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宋词,通常人们提到的第一个人名是苏东坡,第二个就是李清照。
李清照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才女,没有之一,不接受反驳。
她的名字已经成了一种标签,成为女词人的代名词。如果想夸一个女子古典文学功底好,诗词俱佳,就会冠以“当代李清照”的称号。
明朝的状元才子,写过“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杨慎评价说:“宋人中填词,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不独争雄于闺阁也。”
秦七指秦观,黄九指黄庭坚,都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二。而四学士的另外两位,张耒(1054—1114)和晁补之(1053—1110),则是都曾亲眼见过少女李清照的天资聪颖并交口称赞的。
李清照与“苏门四学士”的关系之所以如此错综紧密,是因为彼此渊源真的很深,她的父亲李格非,正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而她的外公王珪和公公赵挺之,则先后成为苏东坡的政敌仇人。
所以我们的故事,便从李清照与苏东坡讲起吧。
整个北宋后半期的诗词天空,都是由苏轼及他的门人撑起来的。不幸的是,他们辗转于党争,一生仕途多蹇,怀才不遇,未能在朝廷政治中发挥最大能量;而幸运的是,他们大多都没活到靖康年间,用不着看着大好河山被败家子宋徽宗拱手让人。
连接两宋的词人是李清照(1084—约1155),她出生于宋神宗元丰年间,赶上了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的尾声;大婚于宋徽宗即位的靖中建国元年,完整见证了新旧两党的激烈交锋和南北两宋的悲惨过渡,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陪都临安。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使她毫无争议地成为两宋间最光芒璀璨的词人。
在她之前,苏轼与其星光闪耀的“朋友圈”相继零落;在她之后,陆游与辛弃疾等新秀初露锋芒;而与她同时期的文人词客,竟无一人能与之争锋。
所以,她是李清照,独一无二的李清照。
李清照出生于元丰七年(1084年),山东济南章丘人,来自典型的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1045—1105),神宗熙宁九年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工于词章,刻苦好读。
李清照后来有《上枢密韩公诗》,诗序称“父祖皆出韩公门下”,可见其家族与“辅三朝立二帝”的北宋名相韩琦的渊源,祖父和父亲皆从科举取仕,那么到李清照这里至少也是“官三代”了,可惜是个女儿身。
那也没关系,她做不了官三代,可以做文三代、星三代,且是照耀李家门楣最闪亮的那颗星。
李格非身为“苏门后四学士”,著作颇丰,文采斐然,尝言:“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晁补之(字无咎)常与他通宵谈论,并在《有竹堂记》中称其“坐堂中,扫地置笔砚,呻吟策读为文章,日数十篇不休”,显然是快手。
现存李格非诗文中,最著名的要属《洛阳名园记》,意有含蓄,事存鉴戒,在对洛阳达官贵族营建的各处名园详尽描绘之余,寄托了自己对国家安危的忧思,以为“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洛阳之盛衰也,天下治乱之候也”。
文末更是大声疾呼:“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一语成谶,其后金军南下,果然洛阳先失,不久北宋灭亡。人们都说李格非早已言中。
有这样博学且睿智的老爸言传身教,李清照的家学渊源自是了得。况且,她的母族也很厉害,就是有点儿烟云模糊。
关于李清照的母亲,或者说关于李格非的妻子,有三种说法:一是说此女子是曾经状告苏轼有“不臣之心”的宰相王珪的女儿;二是说她是曾与欧阳修两度连襟的王拱辰的孙女。第三种则是说,王珪的女儿和王拱振的孙女,分别是李格非先后娶的两任妻子。
第一种说法见于《王文恭公珪神道碑》中对王珪子嗣的详细记载:“元丰八年四月,丞相王公珪感疾……女,长适郓州教授李格非,早卒……”
通常神道碑写于亡者刚刚过世不久,上面记录的子嗣名单由族人提供,几乎相当于族谱的作用;而且同时期著作《鸡肋编》等典籍中亦有王珪长婿李格非的记录,应当是不会错的。
王珪(1019—1085),字禹玉,也是少年才子。二十三岁进士及第,高中榜眼,从此步入朝堂,高歌猛进,一帆风顺。
