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丝风,整个尘世板结了一样,像一块透明而又光怪陆离的冰。越来越近,沉闷而压抑的雷声,撕金裂银般地敲击着地面,想寻觅一丝罅隙,让这令人窒息的凝聚的现世,支离破碎土崩瓦解。终于,风起了。它呼啸着从空中一掠而过,带来雨的回声。乌黑浓重的云层里,闪电划出耀目的光柱,让凝固的天与地,瞬间分崩离析。雨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舒缓而幽雅。一记夯实的雷声之后,突然倾盆而下,白花花地天地一色,犹如陆地上的海洋。
伍保悲苦地行走在泥泞的官道上,沉重的雨点打得他抬不起头。他什么也看不见,四周的青山、绿树、略显贫瘠的农田,全都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水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卓绝地跋涉。
该死的天气。伍保愤怒地挥着强健的胳膊,惊吓着雨水,让它们识趣地躲开似的。突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失去控制,跌倒在黄汤烂泥中,差点让溅起的雨水呛着。身上背着的镔铁大锤,变成了千斤坠,异常沉重。
伍保舍不得丢弃它。乱世中,拥有一件顺手的利器,才能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全感。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他每每握着这柄铁锤,心里那股豪气才会蒸腾不止生生不息。
他不敢闭上眼,一闭上眼就想起伍建章王爷那张殷殷期待的目光。
伍建章猛地推开他,让他快逃。一定要把这块织锦送到南阳关,亲手交给伍云召。
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跟着而来的剧烈撞门声,打断了伍建章的殷殷叮嘱。
伍保摸摸怀里那块织锦,拎起铁锤,机警地潜入密道,在黑暗中风狂地奔跑。
风,耳边只有风的声音。
伍保清楚,没有人能阻挡住神勇英武的天宝将军宇文将军,伍建章王爷和家丁们誓死的抵抗,最终也只是为他赢得更多的逃跑时间。要不了多久,精明过人的宇文成都肯定会发现他的踪迹。
一路上伍保不敢停歇,眼见离南阳关越来越近,心里才稍微有一些宽慰。自己的性命卑贱,死不足惜,如果不能把伍建章的临终托付捎到的话,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相见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王爷。
伍保从大雨里爬起来,摸摸胸口藏匿的那只褐色的织锦,它稳妥地紧贴着自己的皮内,有些潮润,如女人的肌肤一样地光润。此刻,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鱼玄女。自从明公伍云召镇守南阳关,鱼玄女服侍伍夫人去了之后,只是在前年小公子伍登过周岁生日时见过她一面,转眼已经快两年了。
那天分别,鱼玄女偷偷拉着伍保的手,眼泪像这会儿下着的雨。爱哭的鱼玄女。
“保哥,他们再欺负某怎么办,怎么办?”
伍保溺爱地望着她。鱼玄女像个孩子,不懂事的小孩子,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有种疼爱与保护的冲动。
“不用怕,有焦方哥哥呢。”伍保小声安慰她。
“他才不会帮某呢,他怕无双姐姐,他们全怕无双姐姐,某去和夫人说说,某不随她去了,留在长安城伺候太夫人吧。”
鱼玄女梨花带泪,伍保心里泛出离别的惆怅。
“别这样,夫人喜欢你陪着她的,过一段时间,某央求王爷也去南阳好了。”
“真的?保哥,你不能失约,”鱼玄女破涕为笑,少女的脸,像七月盛夏的天,说变就变,她伸出纤纤细指,“拉钩,不许反悔。”
伍保为这个时候想起鱼玄女羞愧不止,王爷有重托在身,自己却坐在烂泥堆里儿女情长。他站起来,把泥水里的铁锤重新挂在牛皮腰带上。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雨却有愈下愈烈之势。正当伍保找不到避雨栖身之地左右为难的时候,前面山脚下隐隐现出一处大宅院来。伍保疾步过去,一座虽小却也宝相庄严的道观立在跟前。
玄妙观。古旧的暗红色隶书大字。
伍保急步拾级而上,在观前灰砖台阶上跺了跺灌满泥浆的鞋子,看上去干净了一些。又拢了拢早已湿透的衣服,抬手扣响朱漆大门。
嘭,嘭,嘭嘭……
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细缝。一名年轻的小道士露出半张询问的脸。
“打扰真人了,在下伍保,长安人氏,天色已晚,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上,可以吗?”
