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不大,走过几条小巷再过一座桥,道路尽头便是老潘家的那棵红杏树。远远看去,却觉得今日与昨日有些不同。仔细瞧来才发现,这家的杏花一夜之间皆尽凋落,枝头上竟连一朵红杏都瞧不见,而那一地的杏花红,让人看着觉得不舒服,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花葬,埋葬了花下的一切。路旁的红杏依旧开着,没有昨日潘家那棵那样的红艳,却也没有如今日一般皆尽凋落。
问药前去叩门,三声过后却依然没有人应门。
狄姜叹了口气,想要推门,书香却拦住她:“掌柜的,主人可能不在家,我们要硬闯吗?”
狄姜道:“他在,只是没听到罢了。我们去后院找他。”
“万一那疯婆子也在可如何是好?”
“若真打起来,我们还怕她不成?”问药最是不怕事。狄姜也抬了抬眼皮,点头:“善也。”旋即一意孤行地推开门。入眼便见大门边上放了两个半人高的麻布袋,四周的花坛边亦扎满了白色的幡布,三人皆是一脸惊骇。钟旭在药铺对面开了家棺材铺,专卖丧葬用品,她们当然知道这些白色经幡是用来做什么的。
“莫不是老潘被那婆娘打死了?”问药震惊地打开麻布袋,发现袋子里头装的都是红杏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狄姜打量着倚靠在树干旁的木梯,还有旁边放着的竹篙便知晓,眼前这些杏花是被人打落,而非自然落下。
“他们为何把红杏都敛了?”书香问。
狄姜摇摇头:“我也想知道。走吧,去后院寻老潘便知。”
狄姜带着书香问药向后院走去,刚一跃过竹栅栏,便见老潘半跪地靠在篱笆的一角,生死不知。问药忙走过去探了他的鼻息,见他呼吸无碍才放下心来,但很快又义愤填膺起来:“这得累成什么样,才能在这种天气里累晕在外头,怪不得没听见咱们的叩门声!”
“放心吧,他没有生命危险。”狄姜叹口气,见着三五个麻袋妥帖地摆放在后院里,又道,“一夜的工夫要将这些红杏收集起来并不容易,他应该只是太过劳累罢了,也不知道他在这儿睡了多久,不要冻坏了身体才是……你俩把他抬到屋里去,稳当一点儿。”
“是!”问药和书香合力把老潘放回床上,边走边道,“他好轻啊,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
“他这些年过得确实不太像男人。”狄姜点点头,她环视一周,发现李姐儿并不在房里。房间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有梳妆台前零星散落着几个小盒子,盒子有好几个都没来得及盖上盖子,显然李姐儿忙着出门没有时间收拾这些胭脂水粉,便留了下来让老潘收拾。
问药也看出了这些细枝末节,她把老潘放置稳妥盖上棉被后,便叉着腰气冲冲道:“简直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把丈夫留在家打扫院子,自己却四处潇洒?”
狄姜又是淡淡地叹了口气,看着床上的老潘冻得发白的嘴唇,现在也再不能说出一句“旁人的事,轮不到我们品论”这样的话了。他简直单薄苍老到让人心疼。
“掌柜的,我们给他留点儿银子吧。”问药满脸天真地说,“老潘多些私房钱傍身,李姐儿就不会看不起他了。”
“这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狄姜摇了摇头,冷静道,“把他的裤子脱了。”
“啊?什么?脱裤子?”问药一惊,面色一红,“这……”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狄姜敲了敲问药的头,又对书香道,“去把他的断腿露出来,我要看看他的腿。”
书香应了,很快将老潘的裤子褪下,又仔细地用棉被盖住其他部位,确保他不会着凉后,对狄姜道:“掌柜的,开始吧!”
“嗯。”狄姜在床边坐下,右手分别在他腿上的阴谷、鱼腹、解膝穴按压了三次,指尖所触及之处,传来的质感柔软且无力。
“筋骨退化,肌肉萎缩,这几棍子把腿骨打得粉碎,真是回天乏术啊……”狄姜摇了摇头,又道,“当时治疗的时候还能保住他这条腿,可见医者也是用了十分的心思。”
“对普通医师来说回天乏术,可对您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呀,对不对?”问药一脸谄媚地看着狄姜,狄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便又继续观察起老潘的腿。狄姜将老潘的腿屈膝,又接连按下膝眼、梁丘二穴,心中便有了主意。
“去烧一盆炭火,取金针烧至火红。”狄姜对书香和问药道。
“是。”二人得了令,问药立即出门找炭盆,书香则在随身药箱中拿出了一整套的一百二十八根金针木盒。木盒子上雕刻了三朵莲花,但莲下的花藤却妖娆怪异,各不相同,像是它们的枝叶托着莲,又像是它们被莲所镇压。
不一会儿,问药便搬着一小盆炭火跑进来,抱怨道:“这潘家也太奇怪了,柴房里放满了炭却没有炭火盆,找来找去就这么一个小暖炉。”
狄姜取来一看,才发现问药手里是半个铜质的暖手炉。暖手炉精工细作,雕刻繁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闺房里用的物件,她淡淡道:“老潘家里穷用不起炭,但是再穷也不会苦了李姐儿,于是买了个小暖炉,每晚给李姐儿暖暖手脚罢。”
“老潘对媳妇也太好了些,李姐儿太不知足!”问药恶狠狠地咒骂,心中替老潘的不平又多了几分。
狄姜不无赞赏地朝床上的老潘点了点头:“是个会疼人的,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问药疑惑道,“只可惜是个瘸子?”
