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不记得自己第一次侍茶是什么时候,好像从记事起,就在摆弄茶水了。
自然,最开始的差使不是瀹(yu-)茶,而只是拾柴看火,稍大些便开始负责担水。
唐代茶叶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四种,陆羽将没有经过精细加工的茶叶饮法通称为“淹茶”。他最喜欢饼茶,或方或圆,油润青碧,面上有整齐的褶纹,如浮云出山,如轻风拂水,珍重地自封囊中取出,仿佛捧出一件稀世珍宝,一股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茶饼需要经过炙、碾、罗三道工序,碾筛成细末状颗粒,然后才可煎而烹之。
现采现吃的茶需要先用火焙,用微火烤到茶有熟香味为止;晒好的茶饼也要先烤软,待茶饼表面突起,像蛤蟆背上的小疙瘩一样,才酥脆易碾。
烤茶饼的燃料最好用木炭,或是硬柴火。柴以桑、槐、桐为上,容易产生油烟的松柏和桧树是不能用的,朽烂的木器也不能当柴烧。
陆羽最喜欢秋天,吹着清凉的风,走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捡拾废弃的稻穗、麦穗,或是去河边收集芦杆,以之生火,有种莫名的充实感,令他心生欢喜。
起初是师兄带着,后来师父提点,再后来就是他自己一点点地悟了。
积公常说:陆羽念经坐禅没有耐心,看火烹茶倒是十分细致,分明有慧根。
大唐多佛寺,而几乎所有的高僧都爱茶。从根本上讲,茶叶的发展与僧人的推广是分不开的。
古今学者公认,茶的发现最初在巴蜀,战国时期秦昭襄王灭蜀之后,才传到中原。秦昭襄王,为秦惠文王之子,他娘大名鼎鼎,就是因为电视剧热播而广为人知的芈月。
茶叶贸易自汉代开始,但是直到魏晋时期才脱离药食形态而成为日常饮品,成为名士清谈的重要道具。而魏晋同时也是佛教盛行于中国的时期,可以说,茶事与佛教的流播相辅相承,从一开始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晋书·艺术传》记载,敦煌人单道开在后赵都城邺城(今河北临漳)昭德寺修行,除“日服镇守药”外,“时复饮茶苏一二升而已”。
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饮茶》云:
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
也就是说,饮茶之风,自释门传出。游方僧们怀揣茶饼,云游四方,随处煮饮以醒脑,引起效仿,遂成风俗。
这是因为,喝茶不仅能驱散昏寐,让僧伽们不会在坐禅时打瞌睡,最关键的是:抗饿!
《茶经》中援引了《广雅》中的一段文字,是关于茶叶加工的最早记载:
《广雅》云:荆、巴间采荼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炙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其饮醒酒,令人不眠。
茶自巴蜀传入中原,饮用方法一直未有太大改变,仍是煮饮法,先炙后捣,并加入葱、姜、橘皮、茱萸、薄荷、盐等众多调料,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故而喝茶不叫喝茶,叫吃茶,因为的确管饱。
至今,中国很多地区还盛行“擂茶”,尤其湘、黔、川、鄂交界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更是一直保留着“土家擂茶”的饮食习惯。其制作方法,是将大米、生姜、芝麻、大豆、花生、玉米等,辅以茶叶为原料,在特制的擂钵中擂制而成,营养丰富,健胃养颜,是土家族款待客人和馈赠亲友的佳品。
以前的擂茶要加入大把的盐,现在则有了“咸口”和“甜口”之分,一碗茶下去,顶得上一顿饭。
