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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子和赵三郎的幸福生活

李清照十八岁那年,嫁与吏部侍郎赵挺之的三子赵明诚为妻。

关于李清照的传记或影视剧,多愿意把下面这首词视作李清照初逢赵明诚那个瞬间的写照: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少女刚刚荡完秋千,正在整理衣袖呢,忽然看到客人走进来了,于是急忙回避,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这和前面的两首《如梦令》一样,李清照最擅长的就是抓住生活中的一个瞬间、一个片段、一个细节来做最生动灵活的描写,充满意趣。

蹴,即踏。词中并不提荡秋千有多么快乐,却只写“慵整纤纤手”的尽兴。手都麻了,自是荡得快意之至。一个“慵”字,充分写出了大家闺秀的尊贵与娇憨。

“薄汗轻衣透”是实情,春梅时分,天气犹凉,她却只穿着轻便春衣,玩得出了一身汗,可见是个相当活泼健康的少女;“露浓花瘦”则是比喻,形容汗珠仿佛娇艳新花上缀着的一颗颗露珠。但是也可以理解成花园的晨景,一语双关,十分巧妙。

这时候突然听见有客人进来,大家闺秀自是应当回避,因为踏秋千而脱下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赶紧往屋里跑,连头发都松散了,金钗滑落下来。这句显然化自李煜的“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刬(chǎn),削去,铲平。形容女孩子小心翼翼贴着草皮踩着碎步一路小跑往房中溜去的模样。

但是大约听到了客人的声音吧,忍不住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又怕有失身份,于是假装欣赏梅花,回首轻嗅。

这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写活了少女想见又不敢见、偷窥又害羞的微妙心理。动作层次分明,心理曲折多变,刻画栩栩如生,难怪关于李清照的电影和戏曲作品大多愿意把这一身段作为李清照的特写亮相。

如果那就是赵明诚第一眼看到的李清照,那可真是一个惊艳的定格啊。

即使时光流转,爱情褪色,那美丽少女粲若流星的回眸一笑,也必当在幽黯沉郁的记忆深海里依然闪亮。

关于赵明诚求娶李清照的过程,有一个堪与蔡邕题词曹娥碑的故事相媲美的传奇说法。

三国时期,曹操与杨修打马经过曹娥碑,看到碑后有蔡邕题词:“黄娟幼妇外孙齑臼”。曹操不解,问杨修说:“你可知这是何意?”杨修方要说出答案,曹操却又阻止说:“且慢,等我好好想想。”

两人埋首前行三十里,曹操终于想明白了,令杨修说说他所知道的。杨修说:“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曹操的想法同杨修是一样的,他慨叹:“但你才思快出我三十里。”

这个故事记录于《世说新语》中。汉代大儒蔡邕,就是创作《胡笳十八拍》的才女蔡文姬的父亲。

且说赵明诚不知道是不是从这个故事里得到的灵感。有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对父亲赵挺之说,梦里看到一本天书,只记得这么几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赵挺之想了想,为儿子解梦道:“言与司合,是个‘词’字;安上已脱,是个‘女’字;‘芝芙草拔’,为‘之夫’二字。这是说你必要娶一位绝世才女,成为‘词女之夫’。”

当代词女,非李清照莫属。于是赵挺之便敲锣打鼓地上李家提亲来了。

即便这个故事是真的,赵明诚的梦也是假的,九成是赵家父子为了求娶李家千金而编的谎儿。

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政治风向。

这就涉及了两个重要的历史事件:“熙宁变法”与“元祐更化”。

宋神宗熙宁年间,任用王安石为相,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新法,财政方面有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等;军事方面有保甲法、保马法等;次年又颁法改革科举,废除诗赋词章取士的旧制,恢复以《春秋》、三传明经取士。

这就是载入中学课本的“王安石变法”,史称“熙宁变法”。这场变法自熙宁二年(1069年)开始,至元丰八年(1085年)因宋神宗去世而告终,共持续了十五年,是中国古代史上继“商鞅变法”后又一次规模巨大的社会变革运动。

熙宁新法遭到了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党的强烈反对,神宗过世后,高太后垂帘听政,拜司马光为相。于是司马光尽废新法,且贬谪了所有支持新法的人,并把因反对新法而被贬的范纯仁、李常、苏轼、苏辙等人全部召回朝中任职,其时为元祐元年,史称“元祐更化”。

李格非为苏轼门生,自然属于保守党一派;而赵挺之则是新党骨干,此前在德州推行市易法时,正值黄庭坚监德安镇,以为小镇民贫,不堪新法,两人由此生隙。后来赵挺之召试,苏轼说:“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从此,两派势不两立。赵挺之做监察御史时数次弹劾苏轼,罗织罪名,百般打压,与苏门学士益发交恶,秦观、黄庭坚、陈师道等都与之结怨甚深,尤其是陈师道。