狄姜笑:“可惜的事情可多了呢……”
“是啊是啊,最可惜的就是娶了个不知足的婆娘,成天的被人压榨。”问药翻了个白眼,气得跳脚。
狄姜不理会问药的絮叨,从木盒里数了第七十到七十五号金针,将它们拿起来放在炭火上烧至火红,然后迅速刺进老潘腿上的穴位,封住他奇经八脉。后又立即抓住问药的手,用一号金针刺破她的食指,用她的鲜血在老潘的腿上写下她的生辰八字。血光入骨,顷刻间侵入骨髓,另一道寒光紧接着一闪而过,外表的皮肉上便只依稀可见点点红痕,若不仔细去瞧,根本注意不到。
“掌……掌柜的,您这是?”问药大惊道。
“借你的命。”
“借命?”
狄姜点点头:“他的腿是没治了,但是用你的腿当他的腿用便可健步如飞了。”
问药豁然开朗,放下心来,赞道:“原来如此,掌柜的好厉害!”
“你且忍一忍,当几天瘸子而已,没什么大碍。”
“什么!”问药又是一惊,“您是说,老潘拿了我的腿去用,而我要变成瘸子?!”
狄姜点点头。
“这如何使得!”问药的脸黑得快要滴出墨汁来,抓着狄姜的手告饶,“掌柜的,您不能牺牲了我呀!书香是个男人,比我更加合适不是?!”
书香闻言,眉心突了突,显然想要骂她,但还是忍住了。狄姜却淡定地看着问药干着急,满眼好笑道:“你不是很同情老潘吗?怎么,这点儿牺牲都不愿意?”
“我想帮老潘,但是我也不想当瘸子呀!”
“世人就是如此,嘴上的心疼谁都会,若真要牺牲自己的利益,比谁都跑得快。”
“我……”问药无法反驳,就像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腿疾一般,立时双腿发抖道,“掌……掌柜的,我觉得自己的腿好软啊!”
“你不是腿软,你是害怕。”狄姜睨了她一眼,道,“此法要过四个时辰才起作用,你现在腿软纯粹是被自己吓的。”
“真……真的吗……”问药欲哭无泪。
狄姜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别担心,你的生命没有大限,老潘的一生与你相比不过弹指一挥间,你就暂且瘸一阵吧,我会让书香好生照顾你的。”
“掌柜的……”问药面上的表情如丧考妣。
狄姜见了实在不忍心再逗她,于是大笑道:“好啦好啦,我与你开玩笑罢了。”
“那我的腿?”
“放心吧,你的腿无碍。”狄姜摆了摆手:“这是共享,不是剥夺。”
问药长舒一口气,破涕为笑:“真是吓死我了……掌柜的可真会开玩笑!”
“给老潘穿好衣服,过会儿他就该醒了,可别让这些东西吓着他。”狄姜指着铺了一地的金针。
书香点点头,知道狄姜的治疗已结束,便仔细地收拾起来。他办事心细妥帖,不用狄姜说便能知道其中的要领。书香仔细地将用过的四根金针分别再入炭火烧红,而后浸入水中以供清理,整个过程面上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嘴里也没有半个不该说的字。
狄姜不无赞赏地点点头,心道,比起问药的毛躁,书香的沉稳内敛简直让人惊叹。
“老潘,我回来了。”就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李姐儿尖锐的叫声:“你在干吗呢?大门都不关,嫌咱家里平时不招贼惦记,半点儿警惕都没了?”
三人闻言皆是一惊,很显然李姐儿今天心情并不好,配上她尖锐的声音,问药只觉耳膜都要爆炸了。狄姜则相对沉稳,暗自在心中盘算一会儿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情,可还不等狄姜想出对策,便见李姐儿已经走到了屋门口。
“你们怎么在我家里?!”李姐儿见了问药三人,面上写满了不悦,直到见了床上昏迷不醒的老潘,更是面露凶狠,她大怒道,“老潘子你是死人啊?怎么净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带!连家都看不好,我要你何用!”
李姐儿说完,见老潘并不回答,而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才发现不对劲。李姐儿走近了发现老潘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突然脸色一沉,大恸道:“老潘!老潘你怎么了!”可老潘依旧安稳地睡在床铺上,毫无反应。
“你们把他怎么了!他是不是死了!”李姐儿转过头,恶狠狠地对床边的问药骂道。
“死了?”问药冷笑道,“你是巴不得他死了,不过很可惜,他非但不会死,醒了之后还能健步如飞!”
李姐儿蹙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难理解吗?我们掌柜的可是太平府出了名的医生,医术了得,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不就是一条腿吗?掌柜的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恢复如初!”问药说完,李姐儿非但没有露出开心,反而更加地生气。
“你你你!你们这些骗子,到我家究竟有什么目的!”李姐儿拿起门边的笤帚,对三人喝道,“你们先是假冒玥儿的朋友送来鸡蛋,现在又假意给老潘治病,你们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我们能有什么心思,图你家财还是你的美貌啊?”问药笑了笑,“家徒四壁也就罢了,你也到了迟暮之年,成天臭美给谁看啊?”
“你!你管我美给谁看,反正不是给你看!赶紧从我家滚出去,我不需要你们给老潘治病!”