小道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甚是狼狈,动了恻隐之心,拉开大门,让伍保进来。小道士引着他沿左侧的回廊穿过前殿,大殿,走进了后殿。
后殿里已经亮起烛火,伍保看见三尊神像高高端坐,灵幢幡盖,神龛前供桌上烛台法器,规矩整齐,一样也不少,只是看上去有些陈旧。
一位面目清癯的老者安静地坐在长长的供桌旁边,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在读一本残破的古书。伍保恭敬地施一礼,老者抬头,眼里透着精湛的光。
“贫道八难,哦,施主的衣服全湿透了,青木带施主先去换件衣服。”老者缓缓地说道。
“不了,真人,某只是在这里躲躲雨,不敢枉添劳烦。”伍保谦卑地谢绝他的好意。
老者半眯着眼,说:“那好吧,青木,带施主去灶房吃点斋饭,顺便烘烤一下衣服,这么大的风雨,自是天留客,吃完便饭,青木,你给施主安排住处。”
伍保刚想谢过,殿门外却有一个急促的声音响起来:“怎么可以呢,师兄,风雨之夜,某们从来不留宿外人……”
一名身材高大魁伟的道人大步跨进殿内,迅捷的身体带动气流,吹得烛光摇曳不定。高大威严的神像身上光影流动,好像突然活了似的。
魁伟道人见伍保也站在殿内,虽收了口,却怀有敌意地盯着伍保。
老者轻轻地放下书,温和地制止了他进一步的挑衅,歉意地对伍保说道:“师弟九真,行事有些鲁莽,得罪了。”
然后挥挥手,让青木带伍保去灶房吃斋饭。
伍保躬身施礼,慢慢退到殿门口。九真威武的身体晃动一下,转过身对着伍保,刚要张口说话,八难抬手果断制止。然后他对伍保说道:“施主,有句话在这里不妨先明说了,如果晚上听到什么动静或者看到什么东西,希望不要太介意,千万不要从房间内出来,也不用害怕,那一切只不过都是幻象罢了。”
伍保神情迷惑地点点头,退出后殿。殿门啪的一声在他身后合上,里面隐约传出九真冲动地抗辩声。屋檐下哗哗的雨声冲淡了他的声音,听起来若有若无,梦一样地不真实了。
雨还在下,只是小一些。夜色中,伍保隐约看见大殿的后面是一堵巨大的照壁,照壁的前面好像有一支约两人高宝塔模样的大香炉。
伍保跟着青木,顺着走廊向右走,绕过后殿,再走过一个不大的厅院,就是灶房和一排供信士香客临时休息用的房间。
灶房里伍保始终不肯脱下湿衣服。青木也不勉强,只是怪异地多瞅他几眼,心里暗自揣测伍保身上一定藏了不少的银两,怕人发现,所以不愿脱下衣服。
虽然道观已经寥落多年,香火不旺,但人情世故青木还是懂得不少。那些长途贩运的商人,莫不是乔装打扮得如同难民,以此躲过强盗与山贼的盘剥。伍保的装束却也稍微有些不同,腰间的那柄大锤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行走江湖的武林侠客。
生逢乱世,怀里揣着兵器,东游西逛的人越来越多。谁瞧谁都不顺眼,半个眼神不对,上前开打,拳头成了说理的最好方式。青木想到这里,对伍保的扮相见怪不怪。安排了饭菜,青木一旁耐心等着伍保吃完饭,收拾利落,好带他去房间休息。
吃饭其间,伍保抽空问出这里离南阳城仅不到一天的路程。他不由一阵喜悦,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大雨,他真想晚上也赶路,快点见到伍云召。
一路上的疲乏在吃饱饭后,悄无声息地遍袭伍保全身。青木提着灯笼带他去房间,那是观里最后面的一排房子。房间里弥漫着许久没有人住的霉变味道,外还夹杂着生石灰的青冷气息。墙壁上斑驳陆离,墙灰成块成块地脱落到地面,在墙角散裂成齑粉。
青木找寻一圈,也没有找到烛台,只好把灯笼挂到床头,然后,告辞退出。临到门口,他又回头嘱咐道:“伍施主,如果真听到动静,千万不要出来,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看见。”
伍保点点头,说道:“一切悉听你的安排,对了,你把灯笼拿去,天黑,好照个亮。”
