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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州北朝壁画墓观画散记

近年山西数座北齐壁画墓的发现,使得今人对北朝画迹的认识被屡屡刷新,去岁忻州忻府区九原岗墓群中的一座北朝晚期大型壁画墓,更以许多前此未见的艺术形象将人们的认识又推进一层 。遗憾的是除却穹隆顶上面的星象图及两壁星星点点的残迹,墓室壁画几乎盗揭殆尽,所幸墓道东、西、北三壁的壁画尚大部存留。东西两壁,画面自上而下界为四层。第一层,图画仙人灵怪与奇禽异兽。第二层,分作南北两段,北段为苑囿校猎,南段为群侍。第三层绘仪卫。第四层,西壁为武士,东壁画面被盗洞所毁。墓道与墓室之间的甬道,平面长方形,拱形券顶,两壁及顶部原初均作画,惜惨遭破坏,今仅存残迹。

一、呈现细节的木构建筑

壁画墓中最引人注目的画迹,是甬道拱门周边和顶部所绘砖墙之上一座极有气势的木构建筑〔1·1〕,即庑殿顶三开间的门楼,两侧有廊相连,应是表现宫门。《洛阳伽蓝记》卷一曰城内之永宁寺,“南门楼三重,通三阁道,去地二十丈,形制似今端门”,可知北魏宫门之概。壁画中的宫门正脊两端各一个硕大的鸱尾,鸱尾之间和两边垂脊上竖着宝珠头的瓦钉〔1·2〕。垂脊之端各有一个巨型鬼面瓦〔1·3〕。正门紧闭,侧门半开,门扇各有四路门钉,一对衔环铺首。门廊彩砖墁地,设有六道宝珠望柱的朱栏。柱顶施斗栱,柱间阑额施补间铺作亦即叉手。木构件之间又细笔绘出网状物,似即表现用于防备鸟雀做窝的罘罳〔1·4〕,虽然它原应设在木构件之外,只是那样未免难以行诸画笔。

1·1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

1·2 鸱尾与瓦钉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局部

1·3 鬼面瓦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局部

1·4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局部

两个各开启一扇的门里,分别露出顾盼相视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人手持团扇〔1·5、6〕。两边廊子里的侍女,均臂横一物,此物当是对折起来的一方茵褥,原当挟持腋下,只是工匠不曾把它画得妥贴。坐以方褥,是南北朝时期上流社会的风尚,《颜氏家训·勉学篇》曰,南朝萧梁盛时,贵游子弟无不“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河南邓县南朝墓出土画像砖〔2·1〕、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墓室壁画〔2·2〕,又西魏恭帝元年薛氏一族造像碑〔2·3〕,都有臂挟方褥的随行侍从。可知这是壁画设计者有意安排的细节。

1·5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局部

1·6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局部

2·1 河南邓县南朝墓出土画像砖

2·2 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墓室壁画

2·3 西魏恭帝元年薛氏一族造像碑局部 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宫门正脊上方是莲花座上一个尺寸颇巨的莲花炉,莲座两边一对高高探出的枝叶和结着莲蓬的花朵,又有莲座花瓣之间低低举起的一对莲叶,莲叶上托着香宝子〔3·1〕。不过这一具莲花炉与通行的式样略有不同,因此或认为它是火盆,然而对比大抵同时的其他图像,当可辨认无误。比如东魏武定元年李道赞率邑义五百余人造像碑中的香炉〔3·2〕,二者表现手法的一致,自是显而易见。当然这是从佛教艺术中移植来的表现形式,其实除此之外,分别安排在一对凤凰脚边的两棵树〔4〕,也是佛教艺术中“庄严道树”的式样。宫阙以凤凰为饰,则是汉代以来一直沿用的做法,班固《西都赋》“设壁门之凤阙,上觚稜而栖金爵”,李善注引《三辅故事》曰“建章宫阙上有铜凤皇,然金爵则铜凤也”。壁画屋脊两侧的凤凰却是以夸饰之笔涂染金刚怒目之容,钩喙长舌,更以体量之巨而见护佑之威仪。

3·1 莲花炉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局部

3·2 东魏武定元年造像碑局部 大都会博物馆藏

4  甬道拱门上方壁画局部

二、“图以云气,画彩仙灵”

墓道东西两壁第一层的图画仙灵,最令观者目眩神迷,因而很容易想到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所谓“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这里所包含的天、地、人三大主题,几乎囊括了人间世的基本生活内容,在这个框架里,“天”也成为时而是敬畏时而是依赖的人间秩序。依此三大主题设计格局的宫廷绘画大约很早就形成图式,并且长期沿用下来,沿用过程中,更以文献与图像的相辅相成和相互渗透,而使得图式愈益丰富和完善,需要改变的只是若干细节而已。