问药闻言,直接气得从床上跳起来,她冷笑道:“啊,我忘了……你当然不希望老潘能健步如飞了。他如若腿脚好了,你就不能天天欺负他了,到时候老潘把这些年积压的怨气都发泄出来,看他不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浪婆娘!”
“问药!休得胡言!”狄姜见问药越说越离谱,连忙喝止她。
问药冷哼了一声,虽然面上不服气,但还是听话地立在一旁,不再刺激李姐儿。可李姐儿这时却已经被问药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她拿起笤帚便对着问药的头招呼过去:“你给我滚!这是我家!哪容得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在这里撒野!给我滚!”
只听“啪”的一声,问药的头上便应声多了一个大包,霎时间肿得老高。问药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李姐儿还真敢下手打她,打也就罢了,自己居然还真被个凡人给打出了血泡,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个奇耻大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问药撩起袖子就想与她干架,可右脚刚刚向前迈出一步,却突然觉得脖子背后一凉,紧接着便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狄姜站在问药后头,当机立断将她打晕。她可不想一会儿问药一失手,不慎将李姐儿给打死了。狄姜甩了甩手,对书香道:“把问药背上,我们走。”
“是。”书香点头,走上前将问药背在了肩上,然后向外走。
“慢着——”此时,却又听李姐儿道,“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哦?”狄姜一声失笑,“刚才还是您让我们离开的,不是吗?”
“那是刚才,现在可不一样了。”李姐儿将笤帚扛在肩上,笑道,“我这屋里少没少东西,我还没检查呢,我这死老伴儿究竟被你们怎么了我也还不知道呢,想就这么走了?我到哪儿喊冤去?!”
“那您想要怎样?”狄姜走近她,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又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李姐儿陡然间被她这气势吓着了,但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她立即又恢复了泼辣的本性,大骂道:“一两银子!否则谁都别想从这儿出去!”她说完,将笤帚横在房门中间,整个人挡在后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不就是想要钱吗?书香。”狄姜轻唤了一声,书香便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银子,看上去约莫有三两,他将银子在李姐儿眼前晃了晃,随后一把将它扔了出去,银子在雪地里滚了两遭,最后落在了牛粪堆里。
“想要钱自己去拿呀。”书香掩嘴一笑。
李姐儿被气得面色通红,但不出所料,片刻后就转身往院子里跑。她扑倒在地上,拿木棍三两下拨开了银子,旋即顾不得脏,捧着那锭银子开心得像个孩子,对狄姜主仆三人便再也没有为难了。
到底是个山野村妇,泼辣无羁,却也好打发。
狄姜淡淡笑了笑,离开了。
三人慢慢地往回走,在客栈门口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钟旭。钟旭提着竹篮,篮子里放满了香火冥纸,见了狄姜面色一滞。
狄姜也是诧异:“钟老板,您自家就是卖香火的,怎么还需要到旁处购买?”狄姜认认真真地发问,却迎来了钟旭不自然的目光。
钟旭神色间有些闪躲,本不想回答,但是狄姜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他不回答她便不罢休一般,他只得淡淡道:“路上遇到些冤魂散魄,用来为它们超度了。”
“钟老板心善,狄姜好生佩服。”狄姜眨巴着眼睛,真心实意地赞他,可钟旭却面色不善,似乎并不适应狄姜的赞扬。在他心里,狄姜似乎就是一直找麻烦的女人,他看不透就不想接触,掉头就走。
狄姜在他身后直叹气:“这个钟旭,每每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明明他是老虎啊!怎的这般怕我?”
书香扶着半晕着的问药,一脸木讷,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世间女子见了男子,大多掩面娇羞,而狄大夫您……似乎过于主动了。”
狄姜抬头,便见一貌美如花的俊俏脸庞,而脸蛋的主人正斜倚在窗边,含笑看着自己。显然,刚刚那一幕被他尽收眼底。正是武瑞安。
“民女见过王爷。”狄姜微微一笑,福礼作揖,“敢问王爷,依王爷您看,我该如何?”
“女人要柔软,要让人有保护欲,尤其对钟旭这种不近女色之人,更要倾尽毕生温柔,示弱才可得其怜悯。只要怜心一起,什么没有?”
