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梁晋竹《两般秋雨庵随笔》有这样一段:
湖南麻阳县,某镇,凡红白事,戚友不送套礼,只送份金,始于一钱而极于七钱,盖一阳之数也。主人必设宴相待,一钱者食一菜,三钱者三菜,五钱者遍殽,七钱者加簋。故宾客虽一时满堂,少选,一菜进,则堂隅有人击小钲而高唱曰:“一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若干人。三菜进,则又唱:“三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又若干人。五钱以上不击,而客已寥寥矣。
我初看几乎不敢相信有此等事。“夫礼,禁乱之所由生。”所以我们礼仪之邦最重礼防。“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所以礼数亦不能人人平等。但是麻阳县某镇安排喜筵的方式,纵然秩序井然,公平交易,那一钱、三钱之客奉命退席,究竟脸上无光,心中难免惭恧,就是五钱、七钱之客,怕也未必觉得坦然。乡曲陋俗,不足为训。我后来遇到一位朋友,他来自江苏江阴乡下,据他说他的家乡之治喜筵亦大致如此,不过略有改良。喜筵备齐之后,司仪高声喊叫:“一元的客人入席!”一批人纷纷就座,本来菜数简单,一时风卷残云,鼓腹而退。随后布置停当,二元的客人大摇大摆地应声入席。最后是三元、四元的客人入座,那就是贵宾了。这分批入座的办法,比分别退席的办法要稍体面一些。
我小时候在北平也见过不少大张喜筵的局面。喜庆丧事往来,家家都有个礼簿。投桃报李,自有往例可循。簿上未列记录者,彼此根本不需理会。礼簿上分别注明,“过堂客”与“不过堂客”,堂客即是女眷之谓。所以永远不会有出人意料的阖第光临之事发生。送礼大概不外份金与席票二种。所谓席票,即是饭庄的礼券,最少两元,最多六元、八元不等。这种礼券当然可以随时兑取筵席,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是把它收藏起来,将来转送出去。有时候送来送去,饭庄或者早已歇业。有时候持票兑取筵席,业者会报以白眼。北平的餐馆业分两种,一种是饭馆,大小不一,口味各异,乃普通饮宴之处;一种是饭庄,比较大亦比较旧,一律是山东菜,例如福寿堂、庆寿堂、天福堂等等,通常是称堂,有宽大的院落,甚至还有戏台。办红白事的人家可以借用其地,如果自己家里宽绰,也可令饭庄外会承办酒席。那时候用的是八仙桌,二人条凳,一桌坐六个人,因为有一面是敞着的,为的是便利主人敬酒、堂倌上菜。有时人多座少,也可以临时添个条凳打横。男女分座,男的那边固然是杯盘狼藉叫嚣震天,女的那边也不示弱,另有一番热闹。席上的菜数不外是四干、四鲜、四冷荤、四盘、四碗、四大件。大量生产的酒席,按说没有细活,一定偷工减料,但是不,上等饭庄的师傅们驾轻就熟,老于此道,普普通通的烩虾仁、溜鱼片、南煎丸子、烩两鸡丝……做得有滋有味,无懈可击。四大件一上桌,趴烂肘子、黄焖鸭子之类,可以把每个人都喂得嘴角流油。堂客就席,比较斯文,虽然她的颔下照例都挂上一块精致美观的围巾,像小儿的涎布一样,好像来者不善的样子,其实都很彬彬有礼。只是每位堂客身后照例有一位健仆,三河县的老妈儿,各个见多识广,眼明手快。主人敬酒之后,客人不动声色,老妈儿立刻采取行动,四干四鲜登时就如放抢一般抓进预备好的口袋,手法利落,疾如鹰隼。那时尚无塑胶袋之类,否则连汤连水的东西一齐可以纳入怀内。这一阵骚动之后,正菜上桌,老妈各为其主,代为夹菜,每人面前碟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一个小丘,同时还有多礼的客人相互布菜。趴烂肘子、黄焖鸭之类的大块文章,上桌亮相几秒钟就会被堂倌撤下,扬言代客拆碎,其实是换上一盘碎拼的剩菜充数,这是主人与饭庄预先约定的一着。如果运气好,一盘原装大菜可以亮相好几次。假如客人恶作剧,不容分说,对准了鸭子、肘子就是一筷子,主人也没有办法,只好暗道苦也苦也。
如今办喜事的又是一番气象。喜帖满天飞,按照职员录、同学录照抄不误,所以喜筵动辄二三十桌。我常看见客人站在收礼台前从荷包里抽出一叠钞票,一五一十地数着,往台上一丢,心安理得地进去吃喜酒了,连红封包裹的一层手续也省却了。好简便的一场交易。
前面正中有一桌,铺着一块红桌布,大家最好躲远一些。礼成之后,观众入席,事实上大批观众早已入席,有的是熟人旧识呼朋引类霸占一方,有的是各色人等杂拼硬凑。那红桌布是为新郎新娘而设,高据首座,家长与证婚人等则末座相陪。长幼尊卑之序此时无效。新娘是不吃东西的,象征性地进食亦偶尔一见。她不久就要离座,到后台去换行头,忽而红妆,遍体锦绣,忽而绿袄,浑身亮片,足折腾一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换上三套衣服之后来源竭矣。客人忙着吃喝,难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几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见天日。时装展览之后,新娘新郎又忙着逐桌敬酒,酒壶里也许装的是茶,没有人问,绕场一匝,虚应故事。可是这时节,客人有机会仔细瞻仰新人的风采,新娘的脸上敷了多厚的一层粉,眼窝涂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里有数了。这时候,喜筵已近尾声,尽管鱼虾之类已接近败坏的程度,每桌上总有几位嗅觉不大灵敏而又有不择食的美德。只要不集体中毒,喜筵就算是十分顺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