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降生的那一瞬间,都是极其相似的,但离场的方式各有不同。
宇宙中充满着各种基本粒子,像什么夸克啦,轻子啦,规范玻色子啦,希格斯玻色子啦,还有什么引力子啦,不一而足。它们一刻不停的微弱振动,赋予天地万物以能量。如果我们将这种振动的规模放大无数倍,即可想象出钟摆或秋千的振幅和频率。同样,像万花筒般运行的天体亦复如是。正是它们机械的、周而复始的旋转,才转出了寒暑推迁与昼夜相代。天体的转动和四季的交替,也会给我们带来某种恒定秩序的幻觉,我们称它为时间——毕竟,在十九世纪中期之前,全世界的人是以太阳所处的位置来确定时间的。如此说来,我们对于时间的奇妙体验,不过是源于一个永恒复归的“大秋千”的来回摆动所导致的轻微眩晕或迷醉。当然,只要你愿意,也可以认为时间根本不存在。
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得交代一下故事发生的大致时间。
那是2019年的10月8日,农历九月初十。
时令虽然已交寒露,天气仍有几分燥热。上午九点半,中关村软件园国际会议中心东侧的马路上,走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这人瘦高个儿,身穿藏青色的短夹克,卡其色的休闲裤,头戴一顶草编遮阳礼帽。这人名叫周振遐,退休前曾担任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董事长。他沿着上地西路由北往南,不紧不慢地踽踽独行。
当他走到上地西路与上地九街的交叉口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数不清的员工大巴一辆接着一辆,从城市的各处汇集到这里,吐出一批又一批上班的人流,将马路的丁字路口塞得满满的。这些人大多一边往前走,一边浏览手机信息,也有人大口吞食着刚刚在路边摊买来的煎饼果子,行色匆匆地绕过旗杆下的喷水池,朝着软件园东大门的方向疾速移动。在马路两侧的人行道上,那些骑着黄色、青柠色共享单车的年轻人,焦躁地打着响铃,而像潮水一样漫上路面的人流对此却听而不闻。人群中偶尔也能见到将头发染成褐色、酒红色或蓝色的时髦青年,他们因脚下踩着轮滑,即便静立不动,也能缓缓飘移,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所有的人都心事重重,神情肃穆,且彼此之间从不交谈。除了不时传来的几声汽车的鸣笛之外,你甚至听不见杂沓的脚步声,四周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周振遐索性在路边的一张白色铸铁长椅上坐了下来,等待人流退去。
姚芩去广州参加侄子的婚礼,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意识到,所谓无聊的时刻,就是人们感觉到了时间如何过去的那个时刻。可时间偏偏不想过去,而他既没有任何方法去驱逐它,也没法去填充那个深渊般的虚空。因此,他想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比如,他可以去离家不远的金地花卉市场转转,顺便买一卷用于牵引和固定花木枝条的铁丝线圈。另外,二楼茶室里的那两盆建兰,叶子有点泛黄,且长出了焦斑。他想去请教一下专卖兰花的邢师傅。
姚芩刚从白云机场打来了电话,她乘坐的航班即将起飞。等到他逛完花卉市场,去附近的北平精酿喝杯啤酒,再次回到家时,没准姚芩就会来给他开门。
虽然两人只分别了四五天,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因为忘了带烟,当他坐在长椅上感到昏昏欲睡时,抽烟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在大街上观察陌生行人的脸,是周振遐多年来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习惯。揣测、虚构、臆想这些人的命运,并非出于什么恶毒的用心,更多的是源于某种悲悯。在这个彼此模仿的尘世上,别人也是自己。
他上了年纪且心智正常,没法不时常想到死亡。俗话说,智者之死,与愚人无异;贫者夭亡,与富寿者相埒。大街上的陌生人从他身前走过。他们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贫穷或富有,或踌躇满志,或心灰意冷,各有各的命运。
