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森依然一副亲和模样,笑道:“今日的课业,已给各位放在桌案上了,我听橙里先生说,各位日前均已开蒙,识字也不少了,今天便从这课业的第一篇讲起。”江昉字旭东,号橙里,时人多以号称。
阮元看自己桌案之上,放着一本崭新的册子,上面写着“文选诗文”四字。文选是昭明太子编辑之书,原本收录诗文颇多,看这本书的模样,应是胡廷森选了一些浅显易学的篇章,辑录而成。江家原本豪富,自有刻板印书之所,刻印这种辑录书也非难事。
又打开第一页,见是一首古诗,开头写着“涉江采芙蓉”几个字,阮元家中有《文选》,知道这是其中“古诗十九首”之一,想是因为篇幅较短,所以被胡廷森选在了第一篇。正思索间,只听焦循问道:“老师,我们讲学不是应该先讲《四书》吗?为什么要讲这首古诗呢?”
胡廷森早有准备,笑道:“孩子们,我们在这里讲学,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学有所成’四个字了。那么,我们想要学有所成,该怎么办呢?这个孩子说的好,四书,四书确实是学习的必备之书。但老师也希望你思考一下,想学有所成,一定要用四书吗?或者说,学习其它知识,就达不到‘学有所成’这个境界了吗?”
焦循一时尚答不出来,胡廷森又道:“依我看来,这四书五经,确是先王圣贤之道。可四书五经之外,千百年来,先贤精华之作,同样不可胜数!便以各位所看的这文选而论,这其中古诗文章,乃是一千二百年前梁朝时期,一位天赋奇绝之人精选而成,我等今日学习这些前人之精华,乃是有益无害之举。若是以为除了四书五经,千百年来便别无他物……哈哈,这也是太小看这千年来的古人了。”
阮元听胡先生这番言语,思路开阔,心境通达,绝非寻常只知四书五经,甚至唯程朱注解是尊的俗儒。这时又听江家一个孩子说道:“咱们读四书,不就是为了以后考秀才、中举人嘛?读这些做什么?”
胡廷森轻吟着:“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不禁轻笑:“呵呵,若是读书只为科举做官之用,那也太小看这四书五经、圣贤之道了。读书学习,上为绍述古人,继承先贤正道,下为修身立德,清白立于世间。若是读书只为做官,而弃道德名教于不顾,最后贪虐害民,欺上瞒下……那这书,还不如不读!”
看着手里的古诗,胡廷森语气渐趋平和,道:“这《涉江采芙蓉》一诗,所说的乃是一对至亲之人,因故分离,从而产生的思念之情。人生于世,之所以称之为人,便是因这个情字。若是没了这个情字,人生于世,便要为祸无穷了。按圣贤的说法,这情,乃是人生来就有,可人出生之时,天性懵懂,人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有情。因此,我们才需要读书进学,为的便是将这天生所有的情、义、礼……等等诸般可贵之物,重新发掘出来,使人真正可以称之为人。”
眼看孩子眼中犹有不悛之色,胡廷森话锋一转,道:“若你执意于科举,便说应科举吧,科举内容是什么,你可清楚?不要说八股文三个字,除了这个,你再说一种出来?”说到这里,孩子终于有些心慌了,他平日本也不懂科举,只是听大人说起八股文,知道要考四书五经的内容,便如此依样葫芦。其实官方说法本无“八股文”一词,而是称其为“时文”或“制义”,有时又称“四书文”,这些孩子便不知道了。
胡廷森知道这些孩子经历也不过如此,便道:“这应举之事,除了要通晓四书五经,更要学诗。以最初的县学入学为例,有五言六韵诗一首,若是成了生员,要考举人,则要写一首五言八韵诗了。怎么样,各位可还觉得,学诗是无用之事吗?”
这一番话辞色并茂,直让阮元如痴如醉般的看着胡先生,一时忘了其它,只觉卷册之间,别有一番自己难以想象的浩瀚天地。胡廷森看孩子们再无反对之声,便从这首诗的第一句“涉江采芙蓉”开始细细讲起,于哀痛处更是情意真挚,让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阮元回到家,便求着父亲给自己多讲些《文选》,阮承信听得颇为不解,直到阮元说明胡先生所讲古诗,方听出端倪。一时不禁想道:“胡先生果然是当时名儒,他精于《诗经》,学问深刻处我颇有耳闻。不想教起孩子,由浅入深,竟真能让孩子喜欢上诗文,这才是不俗之处。”
但想到《文选》收录诗文,一大半都是上古之作,字音语义变化甚大,阮元毕竟才八岁,想理解这些恐非易事。便道:“元儿这般爱读书,爹爹自然喜欢,但读书成学,可不是一日之功,想把《文选》熟读一遍,至少要一两年呢,元儿能耐下性子吗?”
