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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里让座，是我到上海来后五个月才发现的一件新闻。至于我自己实行这件美德，那就更是晚近的事了。我愿赌咒说一句良心话：我真不愿意让座，至少我的两条腿真不愿意让座。然而一个人不只是两条腿，所以我终于染了这一件不是从心眼里愿意做的美德。我这个人，又爱多事，没事的时候，喜欢看看报，于是乎知道现今有所谓男女平等运动者。这一来，不打紧，我在让座的时候，心里便有些不安起来。我唯恐不小心，触犯了女性的尊严，同时又叫我的腿白白受了委屈。话虽如此，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骨头是长成了，有什么毛病也很难改，所以让座的这个习惯，我实行了一年多，几乎每天都不能免。日积月累，经验渐渐地丰富了。让座本来是个悲剧，在我这方面是悲剧，也许在对方是个喜剧，然而也有时竟演出惨剧来。容我慢慢道来。
一位中年妇人，看上去很像一位规规矩矩的妇人。因为她的装束，一点也不像上海人的装束。她走上车来，从许多块人肉中间挤来挤去，最后挂在我面前的那个藤钩上了。我当时就想此时不让，更待何时？于是乎，我便极力模仿漂亮的上海人的态度，抽身起来。哪里知道，我的身体离开座位不过才五六寸的样子，就觉得有两半个热烘烘的臀部从四十五度的斜角的方向斜射过来。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位堂堂的大丈夫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了。他的胆量真不小，抬起头来看看我。
乡下人脸上戴幌子，一望而知。有一天，我在电车里，看见一位妇人，脸上的乡下人气一点也不曾洗掉，就和前两年的我差不多。后面还跟着一位男人，穿着白夏布大衫，满脸大汗，那大衫的袖口大概只有三四寸宽罢。这一对男女没有坐的地方，同时他们的模样也实在不像有令人让座的资格，所以在电车上竟东歪西倒地乱滚起来。其实他们离我还远，不干我的事，不过我本乡下人，不免有同类相怜之意，于是立起身来，喊那个妇人来坐。那妇人和那男子走了过来，看看只空出一个人的座位，那位穿白夏布大衫的人竟不假思索坐下去，那妇人也笑嘻嘻地认为是一个很满意的解决。然而我心中悲惨！
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太太，又同着一位半老的太太，两位一面上车，一面叽里呱啦地有说有笑，她们的四只眼睛像老鼠般地左右视察，不消说是寻座位了。我想她虽然是一个老太太，终究是个妇女，似乎也应该在必让之列。于是我又慷而且慨地立起身来。哪里晓得，我尚未完全立起，那老太太早一眼瞥见，作饿虎扑吃状，直扑过来，并且伸出胳臂把我一拨，我险些儿跌到别人的身上去。我当时心想，这位老太太平常不定是吃什么千龄机万龄机的，否则哪里来的偌大气力？然立定之后，再仔细观察，那两位太太都挤在我让出的那一个座上了。
像这样的惨剧不知有多少！若全写出来又未免太惨了。然而座还是不能不让的。除非有一天，男女真平等了，谁也不让谁座，或谁都让谁座，到那时候，惨剧就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