真正的穷人为生计忙碌。他们熙来攘往,旅食奔波,脚步一刻不得停息。他们很少像智者和哲人那样思考死亡,仅仅是因为他们被劳作的绳索所束缚而无暇他顾。他们忍受贫穷、屈辱、不幸和痛苦,即便一贫如洗,燃烧在他们心底的那盏希望之灯,也从来未曾熄灭。他们生活在世界的暗面,不被关注和观看,仍试图从简单、粗劣和严酷的生存中,辨别是非善恶,维持着对这个世界的一线信心。在不很遥远的过去时代,穷人不受文化的节制,乐天知命,视死亡为平常之事。但世界随后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重组、颠倒和置换。他们从林泉山野被置换到了城市的周边,沦为无根之物。如今,知识和时尚的暧昧光影终于撵上了他们,并将他们牢牢箍住。尽管他们无暇从容检视死亡,仍不免会在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数年、数十年后,从这个世界消失,堕入绵延的黑暗。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椅子上微微打了个盹,就已归到死人那里去了。
当那些保养得很好、养尊处优的有钱人或成功人士从你身边经过时,你很容易一眼将他们辨认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衣着散发着限量版或私人定制的“贼光”,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眉宇中通常有一种不屑于与一般人计较、跳脱于芸芸众生之上的超然和优越。他们的与众不同,往往体现在他们优雅健美的体态和身形上。在今天,身材是否匀称,成了成功人士区别于失败者的重要标识。他们日复一日生活在很不健康,乃至极为病态的人际关系和工作环境中,却将健康视为生活中唯一的宗教。钛锆合金的瑞士种植牙、钴铬钼合金的美国置换膝关节、德国蔡司人工晶体眼球以及诸如此类的现代医疗科技产品,为他们的衰老留住了最后的体面和尊严,而对身体指标的严密监测和未雨绸缪的提前干预,也在相当程度上减少了罹患致命疾病的概率。就算有人运气不佳而身染重病,通过被俗称为“上手段”的极限治疗,依然可以长时间续命。因此,这些人比顶尖科学家更相信基因和生物科技的无所不能,更相信现代医疗科技在可见的未来能够使他们至少活过150岁,直至获得永生,成为不死的人。
真正意义上的名流、社会显达以及特殊群体的神秘人士,很少现身于街头的人群之中。对于社会公众而言,他们通常在新闻、传说或流言中存在,并供人瞻望。死亡对于这部分人来说,也有些特别。一些人在切开喉管之后,仍能支撑十数年,在没有知觉的昏睡中轻松迈过100岁的门槛。他们从公众生活中退场之日,一般来说已经历了一次死亡——世人提前将关于他的信息从记忆的硬盘中删除,以便容纳或储存后来者的荣耀、事迹、丑闻或劣行。因此,当这些人死亡的讣闻,出现于报纸的一角或手机微信的朋友圈中,公众的第一反应,往往不是悲伤,而是时空错乱所带来的讶异与疑惑。因为,在公众的心目中,这些人早已死去多年。
在过去,大多数人真正意义上的消失或寂灭,多半在肉体死亡的数十年后悄然来到。其标志通常是墓碑无人擦拭,墓园无人祭扫,与死者相关的所有人和事,皆在时光的流转中湮没无闻。然而,时至今日,微信社交平台的出现,使得这一自然的进程骤然加快了速度。每逢有人离世,亲友或知情者旋即将死者的讣闻发到朋友圈,以便获得关注,并集中表达哀悼、缅怀与赞美。转发的密集度或评论的数量因人而异。一方面,社会公众需要借助他人的死亡来加固自身生命的堤坝,温暖自身孤寂而寒冷的生命;另一方面,死讯出现得过于频繁(有时一天多达数条或数十条),反倒成为一种不祥的提醒——活着的人想尽力忘却的“终场”,时时浮上心头,因而人们也会有一丝莫名的焦虑。不管怎么说,在微信朋友圈传播的死亡消息,通常在翌日或数天后被清空。有时,那些可怜的死者名字,在朋友圈晾出几分钟之后,即被其他海量讯息覆盖,从此销声匿迹。
说到底,人的生命,不过是在两个虚空之间出现的一次小小的火花闪动而已。第一个虚空是出生前的暗昧,第二个则是死去后的沉寂。奇怪的是,所有的人自打出生之后,就在静静地等待第二个虚空的到来——正如某位哲人说过的那样,人一出生就老到了足以死去,却很少有人认识到第一个虚空的存在。
其实,保证一个人出生的难以计数的前提条件,缺一不可。奇妙的是,由于某个神秘的恩典,无数个因缘结成了一个强大的联盟,彼此协作,来保证一个奇迹的发生,让你穿越黑暗的隧道,抵达光明之岸,在这个世界上现身。反过来说,那无数个本该降世的生命,却因某个微不足道的偶然变故,被永久地冥封于时空的混沌之海,不见天日。