阮元尚不知其中困难之处,便点了点头。阮承信便自次日起,先教阮元一些简易的文章,从《答苏武书》、《报任少卿书》这些与《史记》故事相重合的散文讲起,有名的十数篇散文过后,再讲汉赋。阮元自然也有很多不解之处,阮承信一一解释,看着儿子这般好学,自己也颇为开心,倒也不觉厌烦。过了一段时间,阮元已经可以记诵不少篇章。
……
“所谓‘诗言志’,什么是志?志之始,便是胡先生所讲的‘情’,当一个人的‘情’积累到足够的时候,这人便会有‘志’了。这‘志’足够了又会怎么样呢?便如这《毛诗序》所言,要将心中之志,以言辞抒发出来。这便是诗的由来,以后作诗,可不能忘了作诗之根本。”
“太史公这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是什么意思呢?只因为这人不同,‘志’也不同。有些人平日的‘志’,便只衣食饱暖,若是贫寒之家,倒也罢了。可若是咱读书人家也如此,那便是‘轻于鸿毛’了。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样的‘志’才是所谓的‘重于泰山’,才是咱读书人应有的‘志’……”
有时阮承信的解释也未必完全准确,但为了阮元可以理解,也只能尽量说得简单些。阮元一边学《文选》,一边母亲教的唐诗,也经常念诵,不致忘记。
这日胡廷森突然异想天开,让江氏私塾中的孩子每人作诗一首,题材不限,只要与山水风景有关即可。阮元自幼读诗,虽一时难有佳作,但捕风捉影,写一篇五言八韵诗也不在话下。
眼看学生们相继收笔,胡廷森也开始一一看起这些诗文。看到焦循所作之诗,不禁点了点头,说道:“焦循啊,你这五言八韵,声律平仄,对仗得都颇恰当,言辞也算得上不错了,只是仍有一点不足。”
焦循听了这话,颇为欣喜,他自知胡廷森习惯,若是这诗做得不好,胡先生不会当即批评,却也不会表扬,只会在最后说一句尚可。但若是胡先生字斟句酌的开始评点,那必是有可取之处。所以虽然听老师说自己尚有不足,却已经满意,道:“还请老师指点。”
“这最后两句,为什么要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呢?胡廷森笑道:“你其它句子写的虽难说出世之笔,却也是中规中矩,在你这个年龄,也算难得了。可这一句,虽是古人经典之作,但你这般依样葫芦的照抄过来,便显得落了下乘。这不加释明,强取古人之言,便如不加交往,强取他人之财物,实非正道。这一次便作罢,以后可不要这样写诗了。”焦循原不知直接使用古人词句有何弊病,听胡廷森一讲,顿时汗流浃背,忙道:“老师说的是,学生定当终生谨记。”
胡廷森又看了数篇诗作,似都不满意,可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雾重疑山远,潮平觉岸低,这句……”看下面题着阮元二字,先板了脸孔,对着阮元道:“这可是你家中旁人所作?”
“并非家人,学生之前想到这两句,于是随手写下来了。”阮元虽也不解胡廷森为何语气严厉,但实情如此,便这样答道。
胡廷森曾在萨载幕府数年,一向长于刑律之事,眼看阮元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便转而和颜悦色道:“今日作诗,是我一时兴起给你们出的题目,我又在这里看你们作诗,若非如此,你这般成熟的两句诗,只怕我要视作剽窃所得了。”又担心阮元害怕,便笑道:“你放心,我绝无责你之意。这两句诗,对仗平稳、别出心裁,又自有一重开阔境界。非心胸才智俱佳之人,绝不能为此诗。你今年不过八九岁,便能有此两句,日后成就,定当远在老朽之上了。”
阮元听胡先生如此盛赞自己,自然也不好意思,忙低了头,小声道:“先生……先生太抬举学生了,实在是不敢……”
“既是鸿鹄之才,便应翱翔于天际,这有何不敢呢?”胡廷森笑道:“看你语气,似是家中有人教授,嗯……唐诗诸家,最喜何人之作?”
