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吞噬一切,但从不吐出什么。
一般来说,人们对于记忆中的故土家山,总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对家乡的山川美景、人情风物,也颇多溢美之词,往往沉浸在一种“今不如昔”的淡淡的哀伤之中。所谓的乡愁或怀旧,也正在成为一种内容空洞、症候雷同的流行病,互相传染,随处蔓延。如果一个人的家乡风貌遭到了彻底的改变和毁损,那么,对它往昔的追述,往往会言过其实、极尽夸饰之能事。不是武陵桃源,就是天台仙境,最终让自己也信以为真。挟带着强烈情感的追忆之路,至多是一种轻度自我麻醉所造成的幻象重现。在岁月的沧桑巨变中,记忆被一次次修饰和提纯,直到它成为不可撼动的“自然之物”。
但沈辛夷的故乡记忆略有不同。
她的老家笤溪,位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山坳里。笤溪村的四五十户人家,散落于象山之阴的溪涧两侧。北边是溧阳连绵起伏的丘陵和茶山,往西是安徽的广德,山南则是浙江的湖州。在辛夷的印象中,老家笤溪从来都是那个样子。除了村西的竹林里因采挖紫砂陶土留下一个不大的矿坑之外,它的基本格局,三四十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自从8岁离开那里之后,她曾有四五次重返老家的机会。
最近的一次是在2017年的初夏。
刚刚下过一场雨。清澈的溪流从山阴的竹林中蜿蜒而下,奔冲喧腾,汇入村中的深涧,漫过低洼处的碎石路面,最后隐没在浓密的树荫中,注入山下六七百米外的邮驿水库。溪流激起的漫天水雾,浸润着竹木和松脂的香气。背着手在村中闲逛的老人,还是原先的样子;山峦、房舍、石桥,还是原先的样子;店铺里售卖的笋干、百合和阳羡茶,一簇簇挺拔秀颀的金檫树、树下堆积的厚厚的落叶,都是原先的样子。如果说,有什么异物,犹如腋下淋巴生出的硬核,在时刻搅动着她温馨而绵长的回忆,让她稍稍感到不适,那一定是村中随处可见的外地游客了。
这些衣着鲜亮的外地人,慵懒地坐在临溪的精致花园里怡然自得。他们喝着茶、咖啡和冰镇啤酒,或低头查看手机信息,或旁若无人地纵情谈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居民几乎无一例外地办起了民宿。修旧如旧的民居,整饬一新的庭院阁楼和篱笆小院,虽别出心裁、各臻其美,但总体说来亦大同小异。这些山民集老板、经理人、客房清洁工、厨师、园艺师、前台服务员、会计、出纳于一身,在房前屋后、楼上楼下疾速奔走,为手机订单上的那些陌生客户提供一条龙服务,并根据随时出新的时尚讯息,不断升级自己的设施、餐食和接待规格,以换取客户的好评,提升自己在业界的竞争力。
这些无远弗届的时尚讯息,来自一个巨大的全球性的社会网络系统。你非要给这个无形的网络一个恰当的名称,它或许可以被称作“他人”。而“他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你追问到底所获得的答案,也许只能是“查无此人”。很多时候,它仅仅意味着某种情绪、幻想或意愿的不安悸动,风一刮,也就没了踪影。
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寂静山村里的乡民来说,生活的目的,早已不再是待在自己的家中且感到自在和舒适,而是猜测并想方设法去满足“他人”的莫名欲望。而当所谓的“成就感”,成了“别人”瞳孔中偶然映出的虚幻闪光时,生存本身就像是自愿接受的无期徒刑了。
倘若你有幸碰到本地见多识广的投资人,他们一定会跟你吹嘘笤溪村风光山水的“原汁原味”。就好像这个山村的基本风貌最终得以保留,完全是他们的功劳似的。事实上,情况或许刚好相反。他们没有染指这个清寂的山村,并不能说明这些人有什么高人一头的智慧和先见之明。事实上,他们根本瞧不上这块“飞地”——位于三省交会处的这片区域,除了山,还是山,遍地长满毛竹和矮松。此外,交通不便以及地理、人口交互错综,从经济开发的角度而言,成本高昂且无利可图。
像前几次一样,这次回笤溪,沈辛夷只是在村子里随便转了转就离开了。她没敢去看一眼自己的祖屋——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