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天光放晴,积雪初融。
狄姜推开窗,便见钟旭在自家院子里扫雪,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杏从他家院墙的瓦片上开了出来,她看到了不禁连连称奇,扯着嗓子冲他吆喝:“钟老板,你家的红杏出墙啦!”
钟旭背部一僵,一把扔掉了扫帚,气得连眉毛都在发抖。
狄姜这才发觉又说错了话,于是连忙将头缩回来关上了窗户。再后来,狄姜便有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他。棺材铺倒是每日都营业,可只有个不知趣儿的长生在店里,实在不好玩。
“你家掌柜去哪儿了?”这日,狄姜忍不住问长生。
长生甚少与人交流,其次知道钟旭不喜狄姜,于是看见她就躲。
但狄姜不依不饶,将他堵在自家门前许久,一副再不开口就让他“名节不保”的模样。长生这才巴巴地开口:“我家掌柜的受王爷所托,与王爷一道护送阮姑娘的骨灰回乡。”
“哪个乡?”
“状元乡。”
“噢……”狄姜暗自心惊,状元乡这名字真是土中透露着霸气。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钟旭,别看他表面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其实是外冷内热,连对不相干的死人也照顾有加,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他,原来他早已出了太平府……
狄姜想了想,转身对书香道:“你去告诉问药,把铺子关了,咱们去春游。”
“春游?”书香一脸迷惑。
狄姜点头:“状元乡半月游。”
二月初的天气春寒不散,春晨起得早了,走在路上便觉雾气重重,沾衣欲湿,一路上都能瞧见前一夜下雨后打落的一地白杏花。狄姜主仆三人并排走在太平府的大街上,书香一人背着行李,问药则在身侧打着灯笼。一路都没瞧见几个人,鬼魅倒是有几只,不过他们没将三人放在眼里,她们也便当作没有见过它们。
“钟旭刚离了太平府不过几日,精怪们便都出来活动了。”问药嘟囔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狄姜点头,拉低了冪篱帽檐,继续朝前走。
出了城门再走二十里便是一片树林,林子里的树都光秃秃的,看不出一丝生机。
“掌柜的,这天气怎么春游啊,到处都是寒气。这离阳春三月还有不少日子,咱还是回家睡觉吧。”问药拿帕子捂着口鼻,一脸的嫌弃。
狄姜睨了她一眼:“昨儿个听说能出来玩,你可是乐开了花儿,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我们要出门去,这才半日就喊累了?”
“那会儿我没想到外头会是这样的光景嘛……”问药一脸委屈。
狄姜叹了口气,安慰道:“出了这片树林就好了,弧光林里因为钟旭已经清净了不少,但问题总还是有的,我们在酉时之前出去便可。”
问药闻言,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有些忧心道:“我们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出来,这会儿应该也才正午,怎么天色就这样暗了?实是阴气太重啊……”问药连连摇头。
狄姜不再理他,径直朝前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全然黑了。
“这么快就酉时了?”问药裹了裹身上的衣裳,看样子浑身发冷。
书香倒是面不改色,思索了片刻,接道:“在这片林子里,时间有时候会和外头脱了节,通俗一点儿的说法就是,我们遇到鬼打墙了。”
狄姜心中有些惊讶:半夜遇到鬼打墙不稀奇,可她们进林子时不过才正午,乃阳气最盛之时,鬼魅竟然已经猖獗至此?她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但肯定不同寻常。
“啊!那是什么!”这时,突然听见问药一声怪叫,与此同时,她手里的灯笼应声落了地,没有人的意念支撑,不灭灯的烛光忽然就灭了。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似乎有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来。
“掌柜的,您不是说钟旭把这林子都给清干净了吗?!怎……怎么还这么邪门?”问药颤悠悠的,平时五大三粗的模样全然不见了影子。
“你先给我下来!”狄姜怒吼了一句。因问药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害得她险些要喘不过气来,将她从自己身上掰开后,身边突然又亮了起来。狄姜转头,只见书香一脸从容地拾起灯笼,不灭灯在他的手中,烛光比问药提灯时更大了几分。