可以想象,当年秦惠文王发兵攻打巴蜀时,马困人乏,每每囤兵之际,就地取材,起火做羹,不免向当地人学习“茗粥”的做法,一吃之下,发现解乏又解困,还解饿,自是欣喜。茶叶被引入关中,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而僧人们过午不食,不能吃饭,却可以吃茶,就更加趋之若鹜,甚至达到了“唯茶是求”的境地。各种茶事活动也随之兴起。
又因为禅寺多建在高山峻岭之中,有先天之便,很多寺院都会自己种茶、采茶、制茶。
比如唐代荆州玉泉寺附近的山洞水边遍布一种野茶,经玉泉寺真公和尚加以炮制,使之“拳然重叠,其状如手,号为仙人掌茶”。李白曾作《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赞其“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曝成仙人掌,似拍洪崖肩”。而且在诗前写了老长的序,注明此茶由中孚所制,是享有“专利权”的。
这也是李白生平唯一的一首茶诗。
龙盖寺有没有自己的茶园已不可知,但是智积禅师的嗜茶是出了名的,一日不可无此君,稍离了茶,便如渴睡之人思枕席而不得一般,口涩眼饧,浑身酸软,这时候陆羽就会及时地递一杯茶到他手中。
不加调料的饮茶方式,自陆羽起始,故而又称陆羽煎茶法。
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谓弃其啜余,无乃 (gan) (dan)而钟其一味乎,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筴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
烹茶最讲究火候,用什么样的水,什么样的柴,火烧多旺,水沸几成,这些都是功课。
水有三沸:初沸时微闻水声,水面冒出鱼眼大的水泡;第二沸时水沿着釜边细泡丛生,有如涌泉连珠;这时就可以投茶了,一旦过了三沸,水如腾波鼓浪般,水就老了,会伤了茶性。
智积禅师喝茶是喜欢加作料的,陆羽通常会在第一沸时调入一勺盐化开;第二沸时则先舀出一瓢水来备用,然后一边放入茶末,一边用竹筷子在锅中间旋转搅动,让茶末顺着旋涡沉入,随时观察,汤略沸即加入一点儿预存的二沸水,保持平稳的火候,让茶汤缓缓滚动入味。
至此,茶才有了“品”的意味。
不过,陆羽煎茶,也仍然是要加盐的,不知道是不是唐人口味特别重的缘故。
活水还须活火煎,茶到杯中七分满,一切都刚刚好。
几乎是杯盏还未接到手的那一瞬,积公的瞌睡便清醒了。一缕茶香在空气中依依散开,宛如纶音。
这样被精心侍奉的积公越来越离不开陆羽的一盏茶,这让他在打发陆羽去清扫茅房时很纠结:是应该好好警戒一下这个弟子让他顺服呢,还是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为自己侍茶?
那天,疾儿那孩子忽然跑来说:“我有名字了,以后,我叫陆羽,陆鸿渐。”
智积禅师冷笑了一声:“有名字了?连姓都有了?嗯,不喜欢师父取的名儿,要自己取?”
陆羽微微怯了一下,却仍坚定地点头:“我不想叫疾儿,不想字季疵,也不想要法号,我有新名字了,叫陆羽。”他摊开手,手心是一枚大雁的羽毛,“我在拾柴时,捡到了这个,这就是我的名字。”
老和尚再笑一声:“陆羽,这是想飞呀,可翅膀还没长硬呢。有蹄者行于陆,有羽者翔于空……你先去牛棚,感受下什么叫脚踏实地吧。”
次日,他被打发去做杂役,最初还只是扫院子,后来干脆被赶去清洁茅房,另如和泥抹墙、背砖修屋之类的脏活儿、重活儿,也都让陆羽经历了一遍,还命他负责三十头牛的放牧。
然而,扫了一天茅房的人,即使洗澡更衣,也仍然沾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像是用朽坏的木器烧煮食物,会有陈旧木材的味道,称为“劳薪之味”,实在败坏胃口。
这让积公很恼火,因为除了陆羽,禅寺中竟然再没有一个人的烹茶技艺可以令他满意。
罚,还是不罚?这是一个问题。
积公带着这个问题坐禅,宛如体悟艰深的经文道义,久久不能得解。
便在这时,一个让老和尚难得动怒的消息传来:陆羽逃跑了!