青木摆摆手,退着出了房间,正要关门,蓦然一道蛇行闪电,撕裂低矮的云层,瞬间照亮整个天地。
伍保看见青木脸色惨白,手哆嗦了一下,显得猝不及防。跟着,一记几乎就在头顶的沉闷的炸雷响起,拖着长长的余音,地面也像被击中似的,微微发抖。
青木颤声嘟囔:“他们来了,今晚,他们肯定又要来,记住,伍施主,您要待在房间里,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青木慌慌张张地关紧房门,步态踉跄地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另一端。
伍保呆立在屋里面,一时不太明白青木话里的意思。
伍保躺在潮湿的席子上辗转反侧,困倦不已,一时却难以入眠。伍保逃出长安时,天宝将军余文成都似乎没有用心追赶,城门口的官兵排查也不十分积极,使他能轻松出逃。这多少有些出乎伍保的意料。
在路上,伍保已经隐约听到有人在传,新皇帝继位,拿伍建章开刀,长安伍家两百多口,惨遭灭门,无人幸免。伍保强忍撕心裂肺的伤痛,快马加鞭往南阳关赶。没有几天,马累死了。举眼远望,哀鸿遍野,路有死骨,萧索的乡村竟找不到殷实的人家,上哪儿去买马匹呢。
伍保又不敢进沿途的城镇,怕被人缉拿。凡经南阳的关隘,新皇帝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设卡。在下诏书让伍云召进京之前,严防有消息走漏到南阳侯的地盘之内。
其实伍保完全多虑,新帝杨广的圣旨,一出京城就好像不太好使唤。没有几个刺史,总兵把它当回事。这些聪明的地方官员,都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心怀鬼胎地做着各自精明的打算。
一个惊人的信息疯狂地传播着,老皇帝是让新皇帝害死的,新皇帝还睡了他的母后。谣言并不可怕,但所有人把它当真,那就可怕了。不管是真是假,京城局势一时还不太明朗,新帝位置在没有坐稳之前,各个地方主事,保持着骑墙的中立观望态度是种必然。如果谁一不小心,站错了队,毫无疑问,有杀头之祸。
伍保不清楚这些,他东躲西藏,没了马匹只好徒步日夜兼程。
……
伍保胡思乱想着,突然窗外一瀑银光射进来,房间里立即镀了一层白色的柔光。不知道什么时间雨已经停了,月亮粘贴在后殿屋脊之上的天空中,透着阴森惨淡的亮光。
屋外悄无声息的空旷院落,有种虚敞寂寥阴风逼人的错觉。浓浓的睡意这时候终于袭上伍保心头,慢慢浸润到身体里面。他躺在那儿,半合上双眼。
恍惚间,隐隐有人在急促地喊叫,时远时近,飘忽不定。跟着传来金戈刀剑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中间掺杂着鼎沸的人声,惨叫不绝于耳。
伍保蓦然睁开眼,机警地坐起来,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的织锦。还好,它在。伍保提起大铁锤,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门口,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声响。
喊杀声好像就在院里。透过残破的窗纸,伍保往外望去,白花花的如水月光,映出一个陈旧的院落,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伍保不禁纳闷,难道是自己的幻觉?他耳畔分明溢满厮杀叫喊,而且越来越惨烈,怎么院落里没有一个人影?事情显得十分蹊跷,不会是长安来的追兵吧,伍保想到这里,心里一震,抡起镔铁大锤,吱呀一声闯开屋门。
院内空荡,洒满月光,水汽蒸腾,伍保如同走进一个黏稠的液体凡尘世界。外面没有一个人影,喊杀声却刺破黏稠的夜色,震荡着他的耳膜。
一缕劲风从天而降,似乎有把刀向伍保砍过来。他急忙举锤迎上去,铁锤并没有击中任何东西,虚无地在空中摆了个来回。伍保用力过大,几乎收不住,身体被铁锤带着晃动几下,才稳了下来。