“平日里数你叫得最凶,这会子又数你最孬!”狄姜忍不住将问药训了一通,便见她耷拉着脑袋也不敢再说话。狄姜见她已经知道错了便不忍心再继续说她,转而问道,“你刚刚瞧见什么了?能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死人!”问药霍然抬头,夸张地怪叫道,“好多好多的枯骨,堆成了一座山。”
“哪来的骨头?”书香提着灯笼,四下看了好几遍。
狄姜在问药面前拂了拂袖子,叹了口气:“走吧。”
“掌柜的,真的有骨头,你相信我!”问药这会儿胆子又回来了,忙得四下打量,最后连自己也迷惑了,嘟囔着,“奇怪,刚刚明明看到了。”
“在这样的天气看错了很正常。”
狄姜率先迈开腿,从书香手里接过不灭灯,走在前头开路。不消半个时辰,三人就走出了弧光林。弧光林外,太阳西移,阳光打在她们面上,让她们有一瞬间的恍惚看不清前方的路,待反应过来时便见成片成片的杏花,道路两旁竟是成片的杏花林。
“哇,真漂亮。”问药啧啧称奇,狄姜也十分意外,弧光林人迹罕至,这片杏花林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才能保存得这样完好。
“掌柜的,二月花神是杏花,您打算写谁呀?”问药道。
狄姜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什么眉目。”
“照我说您就是杏花花神,都甭需要写旁人了。”
“此话怎解?”狄姜调笑问药,本以为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她很快便侃侃而来。
问药清了清嗓子道:“听说以前有一位姓董的名医,他看病从来不收钱,治好了病便让病人在他家附近种上五棵杏树,久而久之,董家附近便多了一片杏林,杏花树结出来的果子也被他用来救济穷人,然后他就成仙了。”
“哦,你说的是董奉呀。”狄姜心中有了谱,提起他才惊觉确实许久没见过了,改日要登门拜访,与他联络联络感情。
问药见狄姜神色有异,又道:“掌柜的,你认识?”
“董杏仙是医者的榜样,我如何能不知?至于他认不认识我,那就是后话了。”
“迟早掌柜的也能与他一般闻名天下!”问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在我心中掌柜的也是行医济世的能人,心肠比菩萨还好。”
“你呀,多读读书,少去听些戏。”狄姜笑着摇了摇头,“董杏已是前人的杏花花神,而我的杏花花神,还没想好是什么模样。”
“哎,杏花还真不好写,一提起杏花,谁人都是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难道要写个不守妇道的人做花神不成?”
“再说吧,我饿了,我们先吃些东西。”狄姜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面摊道。她闻着从老远处飘来的肉香味,不自觉便食指大动,于是提起裙子一路小跑过去。
“真香啊!”狄姜凑到面摊前,大手一挥,“来三碗!加量!”
“好嘞。”
话刚说完狄姜就后悔了,她这时才发现老头锅里的面都是鲇鱼的胡须,一旁恒温保存的盖浇菜里全是蛇虫鼠蚁,各种类别不胜枚举,看一眼便叫人五脏六腑地动山摇。还不等狄姜说不要了,便见掌柜的端了三大碗放在最末尾的桌子,还示意他们过去坐。狄姜这才注意到面摊里的各路人马,有些缺胳膊断腿,有些眼睛凸出了眼眶,吊在鼻子旁边,无一不是张着血盆大口,往嘴里塞鲇鱼须。
“掌……掌柜的,我们一定要吃吗?”问药小声问完,狄姜又看了一眼五大三粗的掌柜,见他正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这一行三人,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今天就这么一顿,不吃也得吃,快吃!”
“知道了。”问药说完,强行吞了一口口水,颤悠悠地开始吃面。
狄姜见问药并不是很抗拒,便故作慈母样,将自己的面也推到了她跟前,道:“你三日没吃饭了,多吃点儿,都是你的。”
狄姜说完,书香也有样学样,道:“姐姐,我的也让给你,我不怕饿。”
“你们……”问药刚想作呕,狄姜便一脚踹在她脚背上,问药眼中噙满了泪水,见狄姜的神色,便只能继续吃。而那掌柜的似乎很喜欢他们,一直盯着问药吃完了才肯离开。
“嗝——”问药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空气里立刻飘散起一股奇怪的味道。
狄姜和书香立即捏起鼻子不想面对她,就在这刹那间的工夫,四周突然就空了,桌椅碗筷还在,可人去楼空,只剩下他们三人在这荒山野岭面面相觑。
“掌柜的,那是些什么东西呀?”