传说韩琦做扬州太守时,某日官署后花园长出了一株名为“金带围”的芍药,花开四朵。此花瓣呈红色,中间为金黄花蕊,故有“金缠腰”“金带围”之称,甚为吉祥。
宋人有簪花传统,韩琦深以此花为异,觉得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插带的,便邀请了通判王珪和正在扬州游历的王安石、大理寺卿陈升之同来赏花,并亲手剪下四朵金缠腰,四人各簪一朵。
后来,这四个人先后都做了宰相。
尤其王珪,只做了一任通判扬州,便蒙召顺利进京,入直集贤院,历官知制诰、翰林学士等,熙宁三年拜参知政事,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二次罢相,吴充、王珪为相,之后安坐相位十六年,历仕三朝,稳立不倒,人称“三旨相公”。
因为,传说王珪上朝只做三件事:上殿进呈时,称“取圣旨”;神宗决定后,称“领圣旨”;退朝后则告诉从属,称“已得圣旨”。
要知道,在政局动荡的北宋,久居相位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是忠直的王安石,还是奸邪的蔡京,都曾经几沉几浮。王珪却可以屹立不倒,且每朝都有晋升,先后封为郇国公、岐国公,六十七岁卒于高位,追赠太师。
王珪这一生,顺风顺水,堪称宋朝最幸福的宰相,没有之一。因为能够承恩三朝、宰执天下十六年而毫无建树,名字在后代历史中鲜有人知的,除了他也再没谁了。
而我之所以注意到他,只因为两点:一是他曾对苏轼不利,二是他有个超级外孙女李清照。
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二次罢相,吴充、王珪为相。在苏轼知密州归来时,王珪百般阻止他觐见皇上,以致苏轼足足在城外待了一个多月,未能面圣便奉命外任了;后来苏轼身陷“乌台诗案”,王珪更是罗织罪名栽赃苏轼谋反,比如苏轼有咏桧诗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王珪便上奏说:“陛下明明飞龙在天,苏轼却求知音之于地下蛰龙,这不是有反心吗?”
这种解读连新党中人、翰林学士章惇都看不过眼了,驳斥说:“龙者,单从说文解字上理解,并非单指人君。诸葛先生自称卧龙,岂非也成反贼?”神宗以为有理,点头说:“诗不能这么个读法,他咏他的桧树,与朕何干?”
真不知道李格非夫妻讨论苏词时,会不会像现如今的夫妻俩看球赛时因为支持不同球队而怒目相向。
不过,一家子亲戚政见不同在宋朝官场是常事。比如说王珪的老对手吴充,姻亲关系就能组成一个完整内阁了,而且还是政见不同的内阁:次子吴安持娶了王安石的女儿,长女嫁给了欧阳修的大儿子,次女和幼女分别嫁给了曾任宰相的吕公著还有文彦博的儿子。
吴充与王安石同年同月同日生,不但做了亲家,而且先后拜相。但是他对于王安石及其推崇的新法却并不赞同,还曾奏请召还司马光。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立场,吴充才会在党争中脱颖而出,被神宗点为宰相,与王珪斗了小半辈子。
值得一提的是,王珪还有一个孙女嫁给了秦桧为妻,据说当年秦桧为了构陷岳飞而苦于证据不足时,便是王氏在旁边提点了一句:“捉虎易,纵虎难。重点是抓虎,何需证据?”于是秦桧茅塞顿开,定下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杀死在风波亭。
这样说起来,李清照还得管秦桧叫表姐夫。
不过,李清照在晚年辗转漂泊、孤苦伶仃之际,多次向不同的近亲远交写信求助,却从未求助于位高权重的秦桧。
关于李清照母族的第二种说法见于《宋史》:“李格非,字文叔,济南人……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女清照,诗文尤有称于时,嫁赵挺之之子明诚,自号易安居士。”
这是正史,似乎很有权威性,但毕竟是后人撰写的,隔了些年代,水分比例就难说了。而且,这里只提李格非有个女儿名李清照,却没提及有儿子。但是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可知,她还有个弟弟叫李迒,在她经历丧夫之痛后,还曾前往依附:“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
史书上只提女而不提子,很可能这儿子只是庶出,至少也是继室所出。
继室是谁?这便是关于李清照母亲的第三种说法了。既然李格非妻“早卒”,他自然是要续娶的,那续弦便是王拱辰孙女了。
好笑的是,王拱辰在“宋粉”中的形象也不太好,他虽然和苏东坡没多少交集,但却站在了苏东坡的老师欧阳修的对立面。
天圣八年(1030年),欧阳修先后在国子监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和礼部省试中获得监元、解元、省元,一时三元及第,声名大震。
最后的金殿面试在即,坊间都传言欧阳修必夺状元,欧阳修也是信心满满,还特地做了身新衣服准备接榜时穿。
孰料同科的王拱辰看到欧阳修的新衣服,一时恶作剧,抢过来披在身上说:“我穿状元袍子啦!”