陆羽的叛逆行径中最令积公恼火的,不仅是他不肯剃度,还有他虽身在佛门,却立志向儒,并振振有词说:“佛门中人摒弃七情六欲,终鲜兄弟,无复后嗣,穿僧衣,烫戒疤,在儒家看来,这不是大不孝吗?玄奘大师少时亦曾闻《孝经》而避席起答,以效圣贤。弟子欲学孔子之书。”
积公嗤笑:“你一个无父无母、不知根底的人,何谈孝道?”
陆羽却不甘心:“我虽不知根基,却必定是父母所生。况且,我纵无父母,又怎么知道一定无子孙呢?我就不能为自己找个亲人吗?”
这是他的执念。就因为大千世界孤落落抛下了一个他,无牵无挂,无绊无羁,他才越发不甘心,想要为自己寻找至亲,找不到,就自己生一个出来。他已经无父无母了,难道也不可以有妻有子吗?如果这世上有了一个或者几个带着他血缘的孩子,他与世界的关系是不是也可以变得亲密一些?
释门戒嗔,但是智积禅师着实恼怒。佛门亦红尘,玄宗朝的学校教育中,《孝经》被抬上了极高的位置,不仅成为科举必考内容,皇上还于天宝二年(743年)亲下诏令,规定民间必须家藏《孝经》一本,人人成诵。
因此鸿渐与师父做这场释儒之辩时,单单抬出一个“孝”字来打擂。积公纵然不喜,却只能斥责弟子不能体悟佛法高明,拿他弃儿的身份说事儿,却不好明说佛家弟子六根清净,不需要讲孝道,否则就是与皇命对着干了。这场辩论注定没有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
缺爱的孩子,格外渴望红尘情缘。禅林外的世界,光怪陆离,温暖喧嚣,有着无尽的可能性。但这一切却与他无缘,一出世即被抛弃,无选择地在寺院长大,将来也会一辈子在寺院生活,直到老死,这一眼看到头的命运,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正所谓“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积公布置的经文,陆羽背了许久都背不出,却孜孜不倦地捧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张衡的《南都赋》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
积公简直不理解,这疯魔的性子是从哪里得来的?陆羽六岁学识字,九岁写文章,还只是个初学蒙童,那骈四骊六的《南都赋》古雅深奥,别说文义了,就连字他都认不全,又能读懂些什么?
这自我陶醉的装模作样,看得积公气不打一处来。在积公眼中,这就是离经叛道,不敬佛祖,须得以体罚来约束心性。
陆羽小小年纪,却在寺中做着最繁重的杂役,打扫寺院、清洁茅房、放牛、修墙,总之一切最脏最臭的活儿都交给他做,从早到晚不得歇息。
“有蹄者行于陆,有羽者翔于空”,他知道,师父还有一句话没说:你又长不出翅膀,就只配侍候四只蹄子的畜牲。
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他停止读书。骑在牛背上的他也念念有词,没有纸笔就用竹枝在牛背上画字,叹惜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子一天天长大而不知书,空在佛门耽误年华,岂不枉来人世一遭?”
这样的话,被师兄听见,自然又是一顿好打。
陆羽却只是不改,依然着迷地沉醉诗书,他识得的字不多,却渴望创作,口中时常喃喃有词,每到会心得趣处,便忽忽若有失,痴痴呆呆,心如灰烬,手头的活计也忘了。看管的人以为他偷懒,便又绑了他鞭笞,大声斥问:“还敢不敢在佛前胡说?肯不肯好好背经?”
