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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妆变尽尚娉婷:毛女故事图考

日本大和文华馆藏一件红绿彩人物故事图罐,它在不少中外有关著述都被提到。不过关于它的时代,它的装饰图案,各家的意见却并不一致。高桥宣治编译的《中国纹样》将之命为“五彩壶”,并有一番详细的形容:“在大莲瓣形开光中,画了四个故事图。猴子献桃图是描写西王母的故事,大概是依据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改编来的元曲或故事罢。带着鹤的女人,穿着鹤氅、打赤脚,可知其为仙姑无疑。然单就顶在她头部的宝伞以及她的形姿来看,或许也是王母罢。两图的主题不外都是求取灵药、仙草。正面的一个开光中的二人图,由于中央桌台上放着鼎形香炉,可知右边的是被祭祀者,左边立者为信徒。背面是把宋代以来就有的莲池的植物(在此为莲与慈姑)捆扎起来成为一吉祥图案。细部上,我们从庙地板上的如意头形砖格子,可以肯定此壶为元代之作品。” 〔1〕郭学雷《明代磁州窑瓷器》也著录此件,名作“白地黑花红绿彩人物图罐”,定其时代为明初,并认为它是禹州窑场出品 。应以后者所论为是。这里不妨再补充一点论据,即坐在榻上的女子戴着葫芦耳环,耳环脚向后的弯度很大,此多见于明代。而《中国纹样》对此器装饰图案的种种解说,实在未得其意。

1·1 红绿彩人物故事图罐 大和文华馆藏

1·2 红绿彩人物故事图罐

1·3 红绿彩人物故事图罐

1·4 红绿彩人物故事图罐展开图

2·1 “采芝图” 出自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

2·2 《采芝仙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最值得讨论的是罐身四个开光里的三个故事画面 。其中的两幅采药图不免教人想到构图相近的两幅绘画作品。一为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中发现的辽代绘画,今一般称它为“采芝图”或“神农采药图”。图绘行走于山间的一位赤脚仙人,覆草为披,缀叶为襦,一手持药斧,一手拈灵芝,药笥负背,笥中卓然一杖,杖头挂斗笠,拂子,药葫芦,腰系书卷一帙〔2·1〕。另外的一幅则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采芝仙图》,画面不作配景,止绘一位赤脚仙姑,结树叶为下裳,臂挽竹篮,手拈紫芝,一头青丝绾作双髻,不簪不钗,面容姣好〔2·2〕。

两幅画图中的女子固然都是手拈灵芝,然而画题即因此是“采芝图”么?似乎不然。所谓“神农”,所谓“仙女”,其实都是“毛女”。

毛女故事最早见于《列仙传》,其卷下“毛女”条云:“毛女者,字玉姜,在华阴山中。猎师世世见之,形体生毛,自言秦始皇宫人也。秦坏流亡,入山避难。遇道士谷春,教食松叶,遂不饥寒,身轻如飞,百七十余年。所止岩中,有鼓琴声云。”在葛洪《抱朴子内篇》中,故事情节又有增益,卷十一《仙药》:“汉成帝时,猎者于终南山中,见一人无衣服,身生黑毛,猎人见之,欲逐取之,而其人踰坑越谷,有如飞腾,不可逮及。于是乃密伺候其所在,合围得之。定是妇人。问之,言我本是秦之宫人也。闻关东贼至,秦王出降,宫室烧燔,惊走入山。饥无所食,垂饿死。有一老翁教我食松叶松实。当时苦涩,后稍便之,遂使不饥不渴,冬不寒,夏不热。计此女定是秦王子婴宫人,至成帝之世,二百许岁。乃将归,以谷食之。初闻谷臭呕吐,累日乃安。如是二年许,身毛乃脱落,转老而死。向使不为人所得,便成仙人矣。”

神仙志怪流行于魏晋,前可上溯到两汉,余波及于南北朝。不过流传下来并且作为艺术表现题材的故事并不很多,而其中的毛女故事却是格外有生命力,它的几个主要情节不仅成为后世小说的创作母题 ,且是诗歌绘画中不断出现的题材。