“魅。”狄姜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盘桓许久的意念便成了魅,会害人的。”
“那他们怎么不害我们?”
“我们的体质本就亦正亦邪,鬼魅见到我们,我们也是鬼魅,凡人见了我们,我们也只是凡人,这就是我在这世上屹立百年不倒还无人来找麻烦的秘诀。”
问药朝狄姜竖起大拇指:“掌柜的这风吹两边倒的本事真是叫人称奇!太厉害了!”
狄姜微微一笑,不甚骄傲。
荒山野岭里,人烟愈来愈稀少,加上三人走的本也不是大道,一路上与她们为伍的除了日月星辰,便是山精鬼魅。诚如狄姜所言,他们看见三人也只当是同类,没人来与他们叨扰。
“它们见了我们都不好奇吗?”
“好奇?”狄姜笑了笑,“在它们眼里,我们与它们是一样的,何况,这个世上像你这样的闲人其实并不多,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论是鬼还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哪有空去管旁人?”
问药努了努嘴,又道:“掌柜的,认识你这么久,你的本尊到底是什么人啊?不像是狐狸,但有些狐族的魅惑,似乎,还有些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总之什么都像一点儿,但又没有妖气……你不会是仙人吧?”
“我不是人,也不是仙。”狄姜漫不经心地答了她,便走到溪水边,就着溪水洗了把脸,早春水温冰凉,透人心脾,狄姜禁不住地打了个激灵,“好冷。”
“非人还怕冷?”问药疑惑。
“非人也可以选择以凡人的方式生活。”狄姜面不改色。
“也对……”问药点了点头,见狄姜不想再说下去,就知道她跟以前一样,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这么多年来,她在这个问题上问了也不下千次,可不论问几遍也依旧得不到答案。问药长叹一口气,很是失落。
这时,却又听狄姜淡淡道:“其实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状,这世上,或许也没有人能给我答案,索性就不要想了吧。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能开心一天是一天,你说呢?”
问药和书香都愣愣地点头,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样。
狄姜大笑一声,领着二人继续往前走。
“掌柜的,我们今晚要睡在荒山野岭吗?”问药横着眼看着四周,除了身前有条小溪潺潺而过,其他地方都只有枯树枝和碎石头,延绵成片,根本没办法休息。狄姜思忖了片刻,知道待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索性拉起问药和书香的手,向前迈了两步,眨眼之间,周遭景致便换了一个模样。
问药瞪大了眼睛,再次惊呼:“掌柜的,您不是说不能在凡间使用法术嘛!”
“你给我闭嘴。”狄姜捂着她的嘴,嘘声道,“你想把他们都吵醒不成?”狄姜看向四周的平房,此刻正是挨家挨户就寝之时,问药这么大的嗓门,嚎上两嗓子估计村子里的人就都醒了。
问药暗暗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地冲狄姜眨眼睛,狄姜这才放开她。问药刚一脱离束缚,立刻急道:“掌柜的,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如此,在太平府就该用了,何苦还走这么多路,吃这么多苦!还害我喝了三碗鲶鱼汤!”
“吃苦是了苦,享福是消福。做人要懂变通。”狄姜横了她一眼,又对书香道,“你去前头看看,有没有还未歇息的人家,向他们讨个瓦片遮身。”
“是。”书香不多话,点了点头就往前去了。
“最好再来碗热汤!”问药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刻便招来狄姜的一记重击。她立即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狄姜,委屈道,“掌柜的,我真的饿了。”
“三碗鲶鱼汤都没喂饱你?”
“呕……”问药一听到“鲶鱼”这两个字,脸色立马就变了,连连伏在树干上干呕,狄姜居高临下,仿佛看见问药的脸颊都冒出了绿光。
就在书香探路的工夫,狄姜与问药将这不大的小村子看了个遍。
“掌柜的,这状元乡也太小了吧,名不符实啊!”
“谁跟你说这是状元乡了?”
“不是状元乡?”问药大惊回头,“那我们在哪?”
