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得人声鼎沸,门外有跑步声,如果我有六朝人风度,应该充耳不闻,若无其事者然,这才显得悠闲高旷,管宁、华歆割席的故事我们不该忘怀。但我究竟未能免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年来乱离的经验太多,听见一点声响就悚然而惊,何况是嘈杂的人声发于肘腋,焉能不瞿然而作,一探究竟呢?
走到户外,只见西南方一股黑烟矗立在半天空,烧烤的味道扑鼻而来,很显然的,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我启开街门,啊,好汹涌的一股人流!其中有穿长袍的,有短打的,有拖着拖鞋的,有抱着吃奶的孩子的,有拄着拐杖的,有的是呼朋引友,有的是全家出发,七姑姑八姨姨,扶老携弱、有说有笑地向着一个方向急行。
我随波逐流地到了巷口。火势果然不小。火舌从窗口伸出来舐墙,一团团的火球往天空迸,一阵阵的白烟间杂着黑烟,烟灰被风吹着像是香灰似的扑簌而下。
街上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凡是火的热气烤不着的地方都站满了人,人从四面八方地赶了过来。有一家茶叶铺搬出好几条板凳,招待亲友,立刻就挤满了,像兔儿爷摊子似的,高高的,不妨视线,得看。
有一位太性急的观客,踩了一位女客的脚,开始“国骂”,这是插曲,并不被人注意。
有一个半大的小子爬上树了,得意地锐叫起来,很多的孩子都不免羡慕。
邻近的屋顶上也出现了人,有人骑在屋脊上。
火场里有人往外抢东西,我只见一床床的被褥都堆在马路边上了。箱笼、木盆、席子、热水壶……杂然并陈。
一面是表演,一面是观众,壁垒森严。观众是在欣赏,在喝彩。观众当然不能参加表演。
哗啷哗啷地响,消防队来了,血红的车,晶亮的铜帽,崭新的制服,高筒的皮靴,观众看着很满意,认为行头不错。
皮带照例是要漏水的。横亘在马路上的一截皮带,就有好几处喷泉,喷得有丈把高。路上是一片汪洋。
水像银蛇似的往火里钻,澌澌地响。倏时间没有黑烟了,只剩了白烟,又像是云雾。看样子,烧了没有几间房。
“走吧!没有什么了。”有人说。
老远的还有人跑来,直抱怨,跑一身大汗,没看见什么,好像是应该单为他再烧几间房子才好。
观众渐渐散了,像是戏园子刚散戏。
本篇原载于1947年9月28日天津
《益世报·星期小品》第十一期,署名李敬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