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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这个名字,是姑妈沈文雁给取的。在小学三年级时,她在课本中读到王维的那首《辛夷坞》,才知道所谓辛夷,说白了就是紫玉兰,当地也有人叫它望春花。联想起自己家门口的那棵玉兰树,她终于明白过来,“辛夷”这个名字并不像母亲所吹嘘的那么“高级”。她很容易想象出如下画面:姑妈沈文雁来家中探访坐月子的弟妹,后者请她给孩子取个名。姑妈朝窗外一望,正好瞧见了窗前那棵开花的紫玉兰。如此说来,这个名字不仅没有什么微言大义,而且多少有点草率或漫不经心。到了后来,弟弟的降生,为辛夷的这一猜测提供了有力的佐证。那时,院子里的玉兰树边上新长出了一棵泡桐,于是,弟弟的名字就成了“沈新桐”。

姑妈来自浙江余杭的瓶窑镇。母亲贾连芳在蜀阳中学读高三时,沈文雁从金华的一所师范大学来学校实习,她们很快成为莫逆之交。几个月后,沈文雁留在了蜀阳中学当语文老师,两人更是情同姐妹,形影不离。从本质上说,姑妈和母亲属于同一种人:待人处事简单直接,性格强悍,脾气火暴,且多少有些鲁莽任性。除此之外,她们的生活信念也大致相同。姑妈的座右铭是:要压倒一切困难,而决不被困难所屈服。这句话由“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那句著名的语录脱胎而来,听上去似乎很有哲理。相比之下,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用来教育孩子的那句口头禅,就显得土气多了。幼年的辛夷每次听到这句口头禅,总是本能地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生活就是拼命。”

多年后的一天上午,姑妈来到蜀阳一家粮食加工厂的碾米车间,找到了在那里做临时工的贾连芳。

沈文雁简单问了问母亲对婚事的看法,随后立即向她推荐了自己的亲弟弟沈文鸿。母亲在与沈文鸿没有见过面的前提下,略微愣了一下,居然一口应承。她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因父亲去世得早,带着母亲远嫁浙江余杭,有点不太现实。如果婚事能成,希望男方来笤溪入赘。姑妈大概觉得这种小事,也许根本就犯不着与弟弟商量,便立刻答应了下来。于是,在加工厂碾米机巨大的轰鸣声中,两个女人通过“耳鬓厮磨”的一番大声喊叫,仅耗时数分钟,便定下了这门亲事。

差不多两个星期后,在一个细雨绵绵的黄梅天,一位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青年来到了笤溪村。他在吃下了外婆为他准备的三个水泼蛋,外加一碗红枣之后,目光沉静地望着对面的母女俩,含笑不语。贾连芳没有笑,自打她第一眼瞅见这个外乡青年,内心的喜悦犹如注入山谷的一溪春水,喷涌不息。

沈文鸿在傍晚时分离开时,她甚至担心,这个腼腆的小伙子一旦走出了她的视线,便不再回返,于是很不恰当地提出让对方在笤溪村住上一晚,但外婆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

当天晚上,母女俩挨着灶台坐着,外婆眯缝着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问女儿道:“这个人,好,还是不好?”

“好。”贾连芳赶紧答道。

“这个人身上,你有没有看出什么毛病?”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外婆见她说话不过脑子,知道女儿被这个长相俊美的小伙子迷住了心窍,便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拎起食桶,走到院里喂猪去了。等到她回到灶屋,见女儿仍在灶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痴痴地发呆,脸上因心绪未平而泛出潮红,便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对女儿道:

“这人模样生得标致清爽,待人有礼,脾气也好。说起话来稳稳当当,眼神直率大方,周身上下,透着聪明,一看就是个好人家的孩子,不缺家教。他能一口气吃下三个蛋瘪子外加一碗红枣,身体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我听开香烟铺子的老赵说,浙江的瓶窑离杭州不远,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富贵地方,这么好的一个人,放着当地论千数万的好姑娘不要,非得大老远跑到百十里外的笤溪来倒插门,你想想,这事说得通说不通?单凭能说会道的沈文雁拍胸脯的几句鬼话,你就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人家,万一里面有个蹊跷,怕是将来悔之不及。不如托个人去趟瓶窑,探个究竟,查个虚实。你别嫌我人老话多,嘀嘀嗒嗒。”

贾连芳一听母亲扯上了沈文雁,不由得心头火起。她猛不丁从灶下站起身来,绕到灶前,抓过一柄小木勺,从灶台的颈罐中舀出一勺水,直着脖子喝了下去,然后一抹嘴唇,对她的老娘叫道:

“人家千里迢迢来到笤溪,在你家坐了一整天,任你看,任你问。你看也看了,问也问了,横竖是挑不出毛病,却还要在这里啰唆个没完。反正这人我中意,样样都好。你给我歇着点吧。”贾连芳说完这句话,一甩辫子,从灶屋里走了出去。

外婆只得冲着她的背影远远地喊了一句:“你没听见过村里的那句老话:好就是糟。越好往往就是越糟……”

“你给我歇着点吧”,是笤溪村一带教训人时的一句狠话,和北方方言中“一边儿凉快去”颇为类似。在辛夷小时候,父母相亲这件事,外婆不知跟她唠叨过多少遍了。每次讲述这个故事,外婆总要特别强调一下“你给我歇着点”这句话,可见它给外婆带来的刺激有多么强烈。

至于“越好就是越糟”这句老话,辛夷疑心是外婆自己的发明,根本不是什么村里代代相传的老话。她在笤溪生活的七八年中,从未听到过别的什么人说过这句话。后来,当她在北外读研究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时候,这句话也会在她脑海中闪现。她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现实中,而是活在那些由言论、训诫、箴劝、格言、琐谈、意见、聒噪等声音的碎片所围困的黑暗之海中。而“越好就是越糟”这句话,有若海面上唯一的灯塔,不时照亮她命运的航迹。

1990年的正月初六,父母在笤溪村的祖屋里举办了婚礼。新郎沈文鸿身穿一件带毛领的黑呢大衣,乐呵呵地陪着新娘子,挨个儿给客人们敬酒。他们来到一个绰号叫作“长脚鹭鸶”的中年人座前时,沈文鸿毫无先兆地颓然倒地,双腿不停地抽搐,嘴里吐着白沫,眼珠上翻,一时人事不省。也许不用等到“长脚鹭鸶”用摩托车驮来村诊所的赤脚医生,在场的那些见过世面的老头老太,一眼便能断定他是癫痫发作。来自瓶窑的沈家父母,也就是辛夷的爷爷奶奶,一时慌了手脚。奶奶不住地对母亲说,一直不知他有这毛病,怎么好端端地发起羊儿疯来?众人听她这么说,只顾笑,也不答话。而老实巴交的爷爷的一番说辞,则更像此地无银,不打自招:

“不碍事,不碍事,一霎霎就能缓过来。”

倒是姑妈沈文雁反应敏捷。她双腿跪在地上,捧着弟弟的头,一把扯下脖子上的丝巾往他的嘴里塞,防止他在昏厥中咬伤自己的舌头。这件事在此后的很多年中,成了笤溪村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问题是,羊儿疯并不是沈文鸿身上唯一的隐疾。

藏在他身上的秘密,沈文雁不说,沈文鸿不说,外婆和母亲自然无由得知。 1mR2qyb4I7gewDNzfTgzxCl7T1DCe66N8GFqc/mB4B/D8f7zgCNtEKsntCoC/2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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