陆羽却昂首向天,挺着瘦小的、鞭痕纵横的背,仰着张丑脸,口吃而倔强地背起诗来:“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诗》《书》《礼》《易》《乐》《春秋》,这些他都想学习。在他心中,这些才是老祖宗留下的真经,远比佛经有意思得多了。
陆羽的倔强与傲慢益发惹怒了师兄。师兄一鞭鞭抽打在他瘦小的背上,一直打到胳膊酸了才罢手,然后便将他扔进了柴房。
同时扔进来的,还有一卷佛经,师兄指点着说:“不背熟这段经文,不许吃饭。”
陆羽身心俱痛,连倚靠一下都不行,只能侧身而卧,叹道:“岁月往矣,恐不知其书。”
寺中生活,完全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他想,是时候离开了。
师兄话说得凶,却也并没真想饿着他,寺院里本来就是过午不食的,“不许吃饭”不过是句唬人的话。到了第二天早晨敲钟时,师兄还是开了柴房门喊陆羽去斋堂,却发现房门大开着,陆羽不见了。
那一年,陆羽十一岁,毅然逃离了自幼生活的禅林,投入五光十色的红尘。
但他不知道,这并不是他禅林生活的结束,而只是序曲。
“竟陵者,陵之竟也。”意思就是山陵至此终止,战国时为楚国竟陵邑,秦朝设竟陵县,就在今天的湖北天门市,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
城北有天门山,城西有西湖,湖中有弹丸小洲,形似一只锅子倒覆在湖中央,故称“覆釜洲”;洲上建寺,始建于东汉,初名青云寺,后名方乐寺,北周武帝时被毁;隋文帝仁寿末年诏建舍利塔,东都洛阳上林园译经馆高僧彦琮法师被派遣来送舍利子到此,于方乐寺遗址盖置“舍利塔”。
因是真龙敕建,故名“龙盖寺”。
且说佛教本始于印度,西汉末年传入中土,于东晋得到大力发展,广建寺院,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
到了唐朝,佛教更是达到鼎盛,并随着求同存异的趋势发展为几大宗派: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唯识宗、律宗、华严宗、密宗、净土宗、禅宗等,并在禅宗六祖慧能“顿悟”理论和《六祖坛经》的出现后达到顶峰,完成了“圆融方便”的中国化佛教。
那位首倡饮茶之风的“太山灵岩寺降魔师”,便是禅宗大师。
竟陵寺完整见证了佛教在中土的传播发展,从汉至晋,从隋至唐,并在玄宗朝发展到鼎盛。智积禅师,也成了唐朝名僧。
大唐人人向佛,朝廷上下无不出口成经,“家家观世音,户户弥陀佛”,出家做和尚成了最热门的职业,白居易有首诗充分展示了这种盛况:
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
纵然忙似箭,不废阿弥陀。
唐朝寺院空前发展,且有了多种形式,民间自建的叫作“招提”“兰若”“精舍”,通常规模不大;官办寺院要宏伟壮丽得多,叫“伽蓝”,尤其皇家敕建的寺院,就更加令人崇仰。
唐朝出家人被叫作“沙门”“沙弥”或者“比丘”,德行高深的僧人则被敬称为“和尚”“上人”,走到哪里都能受到信众最诚挚的欢迎和崇拜。
而且,因为皇帝看重佛教,经常会给寺院捐银赏地,朝廷上下也都蔚然成风。比如大诗人王维,字摩诘,少年成名,文重当世,却生活得极为俭朴自律。他三十岁丧妻,虽然以“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著称,却偏偏不近女色,不续娶,不纳妾,“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每日上朝归来,便脱去官服,褐衣芒鞋,焚香诵经,蔬食淡茶,不茹荤腥,不衣重彩,完全就是个不穿袈裟的和尚。
那他赚的俸禄都哪里去了呢?尽数捐给寺院,供养僧人了。《旧唐书》中说他“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
王维一生诗、书、画、乐俱佳,苏东坡赞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后世更尊称其为“诗佛”,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等一并为读者熟知。
王维比陆羽大三十岁,白居易比陆羽小四十岁,都可以算得上是同代人。从他们的经历和诗作中,可以清楚看到彼时的佛事有多么盛行,僧人有多么受欢迎。
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特别舍得在供养佛事上花钱。寺院不仅有庙产,有土地,无论香火钱还是租子钱都收入不菲,最好的是还不用缴税,所有收入都是净资产。
这样有前途的好职业,自然人人争抢,所以出家为僧的条件也很苛刻,僧人剃度的资格证要由朝廷签发,称为“度牒”,每年名额有限,黑市价最高卖到几万两一张。
然而,在寺院长大的陆羽,明明得天独厚,可以顺理成章地获得证书,他却坚定地表示:“我不要!”