“是摩诘先生。”阮元答道。摩诘便是王维,阮元最初学诗,便以王维诗入手,是以颇为熟稔。
“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下面呢?”
“回先生,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下一句呢?”
“回先生,是‘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这两句在王维诗中,并非人人成诵之句。阮元能背出来,可见对王维诗有一番琢磨。
“好孩子,王维诗你最喜哪一句?”胡廷森已完全放心,认定阮元小小年纪,学识已高于常人。
“回先生,若说学生最喜欢的,当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学生看摩诘先生自序,作诗之时,不过十七。然摩诘先生心境宽广,又重兄弟情谊,先推己及人,知兄弟相聚之景,后自抒胸怀,遣求而不得之情。摩诘先生天才如此,阮元怎能不敬之服之?”胡廷森自入家塾起,便言及以诗抒情之事,这时听阮元所言,已是自读诗而知情谊之所系,不觉大喜。
阮元答完先生,忽觉廊下有人,定睛看时,见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女孩,正笑着看着自己。似是听刚才与老师的对答,颇为羡慕。女孩看阮元转过头来,似乎也有些害羞,忙低下了头,只到一边墙角下窃笑。
阮元也没多想,便坐了下来。毕竟别人对他笑脸相迎,怎么想都不是坏事。但他却没有看到,身边几个江家子弟,眼中已尽是怨恨之色。
一晃已是乾隆三十七年,九岁的阮元在江家已读书近两年。其间学业进境之速,便要数阮元和焦循两个。二人颇为好学,深得胡廷森喜爱,故而胡廷森经常开了小灶,专给二人讲些新知识。这时正当汉学大兴,经典的新注释层出不穷,胡廷森十分开明,对有理有据的注释,往往会倍加推崇。
阮承信也在江家谋了个抄书的工作,赚些钱维持生计,虽然阮承信自诩读书人,颇不愿与江家过多来往,但眼看阮家一日贫似一日,也便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这一日本无课业,但胡廷森看阮元与焦循好学,便把二人叫来江府,又多讲了些《左传》故事。很快授课已毕,阮元便和焦循到江府后园玩起来。偶然间聊起焦循幼时所在的北湖,焦循说那里风景秀美无比,小桥流水之间,最是安逸祥和。阮元平日在扬州,时常见街市喧嚣,看得久了,也颇有些厌烦。便道:“姐夫,将来有空了,带我去那北湖玩一玩可好?”
“哈哈,不想我们最爱读书的阮夫子,竟然还有一颗童心呢。”焦循笑道。阮元读书颇勤,至九岁时,四书已渐能成诵,故而焦循送了他个“阮夫子”的称呼。
阮元听到这话,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这时,一位江家仆人走来,对阮焦二人道:“橙里老爷在家塾那边,好像有什么急事,想见一下二位。”
阮元与焦循听了,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江昉有抚养他们读书之恩,既是他来唤二人过去,便不能拒绝。于是一路小跑,直到家塾。可四下看了,并无江昉身影。回头欲离去时,却看几个江家家塾的子弟,已经拦住了去路。
阮元和焦循素来不多与这些江家子弟来往,这时看他们眼神,似乎也不对劲,不约而同的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焦循走上一步,说道:“各位兄长,刚才有人说橙里先生在此有事,我二人方到这里,既然一切安好,我二人便不打扰了。”
“谁是你兄长?两个外姓杂种,你们姓江么?也来和我们称兄道弟?”一个个子最高的江家子弟轻蔑的看着焦循。
“兄长误会了,我二人虽然不姓江,但他的祖母,我的养祖母也是江家出身。江府家塾,同族之人皆可入,我二人这般亲戚,还算不上同族吗?”