唐常建有诗题作《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宫人》,似真若幻仿佛洛神之赋,而大致可以代表唐人对毛女故事所添助的诗意想象。诗曰:“溪口水石浅,泠泠明药丛。入溪双峰峻,松栝疏幽风。垂岭枝嫋嫋,翳泉花濛濛。夤缘霁人目,路尽心弥通。盘石横阳崖,前流殊未穷。回潭清云影,瀰漫长天空。水边一神女,千岁为玉童。羽毛经汉代,珠翠逃秦宫。目觌神已寓,鹤飞言未终。祈君青云秘,愿谒黄仙翁。尝以耕玉田,龙鸣西顶中。金梯与天接,几日来相逢。” 《太平广记》卷四十神仙部有“陶尹二君”一则,注云出自《传奇》,正好可与常诗对看。它说唐大中初年,有相契为友的两个老翁,一名陶太白,一名尹子虚,二人以采松脂茯苓为业,常偕行于嵩、华二山。一日饮酒在芙蓉峰的松林之下,忽闻松间有人抚掌笑语,须臾,著服来见,却是一女一男。男子“古服俨雅”,女子“鬟髻彩衣”。原来男子生于秦皇之世,几番遭逢苦役而几番逃脱,直到充为陵工最后被闭锁在内又终于逃得性命。女子即原为秦宫人的毛女,不幸而做了殉人,却也脱得大难。二人在山中日食松子柏食,岁久日深,毛发绀绿,不觉生之与死。陶尹二翁因向之讨取长生丹药,答曰:哪里有什么长生丹,松脂柏食而已。于是授以二物,作别而去,“旋见所衣之衣因风化为花片蝶翅而扬空中”。

与旧日传说中“无衣服,身生黑毛”的陋容不同,唐代以及唐以后的毛女虽然仍是毛发绀绿之仙体,而姿容一如人家好女,且翩翩来去风致嫣然。画家笔下的毛女图正与此互为呼应,高山清流,藤蔓古松,鹤鹿猿狸,自是伊人最好的配景和游侣。明汪砢玉《珊瑚网·画录》卷一著录有“唐人作《毛女图》”,据所录题跋中的形容,图中的毛女却是白云里的一对,“丰姿端丽,错著彩缯树皮,背绊筠篮插花枝,纷披如幕,咸握一偃月钩”。又所录题咏有祝允明一首,句云“山头剥枣分猿吃,云里巢笙唤鹤骑” ,当也是画面内容之一。

宋画家擅毛女者有勾龙爽和孙觉,前者神宗时为翰林待诏,仇远《勾龙爽毛女》:“曾是阿房学舞人,玉箫旧谱尚随身。喜归商岭寻仙药,忍见秦宫化劫尘。松蜜春腴差可饱,槲衣秋碎不须纫。凭谁唤起勾龙爽,更写湘妃与洛神。” 夏文彦《图绘宝鉴》卷四说到宋理宗时画院待诏孙觉“善水墨白描毛女,笔力细巧”。元则钱选。元钱惟善《江月松风集》卷六《题钱选〈毛女〉》:“槲叶纫衣绀发青,宫妆变尽尚娉婷。君王若问长生药,只有胡麻与伏苓。”据《珊瑚网·画录》卷七所录,钱选毛女画迹尚有四幅,所绘“女形甚伟”,而风姿标格各个不一,“或披翠羽,或遮锦裈,或编瑶草,或挂琼叶”;又手各有持,“为铲,为筐,为画卷,为云母”;又肩各有负,“为琴,为扇,为书帙,为药物,为花果”;又各有所随,“为鹤,为鹿,为猨,为貍”,可说集毛女图之大成。