这简直是愚不可及!
更何况,智积禅师还是开元年间享有极高声誉的名僧。在他身边长大的陪侍弟子陆羽,如果留在寺院,前途必是一马平川,简直就是天选之子,保送名校的特长生。
这样大好的前途,他竟然说不要!
真是和尚也要发起火来。
积公觉得,陆羽放弃出家为僧这样的大好前途而一心学儒,简直就是“中邪”了。因此,他本着普度众生的初心,坚定地要对陆羽进行“拨乱反正”。
虽然他过激的言行和对陆羽的种种禁制,实在不像一位能看破红尘悟彻因果的高僧所为,但确确实实属于“我是为你好”。
历史上有三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分别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执政期间,合称“三武灭佛”。
日月轮转,又过了近百年,唐武宗是唐朝的第十六位皇帝,于会昌年间发起灭佛运动,并于会昌五年(845年)四月达到顶峰,摧毁一切寺院,命僧尼全部还俗。无敕令而擅自剃发着袈裟者杀。史称“会昌法难”。
彼时天下毁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毁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大量田地及奴婢十五万人。
龙盖寺亦不复存在。
武宗行径固然暴烈,但也侧面显示出宗教力量在唐朝的庞大、寺院财产的丰厚。正如唐武宗在旨意中所说,佛教寺院的规模比皇宫还大,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
换言之,与其说武宗灭佛是崇尚道教,不如说他是眼红寺院的势力与家底了。寺院不纳税,蓄私产,良田万顷,奴仆无数,这简直就是从国库抢钱;而且寺院信众无数,高僧大德振臂一呼而天下应,已经对中央集权产生极大的威胁。所以,武宗灭佛,是夺产、夺政之举,大大地增加了国库收入,巩固了中央集权。
寺院被毁,僧人还俗,佛教传播一度沉沦,直到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敕命“会昌五年所废寺,有僧能自葺者,听自居之,有司不得禁止”,方才重新振兴。
龙盖寺奉真龙之命而盖,又因天子之命而毁,复因皇帝诏命重建。一座寺院的几度兴废,堪称是朝代更迭、帝王心术的照影。
幸而,那都是后来的故事了。在我们这本小书中,智积禅师也罢,陆羽也罢,都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浩劫。
智积禅师圆寂后,僧众在龙盖寺侧修建积公塔墓,将其尊奉为“竺乾圣人”。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鸡汤”味极浓的逸闻,说是唐代宗李豫喜品茶,一次召智积禅师入宫论经,命人煮上等好茶奉与积公。老禅师却殊无悦色。代宗因问:“这茶难道不好吗?”积公叹道:“再好的茶,没有巧手烹制也是寻常,陛下若是品过我徒儿陆羽烹的茶,就会觉得天下无茶了。”
代宗听说这般奇事,便命人寻来陆羽,令他藏于屏风后煎茶。待茶童奉上,积公只尝了一口,便悚然惊叹:“疾儿何在?”