狄姜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发现般若诸相,各不相同,唯一欠缺的,便是“示弱”。难怪钟旭无动于衷,于是有了主意。
狄姜点头:“王爷说得极是。民女明白了。”
镇上就一个客栈,吃饭住店都在这里,晚饭时分,狄姜与钟旭不可避免地又再次相逢了。钟旭依然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反倒武瑞安对她言笑晏晏,让她感受到些许温暖。但,她目标不在此,也没放在心上。
狄姜靠着钟旭坐着,给钟旭夹了一颗青豆:“这个菜好吃,是素的,不耽误你修行。”
“多谢。”钟旭面无表情地道谢,又把青豆默默夹走了。
顿时,满桌子人都有些尴尬。狄姜看着那被夹出去的豆子,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将筷子一放,带了几分幽怨道:“钟老板对素不相识的散魂野魄都能消耗法力去超度,为何每每见了我都这般嫌恶?奴家……奴家也没别的心思,就想与邻居打好关系,竟惹您这般不高兴了?就连食物也是可以随意浪费的吗?您……您对我是不是有偏见?”狄姜说着说着,双目微红,再一眨眼睛,便落下了泪来。
书香在一旁看她变脸,惊得合不上嘴。
武瑞安知道狄姜在做什么,虽然他自幼在女人堆里打滚,见惯了女人的伎俩,但一个医术了得的大夫还如此能演戏,他顿时对她充满了敬仰。心道,往日还是小瞧了她呀。
而男主角钟旭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他惊悸之余连忙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狄姜,结巴道:“狄……狄掌柜,在下没有讨厌你,在下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与女子相处。我们之间也确实无须如此亲密……”
狄姜没有接手帕,反而哭得更加凶猛,她哽咽着全身抽泣,双手握成小拳头砸在钟旭胸口:“钟掌柜,您不用解释了,奴家知道您讨厌我,奴家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狄掌柜,切莫妄自菲薄!你我是邻居,本应互相扶持。”钟旭双手抓住狄姜的手腕,狄姜也顺势往钟旭怀中一倒。
钟旭浑身一僵,颤抖着牙关说不出话来。
狄姜接着抽泣道:“钟老板,人家只是个弱小女子,您可千万不要讨厌我呀……”
钟旭僵在座位上,木讷地摇头:“……不讨厌。”
“那您,为什么不帮我擦眼泪呀?”狄姜满含幽怨地看着他,钟旭不知所措,下意识避开,不去看她梨花带雨的面颊,左手则拿着手帕颤悠悠地抚上她的面颊,想要替她擦掉眼泪。
这时,却听“嗤”的一声,狄姜在帕子上擤了一把鼻涕。
钟旭立时清醒,左手一滞,手帕便落在了地上。
“狄掌柜自重。”他漠然地咳嗽一声,推开了狄姜。
“哎呀,这才多久的工夫,就让人家自重了!”狄姜横了他一眼,淡定地捡起手帕,翻了个面继续擦眼泪,擦完了又塞回钟旭怀里,笑道,“钟掌柜,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您可要多多对奴家笑笑才好,所谓笑一笑十年少嘛,不然,要不了几年,您就该满脸褶子了。”
钟旭目瞪口呆地看着狄姜,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上一刻的她联系在一起。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刚刚肯定是中邪了,要不然怎么会受不住,被她给迷惑了?
书香在一旁,看自家掌柜的恢复了原样,笑得前仰后合。
钟旭被书香这样一打岔,便趁机转了话题,问道:“问药怎么没来吃饭?”
“她呀……喝多了。”狄姜面不改色。
“……”
钟旭沉下脸,冷笑了一声,眸子里好似在说:“也只有你们这样不守礼仪的人家,才会让未出阁的姑娘在青天白日里喝醉了酒,真是有伤风化。”
狄姜分明也看出了钟旭的意思,于是一跺脚,嗔怒道:“我们都是市井平民,就不要用贵族的眼光来审视同僚了吧。”
“你……谁跟你是同僚?”钟旭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孺子不可教。”说完,飞快地起身离开了。
桌上,还剩了半碗饭。
狄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并不往前追,而是掩面一笑,花枝乱颤:“这钟掌柜真有意思,跑这么快有什么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会儿还得见!”
书香端着碗在一旁,看了看武瑞安又看了看狄姜,踯躅了许久,觉得瑞安王爷似乎也不会在意他们平民之间的小事,于是没忍住,问出了心中困顿已久的疑惑:“掌柜的,您不是喜欢上钟掌柜了吧?”
“什么,喜欢?!”狄姜面色一滞,想了片刻又干笑了一声,“我喜欢他,也不喜欢他。这个我便不说透了,你自己理解吧,也算是一个课题,参透了对你大有裨益。”
“那要是没参透呢?”
“也没什么害处。”狄姜一脸淡然。
“哦……那好吧。”书香愣愣地点头,似懂非懂。
武瑞安吃着小菜拌着饭,这满桌子人,竟只有他一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吃得贼香。
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孟掌柜立即招呼他落座,并奉上碗筷:“张掌柜,可等你好久了。”客栈里就一张桌子,这人便坐下与狄姜、书香、武瑞安同食。看他驾轻就熟的模样,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张掌柜的目光从书香身上扫过去,在武瑞安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惊讶他的容貌,但很快也移开了目光。最后目光停留在狄姜身上,他笑道:“这位姑娘面善,来状元乡游玩?”
狄姜点了点头:“算是吧。”
“看姑娘不像普通闺阁女子,可是生意场中人?”
“好眼力。”狄姜颜色淡然,全然不似与钟旭说话时那般谄媚,还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但张掌柜并没有被吓退,依然热情地问:“敢问姑娘做什么生意?”
狄姜淡声道:“死人的生意。”
狄姜本想吓吓张掌柜,却不料他一拍大腿,激动道:“太巧了!原来是同行!”
“什……什么?”
“可是专做寿衣棺材,元宝蜡烛?”
狄姜心中连连叹气,面带干笑道:“算是吧。”对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完全不想回答。武瑞安见了狄姜这副判若两人的面孔,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新奇。
“我也是呀!这十里八村的,全都仰仗我一个人供货了!说出去谁都知道我老张的名头,以后若有需要,我给你打个折!”
“好好……”狄姜尴尬地笑了笑。也就这个笑脸,让张掌柜就像得到了通行证,话匣子打开就再也关不上,整个饭桌上,便听他一人将村头的八卦讲到了村尾。
“说到咱们状元乡,那最美的一准儿是李姐儿!她认了第一,可就没人敢认第二了!”张掌柜手舞足蹈道,“她年轻时候,那叫一水灵啊!也不知道老潘怎么娶着这房媳妇的,你说一瘸子,他怎么有这福气呢!李姐儿可不是瞎了眼了?跟了我也比老潘强啊!”