这本来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没想到殿试那天,王拱辰真的中了状元。而欧阳修却只排在第十四名,位列二甲进士。
后来主考官晏殊说,欧阳修未能夺魁,主要是因为名声太响亮,众考官欲挫其锐气。也有说法是,当时还是太后的刘娥垂帘听政的时候,因为听到宫女们传唱欧阳修所作的酸曲儿,心中不喜,所以放言不许欧阳修夺魁。
不管怎么的,王拱辰和欧阳修的命运就此捆绑在了一起。
王拱辰这年只有十九岁,和欧阳修的身世差不多,都是自幼丧父,刻苦发奋。你惨我比你更惨,你用功我比你更用功。
而且,两人既在殿试前有“夺衣”之谑,更在中榜后有“连襟”之情,同时成了薛家的女婿。
只是关于这点,又有许多争议,错乱纠结得让史官们打起笔墨官司来。
原来,宋代科举素有“榜下捉婿”之风,因为举子们只要进士五甲以上便可直接授官,而且升迁快,级别高,远比其他途径入仕的人要占优势。两宋宰相中,进士出身的人占到九成以上,正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汪洙《神童诗》)。
新科举子这样有前途,也就成了达官贵人心目中理想的乘龙快婿,因此每年进士张榜之日,便有众豪门家丁守在榜前,但见哪位举子高喊“我中啦”,立刻一拥而上,扛了就往府里跑。最疯狂时,竟有一日之间“中东床者十八九”的盛况发生。而且捉婿的嫁妆都打起擂台来,且水涨船高,比房价涨得还快。
北宋《萍州可谈》载:“近岁富商庸俗与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钱以饵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缗。”
招婿还有价码,成不成先来一千多缗嫁妆钱,这对于寒门士子来说太诱人了。要知道,北宋宰相的月薪才是三百缗,成为富家之婿,何异于少奋斗十年?
且说户部侍郎薛简肃家有三个女儿,都已到了及笄之年,正目光如炬地要在新科进士中挑女婿呢。年轻新秀欧阳修和王拱辰便都被薛家纳为佳婿,分别娶了薛家长女和次女,三家人做起姻亲来。
欧阳修和王拱辰都是穷小子出身,一结婚就有高额嫁妆可收,自然也很乐意。可是没过几年薛大娘子死了,薛老爷痛哭一场后,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欧阳修这个女婿,干脆又把小女儿嫁给了他做续弦。
这么着,欧阳修继续和王拱辰做连襟,却从姐夫变成了妹夫。王拱辰遂写了副对子调笑:“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一次宴会上,王拱辰煞有介事地讲了个段子,说《诗经》中有“退食自公,委蛇委蛇”之句,私塾老先生教训童子说:“记住,这个‘蛇’字要读作‘姨’。”小童记住了。一日小童上学迟到,老先生问原因,小童说:“因为路上看到有弄姨(蛇)的,先弄大姨,后弄小姨,就迟到了。”众人大笑,欧阳修也不禁莞尔。
这个段子记在《邵氏闻见录》中。
但是另一版本的说法则刚好相反,说先后娶了薛家二女的是王拱辰。电视剧《清平乐》里便是照这个版本演的,而且放大了许多倍,“大姨”“小姨”的段子在剧中反复出现,并将此当作欧王两人的矛盾之始。其实大可不必。
因为在宋朝,姐妹同嫁是非常寻常的事情。婚姻不只是一男一女的事,更是两个家族的事情。
比如晏殊选了富弼做女婿,后来富弼也做了宰相,又选了状元冯京做女婿。而且也是先嫁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逝后,又把小女儿许给冯京做续弦,不肯断掉姻亲关系。
再比如苏东坡的夫人王弗过世,没有亲妹妹,于是族中选个堂妹王闰之,也要继续这姻亲关系。
所以无论是欧阳修打趣王拱辰,还是王拱辰笑欧阳修,都只是一段趣闻罢了,重点不在娶了姐妹俩,而只是连襟间的玩笑,当事人根本不会生气。
两人的矛盾,单纯是政治立场不同。
导火索是“庆历新政”,两派观点壁垒分明,御史中丞王拱辰坚定地站在了范仲淹等人的对立面。
王拱辰和欧阳修同年同朝又连襟,可谓几世修来的缘分。可是两人的政治立场却截然相反,欧阳修写《朋党论》为自己和范仲淹等新党大声疾呼,而王拱辰却论奏不已,罗织罪名贬斥滕宗谅、苏舜钦等人以孤立范仲淹。仁宗不同意重罚滕子京,他就干脆“居家自贬”,使出要挟手段逼皇上就范,令仁宗反感地批评他“沽名”。
因为王拱辰的弹劾与坚持,“馆阁之士罢逐一空”。他还得意地声称:“吾一举网尽矣!”