“少废话,少爷我最看不起你这般杂碎,给我打!”大个江家子弟一声令下,两个边上的江家小辈立刻挥拳向焦循打去。焦循勉力还手,可打架实非他所长,又是以一敌二,很快便支撑不住,被二人打倒在地。
一个站在后面的江家子弟似乎不想看到大家拳脚相向,便道:“哥哥何必为他烦恼?我也是江家人,看他们平时也颇规矩,也不曾对咱江家不敬,看在我们同宗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吧。”阮元看这人时,觉得面孔颇生,一时竟想不起叫什么。
“放屁!爷看这两个小兔崽子就来气,成天缠着先生不放,先生就从来没给过我们好脸色!要不是这两个小王八犊子说咱坏话,先生会这么对我们?!”大个儿江家子弟明显不为所动,眼睛渐渐转到阮元身上,另外两个人已经会意,走向阮元。
阮元眼看焦循受辱,自己眼看要被包围,心中也十分焦急。自己和焦循都不会打架,对方除了那个说好话的,共有五个人,且都比自己年长,不觉有些害怕。可这时他也突然想起,父亲前日,曾给自己讲过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故事,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唐军比敌军少,薛仁贵却可以只用三箭,便击退强敌。
阮承信当时答道:“但凡战事,必要先做到知己知彼。我军多于敌军自是好事,但即便敌众我寡,也不要先露怯。要先看敌人的排兵布阵如何,若是阵容严整,确是不可轻敌,可若是各自为战,便容易得多了。有条件便可直取其中军,敌人必将自乱。薛仁贵的对手兵虽多,却无纪律。他三箭射中对方三员猛将,摧其锋芒,对手自然害怕,所以便投降了。”
这时眼看剩下的三人,虽然看似凶恶,却各站一边,明显不是齐心协力的样子。阮元虽未经实战,却也抱了一试之心,直奔那大个儿江家子弟而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紧紧按着不放。
那大个儿没想到阮元居然主动出击,一时不知所措,便被按倒在地。另两个帮手一看大个儿已被按倒,倒也慌了,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阮元眼看出击得手,也不愿再生事端,便对那大个儿说道:“你今天放手,我和焦大哥也便作罢,今天的事,就不和橙里先生说了!”
“说了又怎么样?橙里先生是我亲爷爷,他还能对孙子动手不成?!”大个儿眼看阮元不想出手,反倒有恃无恐,竟又把阮元扑倒在地,开始厮打起来。阮元也只想吓他一下,不想真的动武,加上身体又偏瘦,只好紧紧按住他手臂,不让他打到自己。但二人毕竟年龄差了几岁,阮元坚持不多一会儿,已是体力不支。
眼看另二人已经围近,阮元虽仍在支撑,也知再无转机。只好拼尽全力按着大个儿的手臂,让自己晚一点被打到。就在这时,忽听得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小,还要脸吗?!”
来人正是江昉,阮元听得江昉声音,知道自己安全了,才终于放松下来。几个打人的江家子弟眼看江昉到眼前,也不敢再欺负阮元和焦循,忙站在一边低下头去。
大个儿也撇下阮元,迎到江昉面前,依然有恃无恐,笑嘻嘻的道:“爷爷……”,江昉一记耳光将他打倒,怒道:“元儿循儿在我家两年,尊师敬长,从无任何过失。你竟如此下作,找来这许多人打元儿和循儿,我江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大个儿还想强辩,却见胡廷森也从后面缓缓走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女孩儿,知是表叔江振箕的女儿江彩。只见胡廷森眼神颇为不快,似乎看得眼前情形,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便道:“胡先生,是他们……”
“不用说了。”胡廷森脸上早无往日笑容,道:“依大清律例,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者,笞三十。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可否愿意上一趟江都县衙门啊?”胡廷森平日随和,说话不露笑脸,便是极为反感对方。大个儿听得他已言及律法,知道胡先生心中不快,已无可复加,再也不敢强辩,和四个帮手一起灰溜溜的离开了。
一时间只剩下那个帮阮元拖延时间的江家孩子,阮元担心江昉误认为他也是欺负自己的人之一,便道:“江舅祖,这位哥哥是好人,刚才还帮了我呢。”
江昉叹道:“也怪我和振鹭教子无方,其实几十年前,反倒是我江家有求于阮家,没想这些孩子,今日竟这般势利。”看了看剩下那个孩子,和阮元说道:“其实这孩子名叫江藩,近日刚进我家,也非我家中子弟,不过看了同姓之谊,收他在此读书。这些后生因他姓江,便不在意,倒是对你这般……”看阮元倒是没有大事,焦循被两个孩子欺负,脸上已青了一块,衣服也被撕开一条,既是惭愧,又是心疼,忙拉起焦循,帮他擦着身上污秽。
江藩道:“早上便听三官人说看阮兄弟不过,要拿他出气,我觉得不对劲,想着告诉阮兄弟一声,不想还是晚了。阮兄弟,哥哥这里给你赔个不是。”阮元清楚他并非恶人,便也还了一礼。可看着那几个江家子弟跑开的地方,想想来江府两年,一向并无过失,今日竟平白受此折辱,不禁怒气渐生。
那小女孩江彩也上前安慰阮元道:“阮家哥哥,我那几个兄长一向蛮横惯了的,和他们说阮家哥哥聪明好学,就一个个对我白眼。可是阮家哥哥,彩儿觉得你很好,以后有困难,一定会帮你的,阮家哥哥不要生气了好吗?”
