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陈克明从赫尔辛基打来的电话时,沈辛夷正和两个同事在公司的食堂吃午饭。董事长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今天上午九十点钟,“老头子”周振遐晕倒在了中关村软件园国际会议中心广场的长椅上。他先是被出租车司机送往附近的安河医院抢救,接着又转到了阜外医院。总的来说,情况很不乐观。老周是天津人,前妻和儿子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为防不测,陈克明嘱咐她丢开手头的一切工作,立刻赶往阜外医院,代表公司和他个人,相机处理一应事务。顺利的话,他本人将在一周后回到北京。
董事长在电话中向她交代事情时,竟然随口称她为“亲爱的”,语调极不自然,辛夷的心里多少觉得有点别扭。
她来神州联合工作的时间不长,也曾见过周振遐两次。这人并不像陈克明或同事们传说的那样“神秘”,当他笑眯眯地望着你的时候,目光眷注而清澈,让人在沉静之中油然生出亲近之感。他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沈辛夷默默地记到了现在。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在医院住院部的一间办公室里,沈辛夷见到了心内科的丁主任。他手里举着一张CT片,借着窗口的亮光,正在向什么人介绍病情。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脸庞白净的女人。她小声提醒丁主任,病人的心脏不好,每天都要按时服用阿托伐他汀、拜阿司匹林和酒石酸美托洛尔。丁主任点了点头,向她解释说,病人的心脏病现在已不是主要问题,不妨暂时放在一边。真正棘手的,是脑出血和脑梗死的同时出现,让医生在确定治疗方案时不免左支右绌。如果通过溶解栓塞来改善脑梗的不良状况,势必使另一部位的出血加剧。反之,先止血的话,则有可能导致脑梗死恶化。最后,丁主任告诉她,明天上午,协和、天坛和安贞医院的几位专家,都将赶来会诊。
“至于说您反复问到的,病人最终能否平安度过危险期,至少现在我们无法给您一个确定的答复。病人能否涉险过关,并不完全取决于治疗。就像俗话说的,关键不在于你得的是什么病,而在于得病的是什么样的人。”
随后,丁主任带她们去病房探望老人。
那时,她已经知道这个有点面熟的女人名叫姚芩。沈辛夷慢慢地回忆起来,在那些还没有来得及相识的公司员工中,如果说这个独来独往、不苟言笑的女人,曾经给自己留下过什么特殊印象的话,那一定是陈克明每次见到她时过分的热情和谦恭。
辛夷留意到,姚芩在周振遐的枕畔低声跟他说话时,处于昏迷中的老人,眼皮出现了轻微的颤动。姚芩用力握他的手,老人的食指也随之痉挛般地弯曲。丁主任自然也将这一切看在了眼中。他最终破例同意姚芩留在病房陪护,并答应不再往这间双人病房分派别的病人。
下午三点半左右,天津老家那边来了三个人:没精打采、沉默寡言的儿子周南;表面上大大咧咧而实际上很有心计、一直试图从姚芩口中套话的儿媳;正在上小学、脸上长满小痘痘的孙女。他们在病房待了不大一会儿,即起身离去,说是要赶傍晚的高铁返回天津。儿媳忙着和姚芩加微信,儿子周南则背着手,皱着眉头,从病床的一侧踱到另一侧,偶尔朝他父亲瞄上一眼。昏睡中的老人紧抿双唇,神情严肃,似乎觉察到有人在打量他而面露不豫之色。
周南从辛夷手中接过碗来,正打算给父亲喂口水,可他的妻子已在病房门口催他了。
临走前,儿媳叮嘱姚芩,一旦老人有什么突发情况,必须即刻通知他们。那语气,好像姚芩是她临时聘请的护工似的。
从那以后,沈辛夷时不时赶往医院,和姚芩做个伴儿,让她有时间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或处理一些积压在手头的事情。渐渐地,沈辛夷对病房的卫生间不再畏惧和排斥。她独自为老人擦身时,也不会感到害羞。另外,她和姚芩的关系开始急剧升温。两个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话。有一次,当沈辛夷亲热地叫她“姚姐”的时候,正在给病人刮脸的姚芩不得不回过头来,对她说:“对北方人来说,‘姚姐’可不能随便叫。你还是叫我‘芩姐’吧。”
一天早上,住在隔壁的老妪突然归西,闻讯赶来的家属和亲友们,不断拥入病房,一下子乱了套。在哭泣、争吵和叫骂声中,他们拒绝院方将遗体运往太平间,从中午一直闹到深夜。
因见隔壁乱哄哄的,沈辛夷决定留下来过夜。两个人挤在一张病床上,说了一个晚上的闲话。在大部分时间里,总是辛夷一个人在絮絮叨叨。
说来说去,话题始终离不开她的母亲。
姚芩不到3岁时,母亲就离世了。对母女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她没有任何概念。因此,她完全无法理解沈辛夷对母亲的切齿痛恨。她的劝慰不仅没有让辛夷平静下来,反而加重了她的情绪失控。
“没有任何人是完美无缺的。可母亲毕竟是母亲……”
“要是你了解到我们母女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辛夷哽咽着道。
随着陈克明从芬兰回国,尤其是在他带着园区管委会的两位负责人亲自去医院探望之后,周振遐被转入了严禁家人陪护的特需病房。姚芩和辛夷也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离开了阜外医院。