也正因为如此,王拱辰在后世风评不高,招牌不响。
不过,李清照可是欧阳修的“铁杆粉丝”。欧阳修撰写了史上今存最早的金石学著作《集古录》,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在此启发下写了《金石录》;欧阳修有词《蝶恋花》,李清照酷爱其首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并以此为题填词数阕,向前辈致敬。后文再议。
倘若第三种说法为真,王珪确是李清照祖父,则神道碑上说他死于元丰八年,其时长女已卒,而李清照生于元丰七年。也就是说,王氏很可能死于生产或者产后不久,李清照在襁褓之间甚至刚出生就已经没了母亲,着实是够可怜的了。
好在她的继母来头也很大,文学水平也很高,所以李清照在文化教育这块,一点儿也没落下。
史载李格非于1089年入京为官,赁屋居住,李清照自幼随父亲生活于首都汴京,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才名远播。
而苏门学士在汴京雅集欢聚的主要时间为1085年东坡自黄州诏还,到1093年苏轼知定州之间,从此一去不还。
李格非只可能是在1089至1093年期间跻身苏门学士的,只赶上了苏东坡威风的后半段,故称“苏门后四学士”。而李清照这时候已经十岁了,早已显露才华,头角峥嵘,倒不知与师公苏东坡有没有见过面,可惜未见于诗文记载。
虽然李清照在文章中自称寒素,但这看要跟谁比了。在寸土寸金满眼朱紫的汴京城,李格非这样的新官根本是沧海一粟,两袖清风;但是跟普通百姓比,李清照还是不折不扣的贵族少女。
从她早期的词作来看,李清照少女时代的物质生活优裕,精神生活更是丰富多彩,而且父亲给了她极大的自由,不但允许她小小年纪饮宴喝酒,还能在饮得大醉后游船夜归。或许是后妈到底不好对继女约束太严的缘故吧?
这一时期,她的代表作要属大家熟悉的两首《如梦令》:
其一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其二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性情英豪,有种史湘云般光风霁月耀玉堂的疏朗范儿,左一个“沉醉不知归路”,右一个“浓睡不消残酒”,看来金樽清酒竟是常常不离手的,简直是女版李白。
这两首小令的共同之处在于,各撷取了生活中的一个特定场景进行细节描述,有人物,有动作,有画面,甚至还有对白,语言活泼,情趣别致。
前一首写的是酒宴后乘船倚醉而归,却不小心驶入了荷塘深处。那也没关系,不妨大家比一比,谁能先驶出荷花丛。于是奋力划桨,大声吆喝,倒把栖在洲渚上的水鸟都吓飞了。
这句“惊起一滩鸥鹭”,颇有点儿“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感觉,让整个画面都动了起来,而且加上了人声,更见热闹。
后一首则从早起回忆写起,少女睁开眼来娇媚地伸个懒腰,媚眼如丝,霞生双颊,忽然想起昨晚没有睡好,听了一夜雨声,不禁担心窗外的海棠花怎么样了。于是急问正在打门帘的侍女:“可去看过海棠花了?”侍女笑答:“没事儿,一夜风雨,海棠未谢,还和原来一样。”
这一问一答并没有写在词中,然而我们却完全可以想象出两人的言语情态,只见少女词人微微一笑,娇声嗔道:“傻丫头,倘若未谢,我不看也知道,饱饮了一夜雨水,那海棠应是绿叶更浓,红花微卷,怎么可能一点儿没变呢?”