但阮元自幼读书,一向深信圣人之言,只觉人生于世,即便困境挫折不可避免,也绝不能失了志气,绝不可忍辱偷生。早在被三个江家子弟围攻时,心中便已暗下决心,此后再不与江家子弟交往。虽眼见江彩温柔和善,定是个善良人,可依然不想因此就留下。低着头略一咬牙,抬头便道:“江家妹妹,你人心善,阮元铭记于心。可是……”阮元又转过头,对着江昉坚定的说道:“此间子弟如此,阮元不愿再留江府。”
江昉一惊,没想到阮元小小年纪,竟如此硬气,他与胡廷森常谈及家中后辈,深知阮元才华出众,假以时日,必能成才。哪里舍得阮元离去?便道:“元儿放心,那几个不肖子弟,我一定严加管束。可元儿万不可有离我江府之念啊。”
“舅祖,孙儿只怕日后孙儿再进这个门,每次都会想起今天这般受辱之景。若是那样,舅祖让孙儿如何安心?”阮元依然非常坚定。
“元儿,胡先生和我说过,你天资出众,若能多学经典,延以名师,将来成就,必在我江家众人之上。你又何必因一时的不快,就把以后的事都弃之不顾了呢?”江昉依然舍不得阮元。
阮元想起,父亲当年让自己去江府读书之时,也曾对母亲说起江昉之言,说自己的生计可以自己做主,但阮元的未来不能因此耽搁。当时只听说江家豪富,藏书又多,便答应了江昉之言。但这次受辱,让他开始明白,若是继续留在江家,以后只能对那些不肖子弟低声下气。听江昉这段话,倒是和自己来时所听如出一辙。便道:“江舅祖,当年我来江家的时候,您对我父亲说,元儿的未来应该自己做主,是也不是?”
江昉一愣,不想阮元竟又提起这一往事。
阮元继续道:“今日之事,阮元已经明白,江家有胡先生,让阮元受益终生,确是不假。”说到这时,又对胡廷森长揖到地,以谢授业之恩。又道:“但若是为了读书,便要受这般折辱,便要被人看低一等,那在此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学习圣人之言吗?圣人言匹夫不可夺志,又言养吾浩然之气。若今日还要留在江府,岂不负了圣人之言?”江昉虽想继续挽留,却也觉阮元之言颇有道理,一时不好辩驳。
阮元又道:“当日江舅祖说,元儿的读书学习,应当元儿自己做主。那今天我便做一回主,以后我自回家读书,就不麻烦江舅祖了!”说罢,仍未忘了尽礼数,又对江昉拜倒,直至礼毕,方又站起,拉了焦循便走。
江藩和江彩都吃了一惊,江彩叫道:“阮家哥哥,阮家哥哥!”她那日听阮元与胡廷森论诗,见他对答如流,才情并具,早已存了爱慕之心。这时自舍不得阮元离去。
胡廷森笑道:“彩儿不必烦恼,我与他教学两年,也知他脾气,若是他认定了,这一去便绝不回来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既与他有旧,课业之事,我必倾囊以授。”又对江昉道:“今日情形如此,老夫也不愿在江家再待了。江府这些孩子,也就数他两个最为聪明了。”此时江藩刚刚认识江昉,因同姓之谊才到江府读书,与胡廷森交流不多,故而胡廷森也没考虑江藩,只想着阮元和焦循一走,自己同这些平庸子弟在一起,大是无趣,走了也没有遗憾。
江昉看胡廷森也要走,不免暗自惭愧,觉得自己留不住人才。
忽听一个深沉而清楚的声音在后侧响起:“阮元如此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之才,贤弟竟留不下,可惜啊可惜。”
江昉一惊,忙道:“兄长说笑了,元儿虽聪明,可毕竟才九岁,哪里就和出将入相扯上了呢?”
那兄长笑道:“天资聪颖,守节而尽礼数,谦和而有规矩,不是入相之才又是什么?当时三官他们三人将他围住,他直取腹心,率先制住三官,才等到你们赶到,这不是出将之才又是什么?这满朝文武,我也见得不少,橙里还不相信我这个哥哥不成?”