刹那间,伍保又觉得一杆长枪加着风声直奔面门,他下意识地又抡起铁锤砸过去。铁锤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在透明的夜色中激荡着黏稠的液体落到地面上,嘭的一声,砸碎几块青灰色的地砖。
没有刀没有枪,什么也没有,只有它们划破空间的声响。没有一个人,人的呐喊和争斗之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伍保后背上突然渗出冷汗,一个不祥的预感闪现,莫非见鬼了?抑或自己在梦中?
伍保提着铁锤朝前面的后殿跑去,月光透过窗棂映亮殿内,绕过到三尊神像,伍保分明看见八难、九真和其他几位道士一动不动像木桩一样地钉在那儿。殿门敞开,他们都默无声息地望着外面。
门外院落里,竟然挤满了道士和黑衣蒙面人。他们正激烈地捉对厮杀,不时有人惨叫倒在血泊之中。殿内观望的道人却中魔似的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义愤填膺地冲出去做个力所能及的帮手。
伍保冲动地举起大锤,八难抬手一把拉着了他。一旁的九真扭头怒气冲冲地望着伍保,压低声音责怪道:“青木,你做的好事。”
青木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应腔。
“九真,不要这样,施主既然来了,自然是机缘。”八难小声说道,握紧了伍保的手腕。伍保觉得一股绵软不可抗拒的外力牵引着他,不由前行两步,和八难并肩站到一起。八难用和蔼的目光示意他不要作声,只管观看。
伍保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貌不惊人的老道士居然是一名世外高人,一时间猜不透他是敌是友。手腕被人家扣着,不能有半点反抗,伍保只好老老实实一言不发。
整个道观都是连天的厮杀声,大殿与后殿之间的院落内,不停有人流着血惨叫倒下去,眼见道人落了下风,而且人数越来越少。黑衣蒙面人越战越勇,围攻重点渐渐转移到一位年长的道士。那道士剑术颇高,连连刺伤几名进攻的黑衣人。怎奈对方人数众多,还是冲不出去,瞬间又被围得水泄不通。
黑衣人围而不攻,显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意图非常明显,就是活捉。道士又迅捷地刺出几剑,黑衣人都有所防备,只是躲闪或者挡开他的攻势,始终把他困在中间。
又僵持了一会,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其他道士尽皆被杀,只剩年长的道士一人。他见实在无突围的希望,佯攻向外刺出几剑,突然收势,举剑抹向自己的脖子。黑衣人莫名惊诧,没有料到此人如此倔强,誓不投降。有人抢上来夺过他的长剑,但为时已晚。道士脖颈上的伤口,血如水柱般喷涌而出。即是扁鹊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四周一片寂静。院落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一道长长的暗影。黑衣人诧异地抬头望去,道观东墙之上肃然立着一位光头和尚。他衣襟飘飘,宛若神人。黑衣人还没有来得及问话,那和尚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直扑下来。
带头的黑衣人挺身挥刀砍向那和尚,和尚在空中并不躲闪,胳膊一伸,右手精准地捏着了袭来刀背,稍用力一拉,黑衣人竟被刀带着腾空而起。和尚左脚一抬,把他踢向高空。和尚自己借着这股外力稳住身形,如燕子般平稳落到地面上,与自刎的道士仅有几步之遥。