狄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在哪,但离状元乡应该不远。这缩地成寸的术法本就不是很准确的术法,再者,若我们比钟旭还早到,岂非太招摇了?该低调时还是要低调啊……”
问药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说话间,书香回来了,他道:“掌柜的,这个镇子不大,挨家挨户都没有烛火,想是都睡下了。”
“那我们去山神庙看看。”狄姜说完,便领着二人往山上去。按照民间习俗,这里可能没有菩萨庙宇,但依山傍水的地界,山神庙一定会有。果然,他们走了不到半里路,便在半山腰上看到一处亮灯的瓦房。山神庙门口点着长明灯,庙的两边用青石板修葺而成,屋顶有石棉瓦,其上还铺了不少的稻草,四周虽然陈设简陋却也五脏俱全。更奇怪的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像是有人在此居住。
狄姜撩起经幡,走进后堂,便见一人躺在山神神像的后面,正在酣睡。
“居然有人住在这里!”问药吓了一跳,扯着书香的衣裳。
“你慌什么?”书香蹙眉,被她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弄得尴尬不已,也正是二人的对话将草席上的人吵醒。那人不过少年模样,十三四岁的年纪,眼神里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他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着狄姜三人,面上并没有觉得奇怪,很显然他已经在这住了有一段时日,像他们这样的过客应该见了不少,所以才会如此镇定。
少年指着一旁的草席,对狄姜三人说道:“棉被只有一床,生火的炉子被张大娘拿走了,你们就在那儿将就着睡吧。”
“多谢小哥。”狄姜福礼。
“不谢。”少年说完,又和衣睡下了。狄姜见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其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棉被,很难想象寒冬腊月里他居然能不被冻死,心道:这抗寒能力,该是忍耐力极强,平日没少受苦。
“掌柜的,我好饿啊。”问药肚子发出一阵阵咕噜声。
狄姜知道问药没有说谎,但这样的条件也实在不便给她找吃的,于是指着睡在角落中的少年,道:“你看看他,比你还小也没你麻烦,你怎么这般不懂事?”
“掌柜的,我也不想啊,可是这鲶鱼面好像消化得特别快……”
就在这时,神像后的少年突然又睁开了眼,他悠悠地坐起身,将身边两个馒头推到了身前,对狄姜道:“我只剩下两个馒头了,你们三人分着吃吧。”
“有吃的了!”问药见了便两眼发光,作势要扑过去。
狄姜瞧她这副饿虎下山的模样就觉得全身无力,索性将馒头给书香和问药一人一个,自己吃不吃倒也没什么打紧,但是她对眼前的少年起了兴趣。狄姜走近了他,才发现他真是瘦得不成样子,脸颊凹陷,颧骨突出,双眼倒是十分清透明亮。但是他有着完整且干净的衣裳,谈吐也十分合宜,并不似寻常的乞丐,更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在野外迷了路。
“你怎么不回家呢?”狄姜问。
“家太远了。”少年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答她。
“你家在何处?”
“状元乡……离这有好几十里路。”
狄姜一惊,又道:“你在这儿过了一整个冬天?”
少年点了点头:“私塾放假后我便一直住在这里,过年也没有回家。”
“为什么?几十里路也不过三四日的工夫,家里不比这里温暖吗?”狄姜很惊讶,年三十对于凡人而言,比仙界的仙剑大会还要让人激动,他竟然一个人躲在这破庙中,实在是让人心疼。
少年这时也没了睡意,索性坐直了身子与狄姜聊天,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家里条件不太好,得空就想多赚些钱,让爹爹少些压力。”
“那你娘呢?她舍得你在这里吃苦?”
狄姜说到这儿,少年冷笑了一声,将狄姜吓了一跳。
随后便听他冷冷道:“只要不被娘欺辱,外头再苦也是甜。”
“哦?被你娘欺辱?”狄姜蹙眉,都说孩子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孩子的娘?
少年又道:“从我记事起,爹爹就一直被娘欺负,娘看不上爹,连带旁人也看不起爹爹,他们都说娘太要强,而爹爹给不了娘想要的,娘迟早会离开爹爹的。”
“他们又是谁?”
“街坊邻里。”
“那你娘离开了吗?”