在这个传奇小故事中,陆羽与积公京城重逢,一笑泯恩仇。
但是唐书中,无论正史、杂记,都找不到师徒再次相见的片言只字,也没有代宗召见陆羽的任何记录。德宗李适倒是召见了陆羽,但那时老和尚智积早已作古。所以这个传说九成是杜撰。
不过,在陆羽心中,的确是早已与恩师以及年少的自己做了和解,那些纵横的鞭痕、劳碌的苦役,都已随着岁月淡了痕迹,风住尘消后,心镜中留下的唯有感恩。
毕竟,他是积公亲手拾来的弃婴,没有积公,就没有他的今天。许多年后,当他在异乡听闻积公圆寂的消息,大哭了一场。
唐李肇《国史补》载:“异日,(羽)在他处闻禅师去世,哭之甚哀,乃作诗寄情。”
这就是茶界人人成诵的《六羡歌》的由来:
不羡白玉盏,不羡黄金罍(léi);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
曾向竟陵城下来。
原来,那个当初他一心想逃离的地方,才是他最留恋的所在。
他对好友周愿说:“竟陵,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他是没有家也没有根的人,所知的来处,便是竟陵西湖。
曾经那样努力要逃离的清净山林,那湖北竟陵的一草一木,早已在他的心底生了根,成为魂牵梦萦的故乡。
这是陆羽传世的唯二首诗中的一首,流传度极广,大多版本为“朝”字注音都读成“cháo”,解释成“入朝为官”,其实意思并没错,然而这样就无法与“暮”字相对应了。所以这里应该读“zhāo”,早晨的意思;而“省”和“台”才是指官署,比如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尚书台。如此,“朝入省”和“暮入台”恰好对仗。
白玉盏和黄金罍,则都指贵重的金玉酒器,代指富贵。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我不羡慕白玉和黄金做的酒杯,也不向往入朝为官、功名利禄。我只想念故乡的西江水,滔滔不绝地流向竟陵城边。
文如其人,陆羽是有资格这样说的,因为又过了许多年,他当真走入红尘中最富贵荣耀的御苑高台,诏封太子文学,徙太常寺太祝,然而他却再一次推拒了。
他一生从心所欲,不求官禄,不慕贤达,只为了一个“茶”字殚精竭虑,不暇其他,的确不负“茶圣”之名。
关于饮茶,向来有“唐煮、宋点、明泡”之说,唐代饮茶法为煮饮,加入大量作料,自陆羽后方弃调料而仅加一撮盐,称为“陆羽煎茶法”。
宋朝饮茶法为“点茶”,分为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烫盏、点茶六步。步骤繁琐,技艺精湛,堪称艺术表演。日本茶道就是从宋朝传过去的。点茶法,迄今犹用于抹茶之中。
明朝以后,“废团为散”,饮茶法就主要是开水冲泡了,与今天一般无二。
今天的沏茶、泡茶、功夫茶,通通是泡饮。关于泡茶的水温,不同的茶,对水温有不同的要求,基本原则是,越是鲜嫩的茶,水温要求会略低一些,尤其是绿茶,芽叶细嫩,冲泡时水温应控制在八十摄氏度左右,欣赏茶叶在杯中旗枪舒展、芽叶分明的样子,边饮边品,最是宜人。如果水温过高,泡出的茶便会有熟闷之气,鲜爽感会有较大损失。
另外,家常饮茶也可以采用煮饮,将茶叶投入煮茶器中按说明书操作即可,非常方便。
比如白茶中最鲜嫩的白毫银针,如果是一两年的新茶,用九十摄氏度左右的水温比较好;但如果是三年以上的老银针,就用一百摄氏度的沸水冲泡吧,高温会激发茶叶内质的充分析出,同时也更容易激发茶香;如果是白牡丹和寿眉,一百摄氏度的沸水就很好;如果是三年以上的老白茶,必须是沸水才能达到香韵俱佳。所以老白茶也是非常适合煮饮的茶。
再如普洱、茯苓砖、千两茶等老茶、粗茶,皆宜煮饮,此类茶叶茶质相对肥厚饱满,富含多种氨基酸、黄酮、果胶等营养物质,煮茶更能释放香气,但要注意用量,控制时间,避免汤汁过厚,难以入口。
今天的煮茶,与唐代煮茶法最大的分别是不加调料,当然,你要自制一杯奶茶,也是凭君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