他的动作连贯利落,一瞬间完成。黑衣人被抛上空中时,才说出了一个谁字,身体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径直落了下来。还未及调整姿态,已被和尚牢牢托在手中。
和尚手臂一抖,把他放到地面之上。黑衣人毫发无损,却也惊出一身冷汗。和尚看了他一眼,突然大袖一挥,一股强力如铁板似的拍在黑衣人身体上,他如同轻飘的纸人,再次飞出去,高高地越过众人,“砰”的一声撞在大殿后面的照壁上。
黑衣人像画符一样贴在照壁之上,稍停片刻,沉闷地哼了一声,重重跌落下来,趴在地上痛苦地抽触两下,气息奄奄。
轻描淡写间击败一位高手,剩下的黑衣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情不自禁地退后了几步,发现自己人多之后,壮胆又聚上来,牢牢把和尚和快要断气的道人重新围了起来。
和尚旁若无人地扶起道人,点了几个止血的穴位,却已然不管用。他不禁有些悽然的神色,哽咽着,说不出话。道士惨淡地望了和尚一眼,示意他伏下身来。道士跟他轻声耳语,和尚点头不止。突然道士身体痛苦地抽搐几下,显得并不甘心,想强撑着把话说完,头却突然一歪,断了气息。
和尚抱着他良久不语,黑衣人一时不敢轻易上前。
光头和尚功夫深不可测,没有一个黑衣人敢贸然进攻,只能团团把他围住,暂时相持。
和尚慢慢放下道士的尸首,霍然站起来,把围在身四周的黑衣人全看一遍,昂然道:“抵命吧。”
话刚落音,引来一串傲慢的笑声。和尚身影一晃,所有人眼前一花,笑声戛然而止。再看时,他依然立在原地,手里抓着一名黑衣人,高高托在头顶。他速度之快匪夷所思,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擒住了嘲笑他的黑衣人。
后殿里面一直静观其变的伍保也看得目瞪口呆。
“今晚,老衲大开杀戒,提早超度你们这些恶人,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和尚说完把手中的黑衣人掷向他的同伙,跟着身子一转,双掌发力,轰地击向身后,顺势收回,又左右击出,一招之内已经逼退四周所有的对手。
被抛出的黑衣人在空中尖叫着飞出去,他的同伙都左右灵活地躲开,没有一个人敢出手接着他。眼瞅着他也直挺挺地撞上照壁,瞬间没了性命。
和尚追随着黑衣人飞出的身影,纵身一跃,跳上照壁的墙头,傲视院落里的黑衣人,朗声叫道:“不怕死的一齐上。”
院落里的黑衣人站在那儿,一时都拿不定主意,踌躇不前。
一朵浓厚的云朵飘浮在天空中,缓缓地遮掩住银白的月光。院落里的人突然都变得模糊起来,像影子一样,越来越淡。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伍保怎么也不敢相信,如堕雾中。眼睁睁地看着,院内这些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都像冰一样,竟然融化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仿佛,刚才根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他做了一场稀奇古怪的噩梦。
如果真的曾发生过那么一场血腥的屠杀?为什么八难和九真他们会无动于衷见死不救?伍保百思不得其解。
八难终于放下伍保的手腕,略显歉意地说道:“得罪了,施主。”
伍保苦笑一声,活动着手腕。他看了看八难,见他再没有阻拦的意思,于是跳出殿门,拾步走到院落中央。院内空无一人,安静异常。青砖地上还有未曾散去的水洼,升腾着蒸热的水汽。伍保又一次走进黏稠的液体里,体味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半梦半醒的恍惚感。
八难也踱了出来,缓声说道:“施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只是在做一场噩梦。”
伍保迷惑地望着八难:“梦,真的吗?”