说着便走出来,眼看他五十上下,虽颇为和蔼,但双眼之中,自有一股深沉气度。便是江家的主人,两淮总商,官授一品光禄大夫的大盐商江春了。
江昉眼看兄长过来,也颇为惭愧,道:“孩子脾气,也就罢了,胡先生这也要走,这……”看着江春,似是希望他帮忙挽留。
可江春却道:“聚散离别,皆是定数。愿意来的,走不得,愿意去的,留不得。”向胡廷森道:“先生愿去,便遂先生心意。只是这族孙我平日照顾不周,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江昉这才明白,江春善于识人,深知胡廷森这般名儒,各有自己的操守,贸然强留,只恐给他寄人篱下之感。不如顺其自然,他眼看江春宽和,反会觉得不好意思。果然胡廷森道:“江总商如此厚爱,在下实难承受。日后若江总商有需要在下之处,在下必竭力以报。”
江春答礼过了,仍是眼看着外面,似乎更在意的人乃是阮元。
阮元回到家,将江府发生之事,一一与父母说了。林氏看他执拗如此,又看焦循样子,知阮元所言非虚,也颇为心疼。忙叫杨禄高去买了鱼,一来为安慰儿子,二来也是表扬他有理有节的举措。杨禄高在阮府已经三十余年,平日精于烹饪,做出的鱼鲜美异常。阮元大吃了一顿,方才平复心情。
阮承信也知儿子志气,想到去江家读书,本非自己所愿,于是也没反对。只道:“元儿若不愿去了,以后就跟着爹爹读书。江家不去事小,可若耽搁了学业,就得不偿失了。”阮元点了点头,知道父亲心意。
从此之后,阮承信便开始教阮元唐宋散文与《资治通鉴》,和阮元讲:“《文选》乃是经典之作,可惜骈文颇多,当今用之甚少。唐宋散文方是文章典范,便先从欧阳永叔、苏东坡二位先人入手。元儿既已近十岁,书也看得不少,有根底了,便也可看《资治通鉴》了。”阮元深知父亲教导,乃循序渐进之义,对自己大有裨益,于是一一听从。之后便自欧阳修《纵囚论》、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学起。阮承信也挑《通鉴》中精彩部分,教阮元习读。
不觉又是一年过去,阮元对散文、历史典故,又有了不少了解。一日在家中闲来无事,翻看祖父遗留书籍,竟意外找到几册朝廷钦定的《数理精蕴》,这书本是康熙朝后期,朝廷集中算学名家,经十年修订而成之作。于康熙之前中西算学,一一备览。阮玉堂遗下这部,已然散佚数册,可仍有不少留存。于是阮元便缠着父亲,让他再教自己一些算学之法。阮承信于算学虽不算精通,但解释基本术语,却也不难。阮元看着看着,对于算学也多了不少了解。
在一册《数理精蕴》的背后,阮元意外发现了几个字,乃是“上报皇恩,下安黎庶”,看起来墨色干枯,字迹瘦劲,当是阮玉堂手书。他看着正好对仗,也与自己在《论语》、《孟子》中所见仁政之语暗合,便暗暗记下了。只是这个时候,阮元还不理解这八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日焦循又来做客,请他去北湖玩上几日,想着平日仍有时间和焦循交流,无碍学业,阮元便也去了。
闲来无事,两人便经常到焦循住的黄珏桥一带玩捉迷藏,焦循自以为年长阮元一岁,体力应该更好,躲起来也应该更及时。谁知连续数次,焦循都被阮元准确找到,相反轮到焦循来捉人,阮元却经常躲得不知去向。
这一日焦循躲在草丛里,本以为草丛深处阮元已找不到了,可没过多久,还是被阮元揪出。心中颇为不满,便问道:“我说小夫子呀,你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怎么你每次找我,都那么快,再这样我不陪你玩了。”
阮元笑道:“姐夫别取笑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爹爹教过我,兵法第一要看的便是地势,这地势分九种,各有各的特点……譬如我们这里,平地居多,姐夫虽然藏到草丛里面,可姐夫没见那湖边有棵树吗?那树又不小,爬上去看一看,也就知道了。”
焦循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平日还觉得你老实呢,现在想想,心眼比谁都多。”作势要打阮元,阮元忙接住,道:“姐夫才是骗人不脸红呢,你说北湖捕鱼的最多,可我看了,也没几个人在这周围。”
