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口站了好些个警察,裴以期推门进去,就见张湘兰一脸发木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绑着厚厚的纱布,一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旁边的输液管子空悬着挂在那里,透明的液体从针尖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人还在,只是突然间像是又老了十几岁。
裴以期的心落到一点实处,她慢慢走到病床前蹲下来,无声地握住张湘兰苍老粗糙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被那酒鬼拿菜刀追着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害怕的感觉,听到自杀两个字她却是真的怕了。
“……”
张湘兰躺在那里呆了呆,好一会儿才不敢相信地转过头看向她,泪水立刻从眼角淌下来,被子下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
“外婆。”
裴以期轻声问道,腾出一只手抹掉她眼角的泪,挤出一丝笑容,柔声道,“这就是件小事,警察查清楚后就会放人了,您别害怕。”
小事。
她再糊涂也只知道两千万是她们这种家庭兜不住的大事,更何况还可能要搭上那个保安的命。
张湘兰看着她明显疲惫的面容,伸手摸上她的脸,手指不自主地颤抖,“我又拖累你了。”
“没有,外婆,这不是您的错。”裴以期摇了摇头,声音更柔。
“怎么会不是我的错。”
张湘兰愧悔极了,哽着嗓子道,“我居然会相信那人真是什么音乐厅的退休保洁,相信惜……”
话到一半,张湘兰看向守在床尾的两个女警,没有再往下说。
怪不得警察在盘问她的时候一直往家庭团伙作案的方向引,还问外婆漏洞百出的理由是谁教的,她一个做秘书的怎么会去音乐厅训练,怎么可能让一个老太太独自跑去送腊肉……
原来,外婆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宁惜儿的名字。
裴以期知道她是不想把宁惜儿牵扯进来,眼眶绯红地看向她,劝道,“外婆,你得配合警方调查,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讲出来。”
闻言,张湘兰摸在她脸上的手僵了僵。
裴以期垂下眼,就看着张湘兰的手慢慢落下去,温度从她脸上抽离,她骤然明白了什么,长睫轻颤濡湿,一时有些无望。
张湘兰是故意不配合警方调查的。
她忽然很想问,张湘兰自杀是怕拖累她,还是怕遭不住警察的盘问,将自己是给宁惜儿送腊肉的事讲出来,又翻出当年真假千金的事影响宁惜儿?
其实宁秉山敢做这个局,他就不怕被翻出来,反正背靠檀老爷子,他有的是办法摆平,也不会让任何线索追到他那里去。
张湘兰躺在那里,出神地看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
许久,张湘兰缓缓开口,没有平时的故作刻薄,只剩下平静的讲述——
“你外公去的早,你妈又是个不争气的,十八岁跟着那个烂人跑了,不到两年又抱着个孩子回来求我。”
“……”
裴以期蹲在病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她眼角的泪。
“那孩子打小就乖,贴心,我坐那洗衣服,她一头从小圈椅里栽进盆里,我都急死了,她被我捞出来也不哭,还咧着嘴冲我乐。”
张湘兰陷进回忆里,湿润的眼中有了笑意,“刚学会走路就抓着小板凳摇摇摆摆送过来给我坐,过年腌点腊肉,她怕我舍不得吃,就一片片藏在我的米饭里,我一咬一块,一咬一块……”
“……”
“她挺苦的,从小到大没多少是她能真正拥有的,好不容易有点好日子过,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裴以期知道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哑着声道,“外婆,您放心,不会牵连到她……”
“你什么都别做了。”
张湘兰生怕她还要为这个案子做什么,一字一字虚弱而激动地打断她的话,“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外婆,就什么都别管了!”
“……”
“不然,你前脚从这个门出去,我后脚就再撞墙!”
“……”
听到这话,裴以期呆呆地看着她,蹲在地上的腿一寸寸开始发麻。
“我不坐牢也没多久活了。”
张湘兰动了动干燥的唇,喘息着用力道,“没完没了的透析我受得够够的,要不是怕裴海凡欺上来,你身边连个擦药擦伤的都没有,我早就寻了痛快了!”
“……”
裴以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原来,外婆一直没有求生意志,原来,外婆一直觉得治疗是在折磨。
那是她……一直在强求吗?
看着她眼底的血丝,张湘兰有些愧悔自己语气太重,但还是硬着心肠说下去,“但现在好了,裴海凡也进来了,我不用担心他再去找你麻烦……至于明桉那孩子,他怎么都是受我连累,我床头柜里还有点钱,你拿出来给他请个律师,剩下就听天由命吧。”
“……”
裴以期还是沉默,一张脸上没有任何颜色。
她找不到什么呼吸实感,良久,她有些艰难地抬眼看向张湘兰,哑着声音平静地问道,“您都想好了是吗?”
看守所撞墙不是一时冲动所致,而是深思熟虑。
“是。”
这是张湘兰能安排到的最两全的法子,不影响宁惜儿,不拖累裴以期……
裴以期蹲在那里,有些木然地问,“外婆,那我怎么办呢?”
她从未把裴海凡当过亲人。
她只有外婆一个亲人,只有这一个。
张湘兰听着她的声音,眼眶又湿了,再次伸手摸上她的脸,哽咽地道,“以期,听话,就这样吧,你也该过点年轻人该过的日子,不能把你大好的年华都搭在我身上。”
裴以期茫然。
什么叫年轻人该过的日子?她不懂,她只知道她什么都守不住,留不住。
裴以期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双腿麻得她踉跄两步,她看向床上的老人,人一点点往后退,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张湘兰不舍地看着她的身影,眼泪不住地往下落。
也不知道还能再见这孩子几面。
“以期……”
张湘兰忍不住唤她,还想听她叫自己一声外婆。
“外婆,我会听话的。”
裴以期回头看向她,眼眶染红,却没大悲大喜的情绪,平如水面,“其实,我也还累了。”
“……”
张湘兰怔然,想再说点什么裴以期已经拉开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