八难点点头,说道:“是的,一场虚幻的梦罢了。”
伍保觉得疲惫和困倦再次浓重地袭来,如水一样漫过心头。他此时只想赶快找一张床,躺下来好好睡一觉。走了几步,伍保已经瞌睡得寸步难移,身体晃了晃,铁锤也拿不动,手一松砸到地面上。他再也支撑不住,顺势也倒下来,酣然睡去。
隐约间有个人在喊他。
睁开眼,一束刺目的光照让他一时不太适应。
天早已大亮。天气晴好,昨夜的大雨,仿佛久远以前的记忆。伍保努力地回想自己身在何处,脑子里一片混乱,有种身在长安的错觉。
青木说早上看他睡得香,不忍叫醒,这会儿该是吃中午饭的时间。
伍保终于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逃出长安,心里不免得一阵暗自伤感。
天气晴好,就又火一般地热起来。本来昨晚身上的衣服已经干透,这会儿,又被汗水浸湿。摸摸胸怀里的织锦,安稳地系在那儿,伍保心里宽慰许多。
八难和九真还有几个道人围坐在一处正在用斋饭,看到伍保进来,几乎都冲他友好地点点头,只有九真狠狠地瞪他一眼。
八难和蔼示意快点吃饭。伍保客气地谢过,坐下来,吃了几口,八难问他:“施主昨晚睡得还安稳吧。”
伍保停下来,想了想,茫然地说道:“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梦到观里发生了一件离奇的血案。”
九难的脸色突然一变,停下手中的筷子,直盯着伍保。
八难笑了笑,道:“敝观一向清静,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血案。贫道看施主面有晦气,又做如此不吉的噩梦,行事要多加小心谨慎。”
伍保抬头看外边日光郎朗,观内树木清葱,各种阵设虽有些古旧,却也有规有矩,哪里有发生过离奇血案的痕迹。想是这几日自己悲伤过度,加上奔波劳累,因此做些怪诞梦魇,也不足为奇。
伍保尴尬地笑笑,没有作声。无意之间,他瞥见远处大殿后面的照壁之上,一位身材高大的和尚,牢牢地站在上面,目光冷峻地盯着他们。伍保不禁打了个冷战,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再仔细看时,照壁孑然独立,上面怎么会有人站着呢。
匆匆吃完饭,伍保辞过八难九真众道人,出了玄妙观。昨晚雨大天黑,不及细看,此时,伍保回望,才得以看清玄妙观的全貌。
玄妙观倚南阳关外二十里独山而建,坐落在山的东南脚下,前面有一条泥泞的废弃官道通过。站在道观外的台阶之上往东南望去,远处是一条大河。白河。昨夜暴雨过后,河水涨了许多。遥望过去,白河像一条黄色的水带起伏不定地向东南奔流。河堤年久失修,多有坍塌。
废弃官道上隐约可见有条小岔道通往远处的河堤,只是荒草营结,野蔓如蜘蛛网一般遍布,小径荒废时日已久,路的尽头,河边断壁残垣,似乎曾经是一处热闹的码头,不知什么原因最终被人遗忘,做了历史冷落的看客。
伍保哪有观景的闲情雅致,他顶着酷暑加紧赶路。南阳关,已离他不远了。
身后的玄妙观静伫在大路旁边,参天古树的掩映下,潮湿的热气笼罩中,像幻境一般地摇摆不定。伍保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怕它在眨眼之间无故地消失不见。昨晚离奇的经历,好像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情,有些模糊不清了。
道观内到底发生过屠杀没有?如果有为什么第二天没有一点痕迹?为什么八难九真众道人会眼睁睁看着血案的发生,袖手旁观不肯出手相助?抑或仅仅是自己的一个古怪的梦境?
伍保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近几天发生的巨变,让他失去了做出一个正确逻辑推断的能力。他苦闷地摇摇头,决定什么也不想,此刻,最关键的是得快点赶到南阳关,告诉明公伍云召,京城发生的不幸。
近乎灭门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