“去你的,没个正形。”孟掌柜有些吃味,睨了他一眼。
可张掌柜没理解她的意思,争执道:“你敢说不是?李姐儿可不是个尤物?”
“尤物那也是别人家的,与你何干?”
“我就是气不过老潘的艳福!”
孟掌柜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倒是狄姜又笑了笑,接道:“老潘何故被你们……”
狄姜正在脑海中思索该怎样措辞,张掌柜抢先道:“被我们看不起?”
“正是。”
“也不是看不起,就是嫉妒吧。”张掌柜淡笑道,“如果说李姐儿是一朵盛放的红杏花,那潘辛贵便是那花下的粪便,他滋养了李姐儿的美,让她每日艳如红杏,盛放到人人都能看到那花瓣上透着的晶莹露水,闻到她身上的隐隐幽香……可老潘终究只是一块粪便,糊不上墙的。”张老板嬉笑着说完,双眼仍是放着精光,那色眯眯的模样,仿佛已经在脑海中将李姐儿的衣服剥下,将她的身子看了个通透。
狄姜对这样嘴脸的男人没有什么好感,眉毛拧成了麻花,不大想搭理他了,一时间空气有些凝重。倒是武瑞安没放在心上,连连赞他:“老板文采斐然,在这村镇里应是好学问之人哪。”
老板又道:“咳,我哪有什么学问,不过说起这个,老潘他才是真正的有学问啊!”
“哦?”狄姜好奇。
“我们村代写书信之类需要提笔的功夫,可全都仰仗他了。”
“是吗?那你们还……”武瑞安欲言又止。
“还什么?”老板蹙眉,随即又咧嘴,狞笑道,“你说李姐儿啊?”
“是了。”武瑞安点了点头。
“李姐儿放荡泼辣是出了名的,老潘的学问也是出了名的,二人吵吵闹闹十几年了,老潘也由着李姐儿放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张老板嘿嘿干笑了两句,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俊朗的公子,聊起天来没什么意思,不想与他再作纠缠,又转而对狄姜道,“狄姑娘几人来此处有何贵干啊?”
狄姜冷淡:“为远房亲戚治病。”
“哦?原来狄姑娘除了做死人生意,竟还是个大夫,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张老板色眯眯地赔着笑脸,双手不自觉地往前伸去,刚要碰到狄姜的手,狄姜却恰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一旁的武瑞安也在同一时间伸手夹菜,两人动作统一,竟都让张老板扑了个空。
狄姜感激地看了武瑞安一眼,武瑞安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张老板却还不死心,他又顺势装模作样地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边嚼边咂吧嘴道:“不知狄姑娘的远房表亲是谁?或许我张某人也认识,咱们村街坊邻里的,说出来日后也好多帮衬帮衬。”
“村尾的潘家。”狄姜淡声道。
“村尾的潘家?”张老板一脸狐疑,在脑海里思索村尾是何处,他想了想,突然瞪大了眼睛,“莫不是……”
不等他说完,狄姜便点了点头:“正是老潘,潘辛贵。”
“唔……是我妹子的表叔。”狄姜说着,微笑地补充了一句,“亲的。”
只见张老板双唇微张,脸已经红到了耳后根,此时他已是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恨自己嘴贱,见了美女就管不住自己澎湃的小心肝。他现在多希望边上能有个地洞,让他能火速地钻进去,也就不会再被众人的目光所凌迟了……
亥时,书香在狄姜房里就着昏暗的烛火看书,问药仍在一旁昏睡,狄姜强撑着头,在烛火下打瞌睡,但就是不就寝。
书香疑惑:“掌柜的,还不睡吗?”
狄姜睡眼蒙眬地道:“再等会儿。”
“等什么?”
“等……”就在这时,忽听楼下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紧接着又听一浑厚的男声道,“狄姑娘在吗?在下潘辛贵,有急事拜望狄姜姑娘,望姑娘与在下一见。”
“是老潘吗?我怎么听见潘老头的声音了?”床上昏迷半日的问药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正疑惑着自己身在何方,一听是老潘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推开窗户向下看去,便见老潘站在客栈大门前,正用力地拍打着大门的铜锁。
“你怎么来了?”问药在窗户边喊道。
“在下特来感谢姑娘,谢姑娘治腿之恩!”
问药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老潘两条腿站得笔直,丝毫没有了腿瘸的迹象。
“掌柜的,老潘真的好了!”问药回头,招呼着狄姜来看,说完,又对老潘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开门!”
问药嗒嗒地走下楼,刚一打开门,老潘就“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多谢恩人大恩大德,潘辛贵无以为报,来世必当结草衔环,给姑娘当牛做马!”
“快起来,你的腿不是我治的,是我家掌柜治的!”问药说完,忙将老潘扶起,这时,问药才发现老潘的脸上已经被泪水糊满,此刻的他丢掉了所有伪装,全然没有了寻常那份温文淡然的样子。从前的他无论被李姐儿怎么辱骂殴打,都不会动丝毫的气,始终都是面带微笑,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样子。但自从他转醒,发现自己的腿重新恢复健康之后,他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第一反应就是在村里跑了几圈,然后一路打听,最终得知狄姜下榻的客栈,于是一刻不停地赶过来,感谢她的大恩大德。
“老潘!你给我回来!”这时,后头又传来李姐儿的呼喊声,嗓门大得整条街都听的见。
街坊邻里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大多数睡眼惺忪地骂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事白天说不成么?”