“没有。可是,我倒希望她快些离开。”少年说着,十指不自觉便紧握成拳,他一脸恨恨道,“因为她,我和爹爹成了全村的笑柄,人人都在背后戳着爹爹的脊梁骨咒骂他。”
“骂你爹爹?”狄姜又是一惊。
“嗯。”
“为什么?”
“他们说,娘亲行事不检。”
狄姜诧异,没想到竟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母亲。而他又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少年又道:“爹爹确实什么都没有,腿断了只能靠写书信与人赚些钱,但他很爱我们,有一分便会全部交给娘亲,比起那些有十分却只给家里人三四分的,爹爹实在太好了。你说,娘既然看不上爹爹,为什么不早早改嫁了?非要让人长年累月地看笑话?”少年越说越生气,抬起头一脸愤恨地看着狄姜,仿佛将狄姜当成了他的娘亲一般。
然而狄姜并不是他的娘,不知道他娘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是眼前的少年,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他这么讨厌生他养他到大的亲娘。狄姜想为他做些什么,于是笑道:“我也要去状元乡,要不要帮你捎些东西回去?”
“你要去状元乡?!”少年突然站起来,大声道。
狄姜点了点头:“明日就启程。”
“你怎么不早说!”少年气急败坏地瞪了狄姜一眼,随即跑出了屋子,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狄姜起床时看见身边的床铺还是空着的,心不禁又揪了起来:那少年一整晚在外头,会不会冻死了?
“掌柜的,我们该走了。”问药催促她。
狄姜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我还是有些担心他……”
“担心什么呀!这世上可怜的人那么多,你担心得过来吗?”问药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搀着狄姜往外走,边走边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只能偶尔遇到了尽些绵薄之力,他跑走了就说明我们没有缘分,咱总不能什么事都大包大揽吧?否则要命格星君何用,要十殿阎罗何用?命里定下的,咱就不要去触霉头啦!”
狄姜心下想笑,面上却还是忍住了,一本正经地问她:“我怎么以前没见你这般有禅意?”
“因为我饿了啊……”问药挠了挠头,笑道,“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咱们能去镇上吃些好东西了吧?”
狄姜无言以对,横眉冷笑道:“你呀,总有一天是被撑死的!”被问药这么一闹,她便将少年的事忘了大半,三人很快便下了山。
山下的镇子不算大,约莫五百户人家,镇子中心有间私塾,其他的民房大多依山而建,一户连着一户,看起来邻里之间的关系该是十分亲密的。狄姜想起昨夜少年所言,他说状元乡连个私塾都没有,可见状元乡比起这个镇子更要小上一些了。三人找了一家面摊,坐下点了五碗面,狄姜一碗,书香一碗,问药三碗。
狄姜看着问药狼吞虎咽,一脸不忍地对书香道:“接下来还要赶三天的路,一会儿你去镇上买些干粮带着,以防路上没有驿站,问药又一再喊饿。”
“是。”书香得了令,很快便吃完了面,然后一人去了镇里的包子铺买馒头,而狄姜和问药吃完了便坐在村口的树下等书香。
太阳升在半空中,日头照在二人身上,周身暖意四起,照得人睁不开眼。就在二人享受暖阳的当下,狄姜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想是一路快跑所致,他的小脸红彤彤的。来人正是昨晚山神庙中的少年,他在狄姜跟前停下了脚步。
“大姐……”少年刚说完,又立即改口,“大姨?”