3 毛女图 山西壶关县上好牢村宋金墓葬一号墓

见于著录的历代毛女图今虽不存,但墨彩纷披推送出来的容光妙质,由记载下来的题咏和跋语仍可见其大略,如苏轼《题毛女真》“雾鬓风鬟木叶衣”,元刘跃《毛女图》“长鑱相伴坐岩阴”,“玄猿独挂危梢底” ,明瞿佑《毛女成仙图》“童女楼船去不归,三山何处觅灵芝”,等等。如果说毛女图已有相沿的基本图式,那么毛女形象的几个主要特征乃是携筠篮,拈紫芝,木叶结裳,赤足而行。反观前举应县木塔发现的“采芝图”,又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仙女采芝图》,可见均与之相合,如此,这两幅作品正该易其名曰《毛女图》。山西壶关县上好牢村宋金墓葬一号墓壁画也有类同的形象〔3〕,发掘简报形容此图曰:“后室西壁绘两女子,南侧者梳双髻,肩披巾,腰束草叶裙,一手提篮,一手持锄,似在行走。北侧者头梳髻,腰束草衣,身后背篓,一手持一束花草,似在采药。” 壁画所绘,自然是毛女图。绘于北侧的一幅,构图与出自应县释迦塔者完全相同,毛女妆束、手中持物乃至迈步的姿态,也都很一致。山东博物馆藏一件金代瓷塑,系德州窑采集,腰系草叶裙的女仙跷了左脚坐在山石上,手拈灵芝,脚边卧一只鹿〔4〕。不必说,亦为毛女。上海博物馆藏晚明“漳州窑系五彩人物花鸟纹盘” 〔5〕,盘心一个赤足负药篮的仙姑,身边一只口衔灵芝的仙鹿,则此“人物花鸟纹”,毛女图也。至于开篇所举大和文华馆藏红绿彩人物图罐中的两个画面,与应县之幅尤其相似,挎筠篮,握偃月钩亦即药锄,又所谓“山头剥枣分猿吃,云里巢笙唤鹤骑”,大约都是早已有之的构图,这里也依然沿袭,虽然稍稍改变,却以配景的丰富更见出仙境幽奇,也更多装饰意味。

既识得毛女,红绿彩人物图罐中两幅毛女图之间的一幅画面便有了确解:开光里绘一女子盘膝坐在小榻上,绿袄红裙,脸上贴着翠钿,一边露着的瓜棱式葫芦耳环,长长的耳环脚从耳垂后面弯过去。榻后一屏风,屏风后侧一个放着冲耳三足炉的香案,一人捧碗近前,碗里探出长柄,显见得是饭匙之属。验之以毛女故事中因被人食以五谷而由仙变人的情节,此图正可令人会心一粲。

毛女故事作为瓷器上面的装饰图案,并不突然。它本来是流传久远的传说,且历代不曾中断,又伴随着以它为题材的为数不算很少的绘画作品,而使故事更为人们所熟悉。作为一组连续的画面,瓷器装饰的优势似在于能够表现出比绘画更多一点的情节,这一件红绿彩人物图罐即是一例。它的装饰纹样,自然不是“画了四个故事图”,而是情节连续的一个故事,便是毛女的传说。如是,此器命作“红绿彩毛女故事图罐”,应该是不错的。

4 毛女瓷塑 山东博物馆藏

5 漳州窑系五彩盘 上海博物馆藏

漳州窑系五彩盘盘心

6 银鎏金毛女图簪首 江西德安出土

金镶宝毛女图耳坠侧视

7 金镶宝毛女图耳坠南京太平门外板仓徐达家族墓出土

8 毛女图金簪湖北蕲春县蕲州镇王宣明墓出土

毛女故事用于装饰,这一件红绿彩罐并不是最早的例子。江西省博物馆藏一件德安出土的宋代银鎏金簪首残件,簪首顶端的开光里一位仙姑,头梳双丫髻,肩被草叶披,左臂挎药篮,右手拈灵芝〔6〕。依前面举出的毛女图图式,此仙姑自是毛女无疑。毛女故事作为绘画和工艺品题材,明清时代也始终流行不衰。南京太平门外板仓徐达家族墓出土一对金镶宝毛女图耳坠 〔7〕。又有湖北蕲春县蕲州镇雨湖村王宣明墓出土的一枝金簪 〔8〕,簪长十七厘米,簪脚与簪首以龙头相接,龙身隐于海浪,浪尖上生出层层莲花,花心托起一个栏杆回护的六角台,台上擎出一个曲柄花叶伞,伞下是背负花篓的仙姑,身披草叶衣,腰系草叶裙,左手拿葫芦,右手托一颗珠。它与金镶宝毛女图耳坠几乎相同,不必说,表现的是同样的故事。成书于明万历年间的汪云鹏《有象列仙全传》,其中的“古丈夫”条便是经过改编的“陶尹二君”故事,且配得插图,这里看重的仍是古老传说中的故事因素 〔9·1〕。清任渭长《列仙酒牌》中有“毛玉姜”,曰:“有美人兮山之阿。解衣者饮。”绘图与制令也还是从故事中取意〔9·2〕。

9·1 《有象列仙全传·古丈夫》

9·2 《列仙酒牌·毛玉姜》

(初刊于《收藏家》二〇〇六年第一期,原作《人物故事图考二则》,此其一) di+2W5bYtz4fv49SDSb7/EJHqFZQrkttqbBsL/lkS5/b31UTmwbSTcBn2tBnel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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