其实这首词的用意并非完全是李清照的原创,而是改自唐代诗人韩偓的《懒起》:
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然而两相对比,韩诗显然平铺直叙,滞木无文,只说到了昨夜下雨,早起时担心窗外的海棠花,于是卷帘探看。到了李清照这里,却善用原意,翻出新境,改成主仆间的一问一答,且多出一句“应是绿肥红瘦”,情思妩媚,令人拍案。
两首小令写的都是日常生活片段,而诗人少女的情态跃然纸上,鲜明活泼,前所未见,因此《梦园诗选》评价:“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
一个十几岁女孩子写的小令,竟然被赞为“圣于词者”,李清照,的确是个天才。
曲词小令也还罢了,显露的只是李清照的文思巧妙,笔风独到。她的诗作虽不如填词有名,却是另一种风范。
她少年时曾读张耒《读中兴颂碑》诗,接连步韵颂和两首,格调高古,气韵轩昂,借唐代“安史之乱”讽古喻今,写出了“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这样深沉的警句。
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元结撰《大唐中兴颂》,刻于湖南浯溪石崖上,时人谓之摩崖碑。碑文记述了安禄山作乱,肃宗平乱,大唐中兴的史实。其文曰: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於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
苏门学士张耒,字文潜,在瞻拜此碑后,一时有感,写下《读中兴颂碑》:
玉环妖血无人扫,
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
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
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僵为雨,
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
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
太师笔下蛟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
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
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废兴增叹慨,
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
时有游人打碑卖。
张耒此诗出后,黄庭坚、潘大临等人皆有和诗,李清照亦步韵赋和,而且是连作两首: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
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
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
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
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
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
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
乃令鬼神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
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
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
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
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
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
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
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
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
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
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
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
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五十年功,指唐玄宗李隆基执政的大约时间,其间,华清池暖,咸阳草碧,曾经创立了“开元盛世”那样的好时代。长安繁华,街市酒坊林立,少年斗鸡走狗,唐玄宗沉迷斗鸡,玩物丧志,每天生活在酒肉堆中。诚如杜甫所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胡人安禄山、史思明相继叛乱,直逼京城,惊动朝庭。勤政楼中的唐玄宗惊惶失措,掩了张“西狩”的遮羞布径往四川而去。
叙事至此,李清照忽然反笔一问:为什么三军如此无能,望风溃败?
原来,骏马都忙着兼程快递送荔枝,为了讨杨贵妃一笑被累死了,哪里还有兵力来打仗呢?
这样的讽刺,不可谓不狠辣,竟然出自十七岁少女之手,令人拍案。
接下来顺理成章,对于“著碑铭德”极尽讽刺,并借古讽今,提出:以史为鉴,勿蹈覆辙,别再重复同样的错误,陷入同样的命运了。
夏商有鉴,一作“夏为殷鉴”,虽也有理,但与“简策汗青”并读,似乎还是“夏商”合宜。
古时书籍由竹简编成,为便于书写和长久保存,必须将竹简在火上烤干,炙烤时竹简出水如汗一般,故曰汗青。此处代指史册,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为同样用法。
郭子仪、李光弼,同为唐朝大将,平叛有功;张说、姚崇,同为玄宗朝宰相。《明皇杂录》载,两人抗衡半生,斗智斗勇,不分高下。姚崇病重,榻前告诫诸子孙说:“张说跟我不和,嫌隙甚深。但这人有个弱点,好奢侈,尤喜古玩珍品。我死之后,他作为宰相肯定要来走过场行礼吊祭。到时候,你们把家中最贵重的古玩器物全都陈列灵前,如果他看也不看,你们就要早做打算,举家远离;如果他注目回顾,不管看什么,都赶紧送给他,就说请他为我写神道碑,以此润笔。只要他收了,就催他尽快为文,一拿到手,立刻刊碑刻石,进呈皇上,让他没机会后悔。”
姚崇死后,张说果然前来,看到灵前珍玩,瞩之再三。姚家子孙赶紧双手奉上,请张相为写铭文。张说一时贪心,挥笔而就,赞曰:“八柱成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但是没隔两日,便清醒过来,后悔了,忙使人来取回文本,说词未周密,要重为删改。姚氏子孙哪里肯认,引着使者去看已经刻好的神道碑,并说早已进呈圣上了。
使者回复张说,张说顿足叹道:“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吾今方知才之不如也远矣!”
这个段子本身很有趣,而李清照用在此处,却是大有深意,耐人寻味。要知道,她的外祖父便是宰相,而且是“不倒翁”的“三旨”相爷,一生都在跟吴充较劲斗心机,“多机”之人,非其莫属,言传身教,不知道被小小的清照窥见了多少朝廷内幕,人心悔祸。
令人感慨的是,这些诗作于“靖康之难”发生前的太平时期,不但针贬时弊,且预言未来。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竟对历史时政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和敏锐的观察,怎能不令世人称奇道绝?
尤其第二首中的“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更是声如惊雷,以掌兵宦官李辅国直射宋末“六贼”之乱。
只可惜,十七岁的李清照想得到的事情,大宋皇帝却想不到,到底一步步重复了唐朝没落的命运,与其说是毁在金人之手,莫若说是毁于宦官之祸。
一个惊才绝艳震古烁今的少女神童就这样横空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