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竹、菊,号称花中四君子,其说始于何时,创自何人,我不大清楚。《集雅斋梅竹兰菊四谱》,小引云:“文房清供,独取梅竹兰菊四君者,无他,则以其幽芬逸致,偏能涤人之秽肠而澄莹其神骨。”四君子风骨清高固无论已,但是初学花卉者总是由此入手。记得幼时模拟芥子园画谱就是面对几页梅兰竹菊而依样葫芦,盖取其格局笔路比较简单明了容易下笔。其中有多少幽芬逸致,彼时尚难领略。最初是画梅,我根本不曾见过梅花树,细枝粗秆,勾花点蕊,辄沾沾自喜,以为暗香疏影亦不过如是,直到有一位朋友给我当头一棒:“吾家之犬,亦优为之。”从此再也不敢动笔。兰花在北方是少见的,我年轻时只见过一次,那是有人从福建“捧”到北方来的一盆素心兰,放在女主人屋角一只细高的硬木架上,居然抽茎放蕊,听说有幽香盈室(我闻不到),我只看到乱蓬蓬的像是一丛野草。竹子倒不大稀罕,不过像林处士所谓“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对我而言一直是想象中的境界。所以竹雨是什么样子,竹香是什么味道,竹笑是什么神情,我都不大了解。有人说:“喜写兰,怒写竹。”这话当然有道理,但我有喜怒却没有这种起升华作用的才干。至于菊,直是满坑满谷,何处无之,难得在东篱下遇见它而已。近日来艺菊者往往过分溺爱,大量催肥,结果是每个枝头顶着一个大馒头,帘卷西风,花比人痴胖!这时候,谁还要为它写生?
我年事渐长,慢慢懂了一点道理,四君子并非是浪博虚名,确是各自有它的特色。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兰,空谷幽香,孤芳自赏;竹,筛风弄月,潇洒一生;菊,凌霜自得,不趋炎热。合而观之,有一共同点,都是清华其外,淡泊其中,不作媚世之态。画,不是纯技术的表现,画的里面有韵味,画的背后有个人。画家的胸襟风度不可避免地会流露在画面之上。我尝以为,唯有君子才能画四君子,才能恰如其分表达出四君子的风骨。艺术,永远是人性的表现。唯有品格高超的人才能画出趣味高超的画。
刘延涛先生的四君子图,我认为实在是近年来罕见的精品,是四幅水墨画,不但画好,诗书也配合得好,看得出来是趁墨浦未干时就蘸着余墨题诗,一气呵成,墨色匀称。诗、书、画,浑然成为一体。四君子加上画家,应该是五君子了。画成于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间,最初我记得是在“七友画展”中见到的,印象极深。如今张在壁上,我乃能朝夕相对,令人翛然心远,俗虑顿消。画的题识是这样的:
最是傲霜菊亦残,
更无雁字报平安;
少年意气消沉尽,
自写梅花共岁寒。
一九六四年元月
故园清芬久寂寞,
滋兰九畹不为多;
殷勤护得灵根旧,
我欲飞投向汨罗。
一九六三年冬十二月
高节临风夏亦寒,
虚心阅世始能安;
于今渐悟修身法,
日日砚田种万竿。
一九六三年冬
篱下寄居非得计,
瓶中供养更堪哀;
何如大野友寒翠,
迎接霜风次第开。
一九六三年冬日大寒之夜
一九七六、六、廿,西雅图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