“我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你们管得着么!”李姐儿全然不理会旁人的感受,一路跑一路喊,架势大得仿佛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大多数人骂骂也就过去了,但是一路上,更有许多单身男子或者寡居的男人见了穿着睡衣的她便止不住地吹口哨。
“看什么看!再看眼珠子给你们挖掉!”李姐儿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笑骂了一句便继续朝前跑,很快便赶到了孟掌柜的客栈门口。
“你跪在这干什么!给我起来!”李姐儿一个耳光便扇在了老潘脸上,打得他耳朵轰鸣作响。
“夫人,我……我只是想来感谢神医。”
“神医?”李姐儿冷笑一声,“我看是哪里跑来跳大神的骗子才是!你的腿究竟怎么好的,能好多久,还是个未知数。而他们……简直毫无教养,不知所谓!”
狄姜下了楼,恰好听到李姐儿这句话,她扬起嘴角,淡淡一笑。一旁的问药却没忍住,直接破口大骂:“你李姐儿倒是家教好,大半夜嚷得整条街的人都看着你衣不蔽体,我都替你害臊。”
“你!”李姐儿怒目而视,但一看见旁边狄姜含笑的神色便心下乱跳。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狄姜就是要么不动手,要么让你哭的类型。
李姐儿想起今日下午自己被她们羞辱,那滋味儿可着实不好受,偏偏这种委屈还不能为外人道也。何况这个姓狄的确实治好了老潘的腿,大家都亲眼见着了,现在谁人不会赞她一句神医再世?自己这时候去找她麻烦才是自不量力。李姐儿内心有些心虚,便不再跟狄姜主仆对着干,转而对老潘一字一顿道:“你现在要么跟我回去,要么以后都别想再见到我,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是在开玩笑,你自己选。”
“夫人……”老潘欲言又止。
“你不要叫我!只需记住你今天的选择。”李姐儿看了他片刻,随即掉头就走。
“夫人夫人——”老潘唤了好几声,李姐儿却走得坚定决然,始终没有回头。老潘心里七上八下,最终对着狄姜磕了三个头,道:“狄姑娘,我哄好了夫人,改日再来道谢。”
狄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后,老潘立刻转身,追了上去。那双腿健步如飞,与常人并无二样,甚至更加矫健。
“老潘真是太窝囊了!”问药跺脚,对着门外看热闹的人骂道,“看什么看,都不睡觉啦?”说完,“啪”的一声关紧了大门。看热闹的人都不敢得罪问药,因为听老潘的意思,他的腿是被这两个女人治好的,神医可得罪不起,指不定以后还有需要她们帮忙的地方。于是众人纷纷关紧门窗,和衣睡觉,待天明之后,再作议论。
问药回到房里,气得喝下了一整壶的水,胸中起伏不定,最终还是压制不住怒火,对狄姜道:“掌柜的,咱这治好了老潘的腿有什么意义?他还是这样怕媳妇,他媳妇还是这样的看不起他!你瞧见没?李姐儿那嘴脸,可连丝毫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咱这不是白费工夫吗?!”
“世事都讲求一个缘法,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急不得的。”狄姜说完,打开了窗户,本来是想透透气,却不料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咚!咚!咚!”三声,紧接着打更夫哑着嗓子喊道:“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三更天了。”狄姜看了眼乌压压的窗外,只见大地漆黑一片,反倒是苍穹中升起暗红,月亮躲在红云之中不肯露面,空气中升起一股肃杀之气。
“子时了……”问药颤抖着身体,惊道,“惊蛰了!”
“嗯。”狄姜点点头,关好窗户,对问药和书香道,“今晚你们睡我屋里。”
“谢……谢谢掌柜的!”问药瑟缩着,立即爬上了床。狄姜见了连忙把她揪下来,笑道:“床是我的,你和书香打地铺。”
“掌柜的,你……”问药愣了片刻,很有些不开心,哭丧着脸道,“我还以为您突然转性,心疼我们了呢。”
“我确实心疼你们呀,不然怎会留你在屋里呢?你知道我睡觉,从不喜旁人打搅。”
“哦。”问药重重地点头,拉着书香回各自的屋里搬被子。拿到被子之后,书香便在狄姜床前铺好了两人的铺盖,然后自觉地睡在了外侧。问药本还想说什么,却听天空中传来雷声轰鸣,一个接一个仿佛都在自己的头顶炸响。
“掌柜的救我!”问药大喊了一句,顺势钻到了狄姜怀里。
狄姜无奈,拍了拍她的背道:“这十里八乡净是山洞,被妖物盘桓也是常有之事,再者惊蛰日,一心参透天道的万妖遭劫,电闪雷鸣比往日多些也实属正常,以你的修为,雷劫落不到你身上,你担心什么?”狄姜说完,一脚将她踢下了床。
问药也顾不上痛,直接钻进了地铺里,将棉被全数裹在身上,连头都埋在了被窝里。
天空中轰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问药哪还有心思管狄姜说什么,她只觉得一声又一声皆落在了她的心头上,震得她五脏六腑肝胆俱裂。她全身止不住地发抖,恨不得盖十床被子在身上,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可以带给她短暂的安全感。
相较于问药的胆战心惊,躺在她身边的书香简直可以用从容不迫来形容,他的眼眸清澈透明,仿佛一点儿也不害怕。但是他也没有睡意,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仿佛能透过房顶,看见那一道道的天雷落在过往妖物的身上,烧得它们龇牙咧嘴,灰飞烟灭。他的唇边竟还带着些许笑意。
问药一晚上没睡着,直到天亮了雷声渐停了才沉沉睡去,书香在一旁替她掖紧了被子,然后才翻过身闭上了眼睛。狄姜躺在床上假寐,见书香兄友弟恭的模样心中很是欣慰,不多时,自己也跟着进入了梦乡。
翌日。
昨夜打了一晚上的雷,今天天阴了一整天,直到下午,大雨才从天上倾盆落下。三人就此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直到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雨声才吵醒了狄姜。
狄姜心中“咯噔”一声,立即叫醒了问药和书香:“快去看看钟旭可还在房里!”
