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霜侵绿 ① ,发少仍新沐。冠直缝 ② ,巾横幅 ③ 。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金菊 ④ 。秋露重,真珠落袖沾余 馥 。
坐上人如玉,花映花奴肉 ⑤ 。蜂蝶乱,飞相逐。明年人纵健,此会应难复。须细看,晚来明月和银烛。
①浅霜:霜未尽染,以此喻头发花白。
②冠直缝:《礼记·檀弓上》:“古者冠缩缝,今也,衡(横)缝。”孔颖达注:“缩,直也。殷以上质,吉凶冠皆直缝。直缝者,辟积摄少,故一一前后直缝之。”
③巾横幅:以幅葛或缣等质地坚硬的布料制成巾,横戴在头上。
④簪金菊:指古代男子重阳头上插菊花的习俗。
⑤花奴:唐玄宗时汝南王李琎的小名。李琎幼善击羯鼓。唐南卓《羯鼓录》:“上(玄宗)性俊迈,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谓内官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苏轼年少成名,一举天下知。平顺的人生因父亲的去世而骤然改变,三年丁忧归来,朝廷已因王安石变法而陡生大变。苏轼相亲厚的师友均对这场变法抱有否定态度,他本人也直言上书,陈说弊端。这一举动随即遭到弹劾,感受到山雨欲来的苏轼为避锋芒,主动请出京城。此后他辗转多地为官,更遭遇乌台诗案,人生的跌宕浮沉也正式开启。
苏轼知徐州在熙宁十年(1077 年)至元丰二年(1079 年)间,在此阶段,他为民做了很多实事,建苏堤,筑黄楼,种植青松,访获石炭,虽然时间不长,却为民所爱,为民所仰,官声甚佳。苏轼也深爱徐州一地,称“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
此词作于重阳,系年在元丰元年(1078 年),此时苏轼刚过不惑之年。白发渐生,不复少年,时值重阳,感慨便由此而生。重阳节是我国古代非常重要的节日之一,此节汉时兴起,三国魏曹丕《九日与钟繇书》中载:“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至唐宋时期,登高、簪菊、宴饮已成习俗,苏轼于重阳设宴,宴前填词,遂成此调。
词的上片言宴饮中自己的形象,这是一个宦海浮沉中逐渐老去的士人,他头巾发饰古朴自然,一派魏晋风流。宴上美人,素手簪菊,是极风雅之事,词人却将这种风流与风雅用“老”字分割开来。美人所怜的“老”是词人经过一系列的人生挫折而呈现出的生命状态,有自怜,有自叹,更有对人生苦短的感慨。那一滴香馨沾袖的秋露就仿佛这一点儿情愫,从心底翻起,落入热闹的俗世中。风流中的庄重,是词至苏子才有的变化。
下片写同座宾客,有如玉君子,有飒爽少年,红颜白面,相谈甚欢。而词人忽然一笔宕开,似一闲笔写道,“蜂蝶乱,飞相逐”,仿佛是在追逐重阳菊香,却又像变法中的朝堂,动荡纷乱。所以词人接下来仿佛写下预言一般:“明年人纵健,此会应难复。”果然,第二年发生乌台诗案,诗人将彻底被政治的巨浪掀入水底,“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需要提及的是,这里的如玉君子当有被苏轼呼作“琢玉郎”的王巩。王巩,字定国,自号清虚先生。苏轼守徐州,巩往访之,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回忆道:“又念昔日定国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诗几数百篇,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一日,定国与颜复长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亦置酒黄楼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两人自幼交好,少年裘马,王巩被苏轼视为“平生相知”,在诗文书画上都有着共同的爱好。谁想徐州之行竟成为此后“乌台诗案”的罪证,御史舒亶奏“(轼)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致使王巩远谪岭南。苏轼时常后悔不已,“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及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而王巩对他却毫无怨言,两人仍有大量诗文往来,交谊如旧。
又一年重阳,苏轼于黄州登上栖霞楼,遥想徐州的那个秋天,再次唱起这首《千秋岁》,使得“满坐识与不识,皆怀君”。就仿佛那一年菊花花瓣上承受不住的馨露,滚落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