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便感觉到檀砚绝的手在迅速失温。
很神奇,她甚至能清楚地感知他掌心的温度在瞬间由温热转为冰凉。
裴以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檀砚绝坐在那里,好像一下失去表情,面部都是僵硬的,唯有染起薄红的一双眼满是不相信与抗拒。
“你在骗我。”
他说。
裴以期轻轻笑起来,“这有什么好骗的?”
“在燕和那里,你能立刻听出她的问题。”檀砚绝记得这个细节。
“我能听,我是说我不会弹了。”
裴以期如实说道,“刚毕业那会,我实在找不着工作,我就想着活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守个承诺做什么,以我的能力进个乐团不成问题。”
“……”
“我还想最好进个会经常出国演出的乐团,这样不容易被骚扰,有钱以后也能带外婆出国。”
裴以期回忆着这天真的一段,“于是我去了一家琴房,准备先练练手,结果发现,原来我已经弹不出来一个音。”
曾经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的乐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天书,她脑海一片空白。
她……连手怎么放都不知道。
那天,她在那家琴房坐了一整天。
那天,她才真正意识到,她与十八岁前的自己已经完全切割。
“不可能。”
檀砚绝的呼吸重起来,仍是周身的抗拒,一再摇头,“不可能,裴以期,这不可能。”
裴以期不可能不会弹琴,不可能不会作曲。
这是她的热爱。
想沉浸终身的热爱。
“……”
有什么好不可能的?
裴以期莫名地看着他,只见眼前的男人情绪越来越波动,他干咽了下,喉结滚动,一双修长的手想握紧她,又松开,又握上……
下一秒,他不知道想到什么,握住她的手腕拉起她,“你跟我来。”
不顾一切的强制。
裴以期被迫跟着他离开,檀砚绝将她带出病房。
他牵着她,按电梯的手十分急躁,连按数下,像在较劲似的。
什么脾气……
电梯来到一层,空旷华丽的大厅静谧极了,中央砌起一处高台,高台之上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周围鲜花盛开。
檀砚绝圈着她的手腕将她带过去,将她按坐在钢琴前坐下。
像极了上次他要她弹《温柔》的那一幕。
只是此刻,他眼里没有歇斯底里的妒意,只有浑身的慌乱、急切。
檀砚绝站在她身旁,气息发重地看着她,“你弹一下,随便弹点什么。”
她从小学音乐,乐器对她来说是肌肉记忆,只要弹下去一定能成曲调。
“你没事吧?”
她怎么觉得他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弹。”
檀砚绝一只手按到钢琴旁,袖子下的小臂绷紧,他极力克制着,但手仍在失控轻微颤抖。
她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想想还是配合地将右手放到黑白琴键上方,随便按了几下。
真的是随便。
没有指法。
没有节奏。
甚至是落下的力道都不对。
生硬得就好像一个从来没有碰过钢琴的人。
檀砚绝站在那里看着,脸上完全失去血色,长睫颤了颤,他猛地俯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你故意的是吗?你只是不想弹给我听,你只是不想我好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以期不明所已。
“因为你想报复我,你想让我后悔!”
他低吼出来。
七年前,他就算到她会痛苦,算到她日子不会好过,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她会失去这一身本事。
期神可以一时低谷,不可以一辈子低谷!
“……”
裴以期越听越糊涂,她仰头对上他发暗的眼,冷静反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好像在说,她拿自己弹不了琴、人生的失败在报复他以获取快感,会不会太荒谬可笑?
可能檀砚绝也觉得自己确实说得荒唐,没再继续逼问,而是道,“你重新弹。”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只要她多弹几遍找找感觉,一定能弹得出来。
“……”
裴以期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禁蹙眉,不想再应付下去,“没必要,檀总,上去吧,这里是大厅,随时会有人过来。”
他也不希望被人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吧?
“你重新弹!”
檀砚绝咬着牙重申。
“……”
裴以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在钢琴上随意地按了几下。
破败不堪的刺耳调子。
她连音与音间的衔接都做不到。
她自小练琴,天赋加努力让她早已练得信手拈来,就是装她都装不出来不会。
“不会的,不会……”
他的手从钢琴上滑落下来,失魂一般,“钢琴不行,我让人送大提琴过来。”
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她,她就是在独自拉大提琴。
大提琴不行,还有别的乐器,小提琴、手风琴、吉他、古筝……她什么都会。
说着,檀砚绝就拿出手机打电话找人送。
裴以期生活艰难的时候,他没慌;裴以期谈恋爱的时候,他没慌;但现在,他慌了。
“爸爸妈妈,檀砚绝,音乐。”
少女抱着大提琴坐在台阶上沐浴阳光,笑容灿烂,“宁以期的人生三大组成部分!”
他以为,只要还有一个部分支撑着她,她就能重新站起来。
可他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三部分早就一齐在她生命里消失了。
他替她找回来,一定找得回来。
檀砚绝将手机放到耳边,传来的却是裴以期的声音,“你别白费力气,我都试过了。”
一句话,将他的期望打落谷底。
“……”
裴以期坐在那里,不解地看着他高大的身形颓然低下。
她的视线随着他移动。
他半蹲到她身边,膝盖虚虚及地,如同跪姿。
裴以期见过他的温暖包容,见过他的决绝冷漠,更见过他的不折手段,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檀砚绝。
男人如同被夺了舍一般蹲在她的身边仰视着她,眼中有什么在倾塌,塌到一片荒芜空洞,眼泪淌下来,在苍白的面庞上生出破碎绝望,没有矜贵,没有高高在上,更像……
她看着他很久,才想到一种荒诞的形容。
他像是一个渺小的信徒,正无能为力地仰望着自己所信仰的神……一点点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