在文献所构成的叙事系统之内,可以见出两汉至南北朝,不论宫室台阁、郡尉府舍以及寺院建筑乃至佛造像,仙灵异兽之类都是几乎不可缺少的主题。如《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列传》曰益州刺史朱辅“好立功名,慷慨有大略”,“是时郡尉府舍皆有雕饰,画山神海灵奇禽异兽,以眩燿之,夷人益畏惮焉”;前节引《洛阳伽蓝记》曰永宁寺南门楼三重,“图以云气,画彩仙灵”;又同书卷一记千秋门内灵芝钓台,“云起梁栋,丹楹刻桷,图写列仙”。北齐邢子才《新宫赋》状写宫殿之饰云“兽狂顾而犹动,鸟将骞而中疲,木神水怪,海若山祇,千变万化,殊形异宜”(《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引)。佛造像的图案设计也往往有同样的布置。如北齐天保三年牛景悦《造石浮图记》“匠百运奇,清思幽密。飞檐联翻,轻飘绵邈。零鸟羽仪,神兽炳曜。若凤之鸣,如虯之转” ;又北齐武平三年《兴圣寺造像记》所谓“名山匠手”,“异禽异兽,难名者多”(《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二十一)。在汉大赋的夸饰之辞中,天官灵怪则是帝王出行时的导从。扬雄《羽猎赋》曰天子出宫之际,“蚩尤并毂,蒙公先驱”,“飞廉云师,吸嚊潚率”。班固《东都赋》云天子登玉辂,乘时龙,“天官景从,寝威盛容,山灵护野,属御方神。雨师泛洒,风伯清尘”。

5·1  骑鹤仙人(西壁)

5·2  驭龙仙人(东壁)

5·3  骑鱼仙人(西壁)

再看以各类图像资料—从汉画像石到南北朝墓葬雕刻与壁画—构成的叙事系统,与文献多是可以对应的。忻州壁画墓中的“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也是如此。手持麈尾飞步在云端的羽人,或骑鹤驰骋,或驭龙而行的仙人〔5·1、2〕,又西壁的仙人骑鱼〔5·3〕,或即《列仙传》中的琴高 ,它也是两汉魏晋墓葬艺术中常见的形象 〔6〕。此则“图以云气,画彩仙灵”也。东壁长发飘潇手持鼓风袋狂奔于云间的风伯〔7·1〕,西壁努睛露齿持槌击连鼓的雷公〔7·2〕,又有流云腾涌中一个赤身露体的骑龙者,右手倒持一瓶,瓶内水流下注,自是“雨师泛洒”〔7·3〕。此则“天官景从”也。

6  甘肃张掖高台许三湾古城遗址魏晋墓壁画

7·1 风伯(东壁)

7·2 雷公(西壁)

7·3 雨师(西壁)

8·1 冯邕妻元氏墓志(志盖)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8·2 冯邕妻元氏墓志(边侧之一) 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山灵海怪,即《鲁灵光殿赋》所谓“奇怪”,图像来源之一或是山海经图,不过很可能已是经过了汉代所作祯祥录的再创造 。北魏正光三年冯邕妻元氏墓志边侧和盖面的装饰纹样阴刻各种“奇怪”十八个,其旁均有榜题,前侧为嚙石、護天、發走、挾石,后侧为撓撮、掣電、懽憘、壽福,左侧为長舌、捔遠、迴光,右侧为攫撮、烏獲、礔電,盖面为攫天、唅噙、拓遠、拓抑〔8·1、2〕。不过十八个“奇怪”,各自的特征以及形象与名称的对应,都不是很明显。如此命名,大约只是用来分别强调“奇怪”之辟邪与福佑的不同功效。而这些名称在视觉上也有“奇怪”的感觉。洛阳出土北朝神兽石棺,棺身和前档龟背纹的格子里各个阴刻“奇怪” ,类似的表现形式也见于石棺床,如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时代约当北齐至隋的一件〔9·1~3〕,虽然都没有榜题,但很可能这些形象已渐成图式,且随着名称一起流行,甚至在佛教艺术中也扮演力士的角色,如河北邯郸北响堂山石窟雕刻〔10〕。忻州壁画墓中图绘的各种“奇怪”便与墓志和石棺中的形象多有近似,即手足如鸟爪,上身羽鬣飞扬,两膝盖处各生出长尾样的一根羽毛。西壁中的一个双手托举一方巨石于头顶,似乎欲切“挾石”之名〔11·1〕。东壁云间灵怪口吐长舌绕臂一周,则与“長舌”之称相契〔11·2〕,却是比元氏墓志中的“長舌”远为夸张。“長舌”前方鼓翅飞奔的一个,长身如狐,兽面蹄足,头顶一弯长角,与元氏墓志中榜题“烏獲”者形象相类〔11·3〕。以元氏墓志榜题其名的“奇怪”为比照,壁画“烏獲”前方一个怒目奋翅的怪鸟,便是“唅噙”〔11·4〕。驭龙仙人前面开路的一个,也可与墓志中的“拓遠”对应〔11·5〕。其实壁画中的“奇怪”,都可以如此类比。推想壁画的绘制,应是工匠既有一个流行的粉本以及名目可依,又有充分的发挥想象之空间。

9·1 石棺床局部一 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9·2 石棺床局部二 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9·3 石棺床局部三 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10 北响堂山第九窟佛龛下方浮雕