焦循道:“其实这一带人本不少的,只是现在不是捕鱼的季节。我前年看过这边捕鱼捕蟹,好多人呢!而且有各种办法,捕鱼的有用笼子的、用网的,还有用索子往湖里一围,鱼不愿碰索子,都往里面游,然后便一网打尽了。”
“还有捕蟹,其实捕蟹并不难,蟹肥的季节到湖边看看,有没有蟹挖的小洞,顺着洞抓,一下子就能抓到好多呢!还有人在竹竿上放着饵,蟹好像最喜欢竹竿这样的东西,都一个个上来爬,抓起来一点都不费事。”焦循说着说着,也便忘了和阮元那点“仇恨”,只顾着讲故事了。
“姐夫,那边那个小庙是什么?”阮元忽然指着边上一座庙问道。
“那个呀,是东岳庙。”焦循道:“说起东岳庙,故事可多了,前些年据说呀,有个生员,也就是秀才,去江宁府赶考,半路经过那东岳庙。忽然听得里面传出哭声,过去一看,见是个年轻女子,说是逃荒而来,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秀才心好,便分了些干粮给那女子,他又会钓鱼,便到北湖里面,捕了一尾鱼回来烤给姑娘。姑娘便说:‘先生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只告诉先生此番去赶考,必能中式。’”
“秀才听了,也便一笑了之。咱这江南,生员众多,中举最是艰难,此番他去省城,倒也没抱多大希望。可这日梦里,却眼见自己坐在考场之上,卷子里三道考题,写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知为何,下笔之时,如有神助,不一会儿三场试便已完卷。这时忽听得鸡鸣,方知已是清晨,醒来看时,姑娘却已不知所踪。”
“秀才也没多想,只觉得那三场试题,以及自己所做的文章,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自己心里,一时怕忘记了,便借了些纸,一一笔录下来。这时他还不觉有什么异常,可没想到了府城,进了考场,拆开卷子一看,头场试题,竟与梦中丝毫不差!秀才大吃一惊,想起梦中所作卷子,便一字不落,将梦里所作写在了试卷之上。之后二三场,也是如此。后来放榜之时,这自以为必定落榜的秀才,竟拿了江南第三名呢!”按清代扬州本在江苏省,但乡试是江苏安徽两省同考,只称江南乡试。阮元自幼听父亲说过,倒也不觉奇怪。
“从此之后,也时常有读书人路过东岳庙借宿,但凡借宿的,往往都遇见过这女子,若是好心帮她的,便必定高中。若是不愿相助的,或是言语间有邪念的,便必然落榜。时间长了,便有人说这女子不是常人,乃是狐仙呢!”阮元平日也经常听父亲讲民间故事,但阮承信生于官宦人家,民间故事毕竟不如民间读书人了解的多。这时听焦循讲起民间寻常读书人故事,不觉听入了迷。
“以前只听爹爹说有部《聊斋》,里面狐仙故事甚多,不想北湖之中,也有狐仙呀?”阮元颇为好奇,便问焦循。
“这北湖一带,别说狐仙,其他故事,上自天界神怪,下自人间忠良,可多着呢。”焦循感慨道:“只是平日多是口耳相传,有些故事可能原本是真的,说着说着,大家添油加醋,就变样了,越往后越荒诞得紧。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眼见一个故事荒诞,就斥之为妄言。故事没人信了,也就没人讲了,自然也就忘了原本的故事了。”
“那姐夫把这些都记下来,不再添油加醋了,不就分出真假了?”阮元问。
“其实啊,我从小便有个志向。就是把我们北湖这边的故事,一点点都记下来。有些是杜撰的,也没办法了。可有些真的故事,总是能记得住。”可说到这里,焦循却叹了口气。道:“可这著书立说,哪有那么简单?多少人写了书出来,没人帮忙刻板刊印,时间久了,也就失传了。我家又不宽裕,哪里刻的起书。”
“姐夫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刻出来。”阮元安慰道。
“哪那么容易啊,听爹说,自己刻书,便一本普通的书,也要数十上百叶刻板,还要找刻工,做模具……人家说你以后必有出息,我信。可刻板印书,对你来说未免难了些。”
阮元看着一边的湖水,也不再言语。心中却暗下决心,日后如果有条件了,一定帮焦循,帮那些刻不起书的读书人,把书都刻出来。
不知不觉之间,阮元也已经渡过了人生中最初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