陈师道,字无己,与黄庭坚、秦少游等并列“苏门六君子”,又和赵挺之是连襟,但因道不同不相为谋,极少交集。

陈师道家贫,迫于生计,妻女皆在岳父家就食。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冬,陈师道奉命往皇祠守灵,因为没有御寒的皮衣,妻子便回娘家向妹妹借了一件——借的自然便是妹夫赵挺之的皮裘。

陈师道听说,深感屈辱,责备妻子说:“汝岂不知我不著渠家衣耶!”意思是: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怎么可能穿这个人的衣裳?于是只着单衣前往郊外祭祀,到底得了伤寒,一病而猝。

奇的是,当夜登封县令楼异世做了一梦,梦见陈师道前来告别,行色匆匆。楼异世问他:“无己这是要去哪里啊?”陈师道答:“正往杏园去,东坡、少游他们都已在那里等我了。”

原来,秦观已于去年九月坐化藤州,而苏轼则于这年八月病逝常州,如今不足一年,陈师道又相随而去,实为苏门痛事。然而,假如楼县令的梦是真的,那么师徒三人泉台重聚,吟游杏园,也是极美的异壤风景了。

只是,赵挺之与苏门中人嫌隙恁深,身为连襟的陈师道宁可冻死都不肯借穿他的裘衣,而同为苏门学士的李格非却答应与其结为姻亲,是否有变节之嫌呢?

考虑到他们结亲的时间背景,这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1100年,宋徽宗赵佶即位,其时新旧两党斗争正日趋白热化,不利朝纲。于是徽宗采纳臣议,改元“建中靖国”,以示“中和立政”,致力于停止党争,调和矛盾,其时最喜闻乐见的,就是新旧两党握手言和。并且诏还了苏轼等一批被贬放的旧党,朝中甚至传出苏轼此回归来必定拜相的言论。

赵挺之最是见风使舵之人,其时官拜御史中丞、礼部侍郎,自然要带头响应新帝号召,遂主动向苏门学士李格非伸出了橄榄枝。一则以实际行动支持新政,二则求娶天下第一才女为儿媳,三则借此缓和甚至拉近与苏门学士的关系,化干戈为玉帛,怎么说都是一桩划算的生意,何乐不为?

而李格非的官位比赵挺之低,正符合“抬头嫁女儿,低头选媳妇”的惯例,且两家都是山东人,又想着赵明诚身为太学生,年方二十一岁,与女儿年纪相当,才貌匹配,未尝不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况且,从他自己娶了王珪外孙女这点来看,“对立统一”可能是李家择偶传统。

据赵挺之连襟陈师道的《历山居士集》云:“正夫(赵挺之字)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

可见赵明诚与父亲的立场并不相同,他醉心金石,崇尚古道,深慕苏东坡、黄庭坚诗文,每每见到必要亲自抄录收藏。这就让他投了老丈人李格非的眼缘,不复以政见不同为忤。

而赵明诚又从哪里觅得苏黄二人的残篇断简呢?说不定就是向李格非求来的,所以两人可能早就结为了忘年之交。那么在他前往李宅拜访之际,有了一个“袜刬金钗溜”“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惊艳瞬间就很有可能了。

于是,李清照与赵明诚就在这个建国靖中元年(1101年)结婚了,昭示着新旧两党的握手言和,典型的“秦晋之好”。

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分明说的是一对少年情侣相思相约的情形。

倘若李清照所有诗词里描绘的瞬间都是真实的,那么完全可以凭借她早期的作品来构织出一个挺俗套的爱情故事来:一见钟情,幽期密约,相思相盼,设计提亲,如愿以偿。

又是香笺寄情,又是月下幽会,又是眼波流转,又是相约重来。这对少男少女竟是如此大胆吗?

她精心地打扮,笑靥如花,眼波流转,宝鸭头饰恰到好处地衬托香腮,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韵致,把最美的青春展示给最爱的少年,怎不让他神魂颠倒?

或许,正是赵明诚的相思情浓,才挖空心思编出了一个“词女之夫”的梦话来哄骗爹爹,求着哄着赵挺之来向李家提亲的呢。

还有一个可能,是两人订亲后作为未婚夫妻交往了一阵子,偶尔约会,时传情书。

要知道,“相亲”这回事便是始于宋朝的。

《梦粱录》载:两家若有意合亲,谈到七八分时,就会安排男女双方在某个场合见面,“或借园圃,或湖舫内,谓之‘相亲’……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

如果赵明诚与李清照也曾经过了这“相亲”“插钗”的过程,那么在男女交往较为开放的宋朝,未婚夫妻见面就是很正常的事了,诸如元夕、仲秋之类的佳节,相约同游也是常事。

所以亦有以李清照为第一主角的小说,将赵李相遇的时间,安排在了最热闹的元宵灯会上。

这里不妨介绍一下宋朝人的称呼,宋朝家庭中,仆婢管男主人叫“阿郎”,女主人为“娘子”,主人的儿子是“郎君”,女儿为“小娘子”,或是在前面加上排行。比如李清照,就应该叫作李大娘子;而赵明诚,则是赵三郎君。