11·1 “挾石”(西壁)

11·2 “長舌”(东壁)

11·3 “烏獲”(东壁)

11·4 “唅噙”(东壁)

11·5 “拓遠”(东壁)

12·1 敦煌莫高窟第二八五窟壁画

有意思的是,忻州壁画这一部分中的主要内容,稍事削减而未经大的改动即移植到河西的佛教艺术,构图最为接近的一例,便是敦煌莫高窟建造于西魏大统四年至五年的第二八五窟〔12·1~4〕,前引洛阳永宁寺的“图以云气,画彩仙灵”、造像记所谓“零鸟羽仪,神兽炳曜”,“异禽异兽,难名者多”,在此也都依然适用。当然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此窟的开凿者为西魏派遣任瓜州刺史的东阳王元荣

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仍,统治者的族属也很复杂,在一个变乱的大时代里,却有这样一类稳定的图式被长期沿用下来,无论生者的世界、死者的世界,抑或佛教、道教的艺术领域,都通行无碍。从宫廷向民间广为流播的一种对宇宙秩序的想象,—当然它处处与人世间的秩序相对应,被不同族属的政权和人群所认可,似可表明它的内涵远不是墓主人的升仙诉求所能概括。

12·2 敦煌莫高窟第二八五窟壁画

12·3 敦煌莫高窟第二八五窟壁画

12·4 敦煌莫高窟第二八五窟壁画

三、“物”的写实

墓道东西两壁长卷式的校猎图,最见壁画设计者的匠心。虽然不少场景在汉代即形成图式,但画工在沿用既有图式的同时,又挥洒写实之笔,令它别现当代特色。比如骑马引弓反身射虎的形象(此或被称作“安息射”),在河北定县第一二二号西汉墓出土金银错铜狩猎纹伞盖杠箍纹饰中,已具见精采〔13〕。河北邺城上柳村北地出土东魏北齐时期一件石函〔14〕,正立面浮雕射猎图,山林中纵猎的骑士反身张弓射向追奔而来的两只野猪 。忻州壁画墓校猎图中的这一幅,则以猛虎近身、四蹄腾空的战马负痛嘶鸣,又骑士的脚从马镫脱出,使得场面愈显激烈〔15〕。长卷中的围猎一幅,也备显画匠的写真笔墨。一只熊在三人围猎下仰翻在地,穿透熊头的利刃是兵士之一所持长矛,此矛应名作矟,《通俗文》曰“矛丈八者谓之矟”,或作槊,槊柲系缨,此即眊,梁简文帝《马槊谱序》曰“翠眊与红尘俱动,足使武夫愤气,观者冲冠”(《艺文类聚》卷六十《军器部》引),恰好移来用作画赞〔16〕。校猎图里更有一个驱鹰猎兔的细节,—搏击者以胜利的姿态向主人回首,猎物挣扎身如弯弓以致鲜血喷溅,而不论题材还是表现形式,它都不是从中土传统美术中生长出来,却是带了明显的异域风格 〔17〕。

13 金银错铜杠箍局部定县第一二二号西汉墓出土

14 石函 河北邺城上柳村北地出土

15 骑马引弓反身射虎(西壁)

16 围捕(东壁)

17 驱鹰猎兔(西壁)

18 虎文单衣

19 戴围帽者(西壁)

20 携胡床者(东壁)

墓道壁画第三、四两层的群从仪卫,也颇以细节刻画取胜。即便都是左弓韬,右箭箙,但弓韬、箭箙的式样与纹饰却多有不同。服饰则略存两汉以来的中原制度,如中有服虎文单衣者〔18〕,或即董巴《舆服志》所云“虎贲武骑皆衣虎文单衣”(《北堂书钞》卷一二八引)。又有一人头戴广檐大帽,帽檐周环垂丝〔19〕。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卷中“席帽”条曰:席帽“本古之围帽也,男女通服之,以韦之四周垂丝网之,施以朱翠,丈夫去饰”,至隋炀帝而易作藤席为骨,鞔以缯,乃名席帽。忻州壁画所表现的或即“古之围帽”的形制之一。

又东壁侍从有持胡床者,胡床虽是处在折叠状态,但床座系编织而成也特地表现得清楚〔20〕。太原徐显秀墓壁画有手持胡床者〔21·1〕。河南新乡出土东魏武定元年道俗九十人造像碑上的佛传故事“想(相)师赡太子得想时”,相师的坐具便是胡床 〔21·2〕。

21·1 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墓室壁画

21·2 东魏武定元年造像碑佛传故事局部

忻州北朝壁画墓中的绘画显示着多种元素、多种风格的交汇,因此也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留待吾人深入探求。从事抢救性发掘的九原岗墓群考古队本着保护重于发掘的工作方针,使得惨遭盗掘的壁画墓最大限度保留了画迹,并且采用了新的扫描技术及时复制画面,也为今后的研究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初刊于《大众考古》二〇一四年第三期) etjfG8qB/suiu1yNgErHpeYr+N3XHSjgTvpIRem3gyrYFcsOjYWullsA1ex1xp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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