋玄学清谈之风,为正始名士之首。钟嵘《诗品》赞“平叔鸿鹄之篇,风规见矣”,列其诗为中品。
汉初之时,由于窦太后的极力推行,黄老学说至上,谶纬之风盛行。但是在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取代道教成为主导思想,强调了春秋的“大一统”精神,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中国古代的封建正统思想正式确立,儒家经典地位空前,凡士人官吏,必须学习儒经才能得到任用或升迁,于是经学蓬勃发展,注经热一时蜂起。
其中,用先秦古文即战国时通行于六国的文字书写的经书,叫作“古文经”,传授古文经的学说叫作“古文经学”;而官学里博士教弟子的经书,都是用汉朝通行的隶书写的,叫作“今文经学”或“汉字经学”。
古文经与今文经字体相异,字意解释也多有不同。古文经派的许慎就认为以隶书来解释古代经典十分牵强附会,他才历时二十年撰成《说文解字》,这部书是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影响最大的字典。
两汉经学以儒学六经为主。这股风潮刮到了魏晋,依然强盛不衰,何晏注《论语》,王弼注《周易》,都是这种风潮下的产物。
同时,又因为汉魏之交战乱频仍、社会动荡,老庄学说因此再度抬头,并结合《周易》经注进一步发展为玄学。
《周易》《老子》《庄子》合称“三玄”,能谈玄学的即为“名士”,而谈论三玄则被称为“清谈”。
何晏既与郑冲等共撰《论语集解》,又曾注解《老子》,撰写《周易说》,堪称儒道兼修,广闻博识;且又精于玄谈,风采绝世,加之他任职吏部尚书,负责官员的选拔和任用,正便于广揽人才,遂成天下士林之首。
但是在私生活上,他却既没有儒德也没有道风。他好色敛财,仗势专权,而且喜欢穿女人的衣服,窄衫长裙,粉黛鹅黄,梳着高髻,踏着木屐,袅袅婷婷作女人行走,可谓是最早见诸于史书的“易装癖”。
但他只是喜欢女人及女人的服饰,却并不是把自己当作了女人,因为他做了驸马,还改不了好色的毛病,纳妾无数,盈于后庭,纵欲无度,要以丹药壮阳。苏东坡说:“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散以济其欲。”
显然,何郎这是把“行房”当“行散”了。嗑药、纵欲、易装,当真变态,可人却偏偏才华横溢,风度俨然,真算得上性格分裂的极端案例。
因此当时名士傅嘏(gǔ)评价他:“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
这引用的正是何晏集解的《论语·阳货》,当真令人叹息: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自然,这个傅嘏后来也遭了何晏的报复,被罢去官职。
担任尚书期间,何晏仗着曹爽的势力,广收贿赂,窃占官产,索取无度。趋奉他的人多,痛恨他的人也不少,甚至将他与邓飏、丁谧并称“三狗”。
后来何晏在奉命查办曹爽党羽时,将邓飏、丁谧两党亲友交代了个底儿掉,当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要说何晏死得不冤,他既是曹操义子,又是女婿,更是曹爽的心腹,实打实的足料曹党。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认为可以撇清干系。
最后,我们来看两首何晏的咏志诗: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
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
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
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转蓬去其根,流飘从风移。
芒芒四海涂,悠悠焉可弥?
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
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
两首诗中风格一致,使用了多个有趣的意象:惊鸿、清池、浮萍与飞蓬。
这便是何晏眼中的自己,也正符合他的姿仪——够轻!
轻盈,也轻浮。
一群轻鸿飞翔嬉戏于太清池上,却时刻担心被网罗所陷,唯恐乐极生悲;真不如归去江湖,天宽地广,哪里用得着这样动辄得咎,胆战心惊呢?
看得让人着急:你倒是走呀!当真看得开,走得脱,不就不用死了吗?
但是何晏只说不做,又在第二首诗中表示:我就像断了根的蓬草,随风飘移,不由自己。天地悠悠,何处栖身?还是做浮萍好呀,可以寄身清池,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及时行乐。
于是,他就过了今朝没明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