问药迷迷糊糊的,还在擦眼睛,而书香立即鲤鱼打挺翻身起床,鞋都顾不得穿地跑出了门,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对狄姜摇了摇头:“钟旭已经出门了。”
狄姜大惊,立即催促二人迅速起床更衣,自己也在水盆里随意擦了两把脸,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齐整,不到半刻钟,三人已经穿戴整齐。狄姜没有时间再慢悠悠地往山里走,单手掐诀算出钟旭的方位之后,便拉着二人直接到了南华山巅。
惊蛰日,乍暖还寒,尤其现在天空中还在下雨,整个山林间的空气都覆盖着一层阴郁的气息,树尖上长年累月积下的白雪压弯了枝头,时不时会落在三人头顶,从她们的脖子后面溜进去,来一个透心凉。
“好冷啊。”问药打了个冷战。书香见状,忙将身后包裹里背着的狐皮大氅拿了出来。临走前,他拿了件披风,本来是作有备无患用,现在看来倒是少拿了两件,于是狄姜只得走在中间,让二人走在她的左右,三人手挽手,同披一件狐皮大氅,这才得以稍稍抵御寒气。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了南华山巅的尽头处,远远便看见一大片松树林下,钟旭拿着铁锹,正一铲子一铲子地在往坑外铲土。武瑞安站在他的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在他们的身前,是一个半人宽的大坑,纵深约有二尺,放下一个骨灰坛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在大雨不断地冲刷下,土坑内不能保持干燥,洞内的积水变得越来越多。而钟旭的脸上和身上也已经糊满了泥土,新旧不一,在雨水冲刷之后,又有新的泥水溅起来沾在身上。
狄姜见了心疼不已,脱了披风扔开雨伞便一路小跑过去,蹲在钟旭身边,和他一起挖泥:“钟道长,我来帮你。”
“你怎么来了?”钟旭一惊。
“我……也来送送梅姐。”狄姜看了钟旭一眼,说了句谁都不信的话,便认真用双手接起坑内的积水往外边舀,洁白如玉的双手瞬间变成了泥做的骨肉,十指缝中都盛满了泥土。
问药和书香在一旁对看了一眼,也同样蹲下身子帮忙。武瑞安见他们都在动手,自己也不好闲着,往前凑了凑,但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你们……其实不必如此。”钟旭皱眉,一个骨灰坛子的坑,实在没必要这么多人一起动手。但他嘴上虽然说着拒绝的话,封闭的内心却已经被三人舀水的身影破开了一个角。
从来没有人这样帮过自己。
从小到大,他做任何事情都是一个人。
他已经习惯了独自行动。
“你们走吧。”钟旭淡淡道,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激,甚至似乎觉得狄姜有点儿麻烦。
“你当我想干?”问药看也没看他,一边用力舀水一边苦笑道,“掌柜的都在挖泥了,难道我在一旁干看着?”
钟旭无奈,只得伸手去扶狄姜,为难道:“狄掌柜,我知道你的心意,你……”
不等钟旭说完,狄姜便打断他:“你以为我在帮你吗?我也想梅姐走得舒服。”
钟旭迟疑地点了点头:“谢……”
“你不是梅姐,不必言谢。何况你现在做的,也正是我想做的。”狄姜再次打断他,笑道,“开始吧,别停下,在这里下葬时,葬坑必须保持干净。”
“你知道什么?”钟旭面露疑惑,沉声道。
狄姜笑了笑:“这里几面环山,到处都可以葬人,为何你独独选了个又冷又难走的地方?”
“这……”
“我也略懂一些道家风水之术,我知你心善,想为梅姐做一方好风水,好让她今世的亲人来世的命都能过得好一些,是也不是?”
钟旭看了眼武瑞安,道:“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你也完全可以不受人之托。客人是您自己选的,您接了就说明您也有兴趣。何况,这瑞安王爷从头到尾连骨灰坛子都不曾碰一下,挖坟也不肯湿了自己鞋袜,脏了自己双手。他对梅姐感激是有的,但估计也不多。连他本人都不大上心,你如此拼命,反倒更说明心善。”狄姜一针见血,丝毫不避忌身后的武瑞安。
武瑞安被她当众戳穿,却也不生气,反而露出些许欣赏。
狄姜又道:“这里的风水局最忌讳的就是藏水,所以今天这个墓坑里绝对不能有积水,而现在雨水下的这样大,你又没带伞,我们不帮你,你打算挖到明天吗?”
