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英文作文教师喜欢出的作文题目之一,便是“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记得当时抓耳挠腮,搜索枯肠,窘困万状,但仍不能不凑出几百字塞责交卷。小孩子的暑假还有什么新鲜的过法?总不外吃喝玩乐。要撰文记述,自不免觉得枯涩乏味。现在我年近五十,仍操粉笔生涯,躬逢抗战胜利,今年暑假是怎样过去的,颇觉得有一点迷迷糊糊。眼看着就要开学,于是自动地给自己出下这样一个题目,择记几件小事,都平凡琐屑无比,并不惊人,总算给我的暑假做一结束。
暑假伊始,我本来是立有大志的,其规模虽然比不上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计划之类,却也条张目举,要克期计功。现在加以清算,我的暑假作业怕是不能及格了。
推其原因,当然照例是“环境不良,心绪恶劣”八个字。其实环境也不算太不良,虽然每天清晨飞机一群擦着房檐过去,有时郊外隐闻炮声,还有时要颁布戒严令,但是究竟从来没有炮弹碎片落在自己头上,这环境也可以算得是很安谧了。心绪确是近于恶劣,但也是自找,既无疾病缠绵,亦无断炊情事,如果稍微相信一点唯物论,大可以思想前进,绝无苦闷。可惜的是,自己隐隐然还有一颗心,外界的波澜不能不掀动内心的荡漾,极小的一件事也可以使人终日寡欢,所以工作成绩也就微小得不值一提了。
一放暑假,一群孩子背着铺盖卷回家,这是一厄!一家团聚,应该是一种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但是凭空忽来壮丁就食,家庭收支立刻发现赤字,难以弥补。而赡养义务又是义不容辞的。这是颇费周章的一件事。可恨的是,孩子们既无杨妹 的技能,又无颜回的操守,粗茶淡饭之后,一个个地唉声叹气,嚷着“嘴里要淡出鸟儿来”!在我这一方面,生活也大受干扰,好像是有一群流亡学生侵入住宅,吃起东西来像一队蝗虫,谈天说笑像是一塘青蛙,出出进进,熙熙攘攘,清早起来马桶永远有人占着座儿,衣服、袜子、书籍、纸笔狼藉满屋,好像是才遭洗劫,一张报纸揉得稀烂,彼此之间有时还要制造摩擦。饶这样,还不敢盼着暑假早日结束,暑假一终止,另一灾难到来,学杂膳宿,共二十七袋面!
还有一桩年年暑期里逃不脱的罪过。学校要招生。招生要监考,监考也不要紧,顶多是考生打翻墨水的时候你站远点,免得溅一腿;考生问“抄题不抄题”的时候使你恶心一下。考完要看卷子,看卷子也不要紧,捏着鼻子看,总有看完的一天,离奇的答案有时使人笑得肚子疼,离奇的试题有时使人不好意思笑出声来,都还有趣。最伤脑筋的是招生之际,总有几位亲友手提着两罐茶叶、一筐水果登门拜访,扭扭捏捏地说孩子要考您那个大学您那个系,求您多多关照。好像那个学房铺是我开的似的!如果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题目不是一个人出,卷子不是一个人看,其间还有密封暗码,最后还要开会公决,要想舞一点弊是几乎不可能的,这套话算是白说,他死也不信。“大家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官腔?”“你这是推脱,干脆说不管好了,不够朋友!”“帮人一步忙,就怕树叶儿打了脑袋?”再说就更不好听了,“谁没有儿女?谁也保不住不求人。这点小事都不肯为力,‘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如果我答应下来,榜发之时十九是名落孙山,没脸见人。这样的苦头我年年都要吃,一年一度,牢不可破,能推的推了,不能推的昧着良心答应下来,反正结果是得罪人。今年得高人指点,应付较为得宜。接受请托之际,还他一个模棱答案:“您老的事我还能不尽力!您真是太见外了。不过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令郎的成绩若是差个一星半点的,十分八分的,兄弟有个小面子,这事算包在我身上了,准保能给取上,不过,若是差得太多,公事上可交代不下去,莫怪我力不从心。”对方听了觉得入情入理,一定满意。之后,对方还照例要来一封八行书,几回电话,一再叮咛,这都不慌。等到快发榜的前夕,可要把握时机,少不得要到学校里钻营一番,如果确知考取了,赶快在榜发之前至少十分钟打一电话给他老人家:“恭喜,恭喜!令郎的成绩好,倒不是小弟的力量……”他一定认为是你的力量。他相信人情、面子。如果没有考取,不怕,也在发榜之前十分钟打一电话,虽然是噩耗,而能在发榜之前就得到消息,这人情是托到家了。事后再赶快抄一张他这位世兄的成绩表,“英文零分,数学两分,国文十五分……实在没有办法,抱歉之至!”这办法不得罪人。
还有更难应付的问题,一到暑假,正是“毕业即失业”的季候,年轻小伙子总觉得教书的先生也许有点办法,于是前来登门拜谒,请求介绍职业。其实教书的先生正是因为在人事上毫无办法,所以才来教书,否则早就学优而仕了。所以每有学生一手持履历片,一手拿点什么小小的礼物之类,我一见便伤心不只从一处来,一面痛恨自己的不中用,一面惋惜来者之找错了人。
长夏无俚,难道没有一点赏心乐事?当然也有。晚饭后,瓜棚豆架,泡上一大壶酽茶,一家人分据几把破藤椅,乘凉闲话,直聊到星稀斗横、风轻露重,然后贸贸然踱到屋里倒头便睡——这是一天里最快活的一段时间。白天就没有这样清闲,多少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多少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把你的时间切得寸断,把你的心戳成马蜂窝!你休想安心,休想放心,休想专心,更休想开心!
有人主张暑假里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避暑,什么北戴河、青岛,都是好地方,至不济到郊外山上租几间屋子,也可暂避尘嚣。这种主张当然是非常正确,谁也不预备反驳。北戴河、青岛如今都不景气,而且离前线也太近,殊非养生之道,远不及莫干山、庐山。我今年避暑的所在,和几十年来的一样,是在红尘万丈、火伞高张的城里,风景差一点,可是也并未中暑。
我的暑假就这样过去了,好歹把孩子们打发上学了。明年的暑假能不能这样平安度过,谁知道?
本篇原载于1948年10月1日《论语》第一六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