她们都住在后厂村一带,辛夷正好搭姚芩的车回家。姚芩开着车,驶过大雨中的肖家河桥,然后一路往北,在百望山附近的科技园区,进入了一个名叫西山云锦的小区。
姚芩忽然问辛夷,要不要去“她那儿”喝杯茶,晚上一起去附近的宁波菜馆吃饭。
“你那儿,是哪儿?你不是住在上地五彩城吗?”辛夷问她。
“还别说,你真是好记性。”姚芩笑道。
几分钟之后,姚芩那辆墨绿色的罗宾汉停在了一幢三层的灰色小楼前。为了规避所谓的限墅令,这座名义上的“双拼”建筑,却拥有独栋别墅的一切优点。乍一看,东墙与邻居连在了一起,实际上,两栋楼宇之间,有一条将近两米宽的甬道。西边的墙体,则被一个种满了月季花的大院子围了起来。
沈辛夷跟在姚芩身后进了院门。她们没在楼下的大客厅停留,而是直接来到了二楼的一间茶室。透过朝南的窗户俯瞰这个院落时,沈辛夷才发现,那些在雨中静默的一簇簇花枝是多么娇艳。木栅栏篱笆的西面,有一方僻静而宽阔的池塘,四周的假山、垂柳和石舫,都历历在目。
茶室里一股淡淡的藏香味,让辛夷立刻安静了下来。东墙边有一个胡桃木的书案,桌前一把高背靠椅,椅子上是明黄色的坐褥和靠垫。桌上的台灯很有年头了,灯罩是绿色的,缀着金属圈珠的灯绳,显得有些老气。台灯边上有一本摊开的大开本旧书,上面搁着一把长柄的放大镜。西墙边摆放着一排书柜,柜前是浅灰色的三人沙发。而在房间中占据中心位置的,是一张制作考究的红酸枝茶桌,桌边搁着一把硬木圈椅和几张布面的方凳。桌上所有的茶具一应俱全,杯盘鲜洁,一尘不染。
沈辛夷一抬头,看到了北墙上挂着的那幅青绿山水,画轴边上则是用隶书写成的一纸条幅:
人海深藏焉用隐
神州坐看可无言
书法的题款证实了沈辛夷的猜测,也让她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姚芩的家明明是在五彩城的橡树湾,她为什么会住到这个地方来呢?她和房子的主人周振遐又是什么关系呢?
在姚芩给她煮水泡茶的间隙,辛夷悄悄地给陈克明发了条微信,委婉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像往常一样,不到半分钟,陈克明的回复就来了:
她要是不提,咱最好别问哈。
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跟在这句话后面的几个表情包,又是傻笑,又是握手的,也让她厌烦。尤其是微信中的那个“咱”字,在南方人的眼中,不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她当然不会忘记,昨天下午,董事长陪领导来探望病人时,在走廊的过道里悄悄地塞给她一个不起眼的小纸袋。陈克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那是他在哥本哈根转机时“捎带手”买的“小玩意儿”。当时,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纸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一枚嵌有昆虫化石的琥珀项坠。
正在心烦意乱之中,母亲的电话又来了。
还是老一套的说辞。
还是弟弟出了事。
还是要向她“借钱”。
还是要找人疏通关节,搞定公检法的人,以免除弟弟可能的牢狱之灾。
没说上两句话,在电话的那一头,母亲贾连芳忽然提高了嗓门,她的呵斥和责难,夹杂着家乡方言中不堪入耳的脏字。
沈辛夷一生气,就把电话给挂了。
接下来,是一则上演过无数遍的剧情。母亲不断来电挑衅,沈辛夷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再次将电话掐掉,或者干脆不接。由此,母女俩的争执开始进入非理性的恶性循环。
姚芩递给她一杯茶,瞅了瞅桌上兀自振动的手机,低声提醒辛夷说:“真的不想接这个电话,可以选择直接关机。”
沈辛夷淡淡地笑了一下,眼中已有泪光闪烁。“我恐怕承受不住关机的后果……”
“要是你关机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姚芩尽量温柔地小声问她。
“那要看贾连芳的心情而定。最轻的惩罚是,她坐夜班飞机杀向北京,明天凌晨就会出现在我的房门口。”
“那你们这么耗下去,最后怎么收场?”
沈辛夷没再回答她的问话,而是一把抓过外壳发烫的手机,躲到洗手间里,给她母亲赔不是去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沈辛夷重新回到茶桌边坐下。尽管两个人不断地变换话题,但沈辛夷始终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等到傍晚时分,她们俩在灯光幽暗的宁波菜馆里坐定,沈辛夷终于有机会向姚芩“原原本本”讲述她和母亲的故事。
因为下雨,大厅里没几个顾客。
姚芩给自己要了一杯啤酒,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薄荷烟。沈辛夷则点了一杯加冰的可乐。窗外飒飒的雨声以及玻璃上一圈一圈倾泻而下的雨水,为她的回忆之路提供了相得益彰的静谧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