钟旭不再坚持,只轻轻说了句:“谢谢。”然后便与三人一起将墓坑内的积水清理干净,将梅姐的骨灰坛放进了洞中,最后,又将一整套梨园春戏服放进墓穴之中,才在上面盖上了泥土。一个小坟堆就这样出现在南华山巅之上,墓碑正对着状元乡的十里八村,视野说不尽的开阔。说来也奇怪,做完这一切后,下了大半天的瓢泼大雨突然就停了,天边的晚霞霎时间红透了半边天。
武瑞安见了这一迹象,对着天空直呼神奇。狄姜和钟旭倒是十分平静,这座坟既平了梅姐的不甘,又收敛了整座南华山的瘴气,天朗气清不奇怪。
“狄掌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钟旭问道。
“再留两日,就起身回太平府,你呢?”
“今夜便回去。”
“今夜就回去?”狄姜惊道。
“嗯。”钟旭面色一如往常的不苟言笑,但眼神中多少带了几分亲近,不似从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双手抱拳向狄姜道别,“我的任务已经完成,狄掌柜,太平府再见。”
面对钟旭突如其来的示好,狄姜有些失措,怔了片刻才道:“太平府再见。道长……路上可要注意安全。”说完,狄姜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暗骂自己这么无聊的话也说得出口。她应该死皮赖脸跟着钟旭一起回去才是!
正在她懊悔之时,钟旭又是忽而一笑,道:“狄掌柜也是,再会!”说完,钟旭便率先转身,武瑞安在他身后,倒没那么着急,一步三回头,与狄姜作揖了才不紧不慢地跟着钟旭离开。
狄姜想着好事多磨,来日方长,便也放他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树林里、草地上,有大片大片被天雷烧焦的痕迹,更有一参天的树被整个劈成了三块,问药看得胆战心惊,若不是狄姜扶着她,她早因腿软而迈不开步子了。
“雷劫已经过了,你且放宽心。”狄姜拿出手帕,擦了擦问药额上的汗。问药点头致谢,拿过了手帕紧紧攥在手心里,她的手心手背也布满了汗水。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掌柜的,昨夜书香怎么一点儿事也没有?”
“因为他是人呀。”
“人怎么会有他那样大的力气?”问药一愣。
“他……看着比你小,但是活得比你久。”狄姜说完,加了两个字,“很久。”
“哦,那又怎样?他还不是被我欺负得连个屁也不敢放?”问药说完,心虚地看了眼一旁的书香,见他毫无表示才又低头窃笑。
过了一会儿,却听书香道:“那问药的原身是什么呢?”
“小蛇呀。”狄姜一脸淡然。
“哦……”书香点点头。
问药却不死心,又道:“您说我是爬行动物,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化作原形呢?最多只能变成这样,这指甲还是最近长出来的。”问药伸出双手,双手指尖便化作了尖利的爪子。她原本洁白的双手上布满了鳞片,像鱼鳞,又似蜥蜴的皮甲,更可怕的是十个手爪之上,十枚黑色的指甲坚硬又锋利,比她的手指还要长。那形状就像是一只千年的黑山老妖,一爪子就能让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狄姜见状大惊,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你作死呀!光天化日怎可露出原形!”
问药吓得立即缩回了手,双手又变成了少女的形状,一瞬之间,可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之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场幻觉。
“掌柜的,我错了。”问药哭丧着脸。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狄姜叹了口气,一脸余惊未平。
“嗯……但是,我还有问一个问题。”问药委屈地嘟囔着。
狄姜叹了口气,淡道:“你问吧。”
“既然我是蛇,为什么我会长爪子?”
“谁说蛇没有爪子?四脚蛇不就有爪子?”
“哦……原来我是只壁虎啊。”问药有些黯然,“怪不得掌柜的对我的身世绝口不提,我确实不大能上得了台面,我若是一只青丘的灵狐,或者极北雪山的知更鸟,那掌柜带着我出门一定倍儿有面儿!”
狄姜听完,大笑了几声,随即拍了拍她的头,鼓励道:“你要相信,这大千世界十里八荒,也不是一人可以独大的,更加不是一群妖界的老贵族可以只手遮天的。就算你是一只壁虎,也未必没有用武之地,对吧?跟着我好好干,有我的荣华富贵,便让你一齐享之不尽!”
“谢谢掌柜的!”问药听罢,喜滋滋地朝前走。
回了客栈之后,书香洗漱完便回房补觉了,问药却被狄姜叫住。狄姜扔了两个布包给她:“现在你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非你不可。”
问药眼放精光:“是什么呀?”
“把这些衣服洗干净,熨妥帖。”狄姜指着两个布包道。
“就这?”问药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止这些。”狄姜摇摇头,又道,“洗完衣服之后,去街对面买些零嘴吃食,瓜子一类的,对了,尤其原味的油炸花生多买些,嘴馋得紧。”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见狄姜生气了,问药不敢再废话,于是匆匆出了门。
一路上,随着买的东西物件的增多,心也跟着往下沉。她在脑海里仔细地搜索着,发现自己自从跟了狄姜之后,虽然日子过得很好,不必整日里像别人那样东躲西藏,但跟他们比起来总还是差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问药想了一路,直到腰酸背痛地提着一堆东西回了客栈才想通透。
那个少了的东西,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