狄姜“扑哧”一笑:“你还是叫我狄姜吧。”
“晚辈是小辈,怎可直呼您的名讳?我还是唤您一声狄姐姐吧。”少年拱手行礼。
狄姜笑着点了点头,将他扶起,心中对他的好感又上升了许多,心中直赞道:“在这乡野荒山民智未开之地,少年的言行举止却十分地恭谨得宜,是个谦卑又懂礼貌的好孩子。”
狄姜笑问他:“昨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少年吞吞吐吐,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从腰间摸出一个袋子,道,“我原先不想再见你们,觉得自己的家世被旁人知道并不光彩。但细想了半宿,只道我再讨厌娘亲也罢,毕竟爹爹还在,劳烦您将这包鸡蛋带给爹爹,让他多吃一点儿。下次回去,希望能看见他长胖了一点儿。”少年面带苦涩,又道,“我叫潘玥朗,我爹爹叫潘辛贵,你在村里随便问一人,他们都知道。”他说话时始终不敢看狄姜,似乎很不好意思。
狄姜见他这般模样,知道他面子薄有傲骨,便习惯性地没有多问,接过鸡蛋便将它妥善放在行李中。鸡蛋虽小,但情谊无价,潘玥朗在这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不忘攒了这么许多寄予父亲,他对他应是敬爱有加、思念甚笃。狄姜对他的喜欢愈来愈深,她素来喜欢孝顺的孩子。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妥善地交到你父亲手中,并告诉他,你过得很好,让他无须担心。”
“谢谢……狄姐姐。”潘玥朗面色一红,仿佛自己被人看穿了一般。
狄姜又是一笑:“我是个大夫,家住太平府南大街的尽头,以后你去了太平府,可以来寻我。”
潘玥朗听见“太平府”三字时眸子里闪着微光,明显对那里充满了向往,但嘴里却道:“太平府实在太远了,我怕是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
“以后的事谁能知道呢?”狄姜眼里充满了温柔,问药在一旁见了直努嘴,吃味得不行。
潘玥朗又道:“可是我娘说,有她在一天就绝不允许我离开她半步,她说我就只适合种地和捕鱼。就连来这里读书,也是爹爹求了三年的结果,我出来了自是再也不想回去了,但爹爹还在那里,我终究还是要回到状元乡,陪在他身边伺候终老,否则留他一人在那儿,实在是不孝。”
狄姜心里一阵酸涩,真不知道他的娘亲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会让夫君和儿子都变得这般自卑,她到底对他们做了些什么?可狄姜心中再生气,也不能在潘玥朗面前表露,更不能对此说三道四,她正色道:“莫要让眼前的短浅迷了你的心智,若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就往高远了去看,怎知远方没有你的一片天地?”
“我真的能去吗?”潘玥朗眸子里闪着不确定的光,但是心早已飞向了皇城。每一个读书人应当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考取功名、入仕为官,来日向先贤看齐,当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潘玥朗也不例外。
狄姜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笑道:“只要你想,没有人能阻止你,不是吗?何况那是天子脚下,是天下读书人汇聚之地,去了那里,你就再不用生活在旁人的阴影下。”
潘玥朗的眸子里明明灭灭,狄姜仿佛看到了这些年他和父亲所受的屈辱,只见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朗声道:“我想去太平府,我想过人上人的生活,我要邻里乡亲再不能嘲笑爹爹!”
“好孩子。”狄姜大笑了一声,便在他眼前挥了挥袖子,一道金色的印记很快渗透进了他的额心。这枚金印是出入见素医馆的凭证,有了这枚印记,从此他便可自由出入见素医馆,不受约束。
“去了太平府,记得来找我。”狄姜道。
“一言为定!”说完,潘玥朗便向狄姜告辞,一个人小跑着回了镇里。等他走后,恰巧书香也回来了,于是三人便启程去了状元乡。
一路上问药都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想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问道:“掌柜的,你怎么能让一介凡人随意进出我们铺子呢?”
“你怎知他只是凡人?再见时,他必非笼中之鸟,而是……”狄姜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问药此时的心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道:“掌柜的求求您了,快告诉我吧!”
“时间到了你就知道了。”狄姜一脸神秘。
“哎呀,最讨厌掌柜的说话说一半了!”问药气得直跺脚,纠缠了狄姜一路,“那您只告诉我,潘玥朗的未来是好是坏?再这样下去,我非要憋死不可。”
狄姜见问药实在是烦,便道:“还是那句话,吃苦是了苦,享福是消福,他现在受了多少苦,往后就有多大的福气,你可明白了?”
“哦,我懂了!”问药连连点头,心满意足,“那少年模样俊俏,为人也老实,从小就吃苦耐劳。若有飞黄腾达的一天,真是天道酬勤,皇天不负,叫人欢喜不已呀。”
“谁说不是呢……”狄姜说完,没有再接话。
她知道,命数这个东西很难讲,虽有无上的命格,可人生那么长,稍有差池,行差踏错一步结局就可能谬之千里。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她能插手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