夫妻之间,可以互称“良人”,或是女称男为“官人”,男称女为“娘子”;在外人面前,女人则称丈夫为“外子”,男人则称妻子为“贱内”。

要注意的是,“官人”不一定真的做官,但是“老爷”一定是做官的男人,而且是妻子对丈夫的独有称呼,家下仆婢可不能乱叫。还有,“相公”不是妻子称丈夫,而是特指宰相,比如王安石与司马光便是两位著名的“拗相公”,而李清照的外公王珪则人称“三旨相公”。

另外,“爱卿”和“小姐”这两个称呼绝不可乱用,这是对青楼女子的特定称谓,若是用来称呼大家闺秀,那可是要找打的。而“大人”是对父母的称呼,不会用在上下级或是民对官的称谓中。

以宋朝为背景的电视剧中开口“爱卿”,闭口“大人”,实属荒谬。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赵三郎与李大娘子的婚后生活吧。

不论赵李联姻究竟是父母之命还是自由恋爱,李清照对丈夫显然是满意的,一首《减字木兰花》尽透春机: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首词写的乃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女主新妆簪花之俏。

宋人四大雅事:焚香、点茶、插花、挂画。便是寻常人家也一样不肯轻放。

正所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宋朝的都市里有卖花担子,一大早走街串巷,把新鲜的折枝花朵售往深院香闺。那生意做得更大、花色更多的,便推着车子,吱吱呀呀地走过石板路,车上有水桶,花枝养在水里,推一程卖一程,还时不时向花瓣上洒水。

另有卖花粉的、磨镜子的、卖薰香的、卖通草花的,也都是做的妇人生意,专捡深宅大户的后院巷子里高声唱卖。活色生香的汴京城,便这样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李清照早晨起了,细细地梳了个时兴发髻,正自对镜妆扮,忽然听见叫卖声,忙打开门来,在姹紫嫣红中精挑细选,买了一枝刚刚打苞还未盛开的鲜花,上面还晶莹着点点水珠。

回至房来,对着清水镜儿左照右照,小心地插入鬓间,正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温庭筠《菩萨蛮》)。端详满意了,想要问问夫君好不好看,却又担心他会说花比人娇,岂不可恶?于是拉起新郎,非要问他:我美还是花美?

这句问候,与描写新嫁娘的“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异曲同工,都生动地表现了新婚夫妇的闺房之乐。

还有一首同样表现闺中之乐的《丑奴儿》,就更加旖旎妩媚,娇纵大胆了。甚至因为描写过于大胆,而在各种收录集中一直对作者存疑。

晚来一霎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篁。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这说的是某个燠热的夏天晚上,忽然一阵及时雨,天地清凉,暑气尽消,让人顿觉神清气爽。于是佳人心情大好,弹了会儿琴,又洗了澡,对着镜子重新上过晚妆,换了身清凉的薄纱衣裳,香肌半隐,雪腻酥滑。然后在碧纱厨里铺下枕席,巧笑嫣然,眼波流转,睨着爱郎说:“今晚的竹席很凉快呢,正合适……”

宋代女子的上衣有襦、袄、衫、褙子、半臂、背心等形制,下衣则有裙子、围腰、裤子、裩(相当于短裤)等。

“绛绡缕薄冰肌莹”,指的是宋朝女子最常见的性感打扮,就是在抹胸外直接套一件轻纱褙子,而且从各种宋画来看,这褙子还是随意地敞开来,露出抹胸上精美的刺绣。

因在新婚宴尔,李清照穿的褙子是绛红色的,薄如蝉翼的纱衣随风轻摆,露出肌肤如雪,细香微度,再娇声莺语地低低呼唤,当真温香软玉,潋滟惊人。

“檀郎”,指的是西晋第一美男潘岳,小字檀奴,因为长得太帅,出门时妇女们为了争看他竟然堵塞交通,争着往他车里扔鲜花水果,谓之“掷果盈车”。后来,女子们便以“檀郎”代指意中人,相当于“亲爱的”“甜心”。

李清照这句“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显然化自李煜的“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对檀郎唾”。但是更为旖旎火辣,活色生香。

以至于道学家们无法接受这艳词会出自大家闺秀李清照之手;若真是李清照写的,那就说明其言行轻佻。这也管得太宽了些,难道闺秀就要不解风情吗?

无论如何,从李清照婚后的词作来看,小夫妻琴瑟和谐,李格非对女婿的选择并不算错。只可惜,宋徽宗是个出尔反尔的人,“靖中”不久,又改了主意,重用蔡京,力排旧党。

京城,变天了…… czdXazbgtbcx0iMRs6cGJA+hgIzQrzHeBZC4B1fYE+8KEkHZEtGiPnoPaYXRfu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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