周振遐安坐于中关村软件园近旁的长椅上,脑子里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一度像喝醉了酒似的,变得神思恍惚起来。有好长一阵子,他弄不清自己坐在什么地方,眼前的街道、房屋、树木、广告牌和高压电线,都让他觉着陌生。在呆钝的意识中,他朦朦胧胧地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些通常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死亡,如今也在要求他即刻兑现。
他终于回想起来,今天早上在公园散步时,他的眼球发生了轻微而持续的颤跳。他在穿过荷塘边的一座石舫时,曾因一阵短暂的眩晕而差一点跌倒。
现在,他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街道、天空以及软件园东三门入口的通道,心下暗暗吃了一惊。刚才还车如游龙、人似流水的大街上一派岑寂,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停车场里也空荡荡的,大草坪的淋灌喷头,兀自转动着,嗒嗒地喷洒着水雾。园区绿化带那一大片蓊蓊郁郁的松柏,也让他有过片刻的疑惑,仿佛他已置身于碧云寺一带阒寂的群山之中。
一阵轻微的痉挛,在他的腹部生成。起初不易察觉,但随后坚定而执着地加大了力度,逐渐形成了那种令他熟悉而恐惧的钝痛,它如潮水般漫向他的胸膈和喉管,周身开始出汗。与此同时,头部的剧痛让他的视线一阵模糊,几近失明。不过,周振遐并不慌乱。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排阿司匹林,从中压出数片,舔入口中。为了让药物快一点起效,他像吃蚕豆一样,将这些肠溶药片咯嘣咯嘣嚼碎,以便在进入胃部时被提前吸收。
就在这时,他瞥见了长椅一侧的垃圾筒。
垃圾筒上有一个打开了瓶盖的矿泉水瓶,瓶子的底部被人丢入了两枚烟蒂。烟蒂因长时间的浸泡而散开,卷纸粘在瓶壁上,瓶中之水呈现出尿液般的淡褐色。周振遐缓缓移向长椅的一端,一把抓过垃圾筒上的瓶子,将脏水全部倒入口中,反复漱口数次之后,这才咽了下去。然后他稍稍稳了稳心神,掏出手机,为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姚芩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仿佛隔着一层雾。但她的笑容仍让人安心。
六七分钟之后,他在司机的搀扶下坐上了出租车的后排。周振遐竭力抵抗着昏昏睡去的诱惑,给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北京总部的现任董事长陈克明发去了一则微信。陈克明虽然远在芬兰的赫尔辛基,仍在第一时间打通了安河医院值班院长的电话,嘱咐他做好抢救准备,且务必亲自在医院南门外迎候。
在陷入昏迷之前,周振遐仿佛听见一个遥远而庄重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向他提问,并催促自己诚实地予以回答。
问:汝自降生至今,驻世一甲子有余,而今一旦撒手,尚有何事未完?
答:无有。
问:汝在世间有何债务未能偿还,以至临终抱憾?
答:无有。
问:死之于汝,可惧否?
答:不惧。
问:汝是否有遗书留于亲友,交代善后事宜?
答:曾留遗书两封,置于住所二层书房写字台中间抽屉内。一封交姚芩,一封由姚芩转交儿子周南。抽屉虽上锁,但姚芩知道钥匙之所在。
问:汝于世间苦熬六十余载,吞食五谷杂粮、鱼肉蔬果数十吨,啜饮各色美酒数千瓶,先后与女子多人交好,且育子一人。汝之一生值得否?
答:若说值得,实是不值得。若说不值得,又似值得……
问:此话怎说?汝今将死,无须侈谈饶舌,只说值得不值得便是!
答:值得。
问:汝之履迹遍布世界,游历名山大川,饱览世间风光。如今要过奈何桥,朝那白骨堆里去了。若得残喘,尚有何地仍想一游?
答:想陪姚芩去福建,在茯西村山头小坐。
问:去那里做甚?
答:听听风声。
问:茯西村乃一海上荒僻渔港,无甚风景可观,何故念念于此?
答:这里面倒也有个缘故,只是说来话长。
问:此刻有何愿望亟待满足?
答:抽烟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