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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恩怨

大业十三年十月,辛巳,李渊派出的诸路主力终于完成了集结,李渊的兵力已经多达二十万人,一切准备已基本就绪,而长安新城就在眼前!只要李渊一声令下,大军即刻就能展开攻势,为自己的梦想打开大门。然而,面对着雄伟辉煌的长安,李渊却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因为李渊没有忘记他当初对天下的承诺。

此番起兵,只反昏君,不反大隋。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李渊开始不厌其烦地向长安城中派遣使者,只为表达一个意思:我是来匡扶隋室江山的!

很显然,城里的代王杨侑就第一个不相信。你怎么不说我是来打酱油的?这招骗一骗三岁小孩还可以,我已经十三岁了!

十月二十七日,李渊以长安始终未有答复且军中诸将屡次请求攻城为由,发起了最终攻势。

从十月二十七日攻城到十一月九日城破,整个过程毫无悬念,因为当时的长安城已经没有可以成为李渊敌手之人。

当李渊的士兵冲入代王所在的宫殿时,昔日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人已经跑得几乎精光,年幼的杨侑安静地坐在殿中的座位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不可预知的一切。

李渊手下的一个士兵见到了杨侑,随即冲了上来。因为按照他的理解,失败者是不适宜继续坐在那个位子的。于是他打算把这个孩子从座位上赶下来,再去邀功。

这时代王的身边突然闪出了一个人,他用一声大喝阻止了这些蠢蠢欲动的大兵:“唐公举义兵,本为匡扶王室,你们不得对代王无礼!”

这一句提醒,让在场的大兵们当即回忆起了入城前李渊下达的那个严厉的军令:“天子七庙以及代王并宗室支戚,不得有一惊犯。有违此者,罪及三族。”

好险,差点儿就赔了老命和全家啊!大家瞬间全部安生了,毕恭毕敬地在殿下侍立,静候李渊的到来。

李渊是在随后赶来的,在将代王杨侑安排妥当后,他找来了那个直到最后一刻还坚守在旧主身边的人,问道:“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代王侍读姚思廉。”

李渊从此记住了这个叫作姚思廉的人。不久之后,李渊称帝,授予姚思廉秦王文学之职,而姚思廉也由此成为李世民著名的“十八学士”之一。

一般来说,要是你不熟悉这个名字,并不需要觉得惭愧,但如果你是学历史专业的,那我真要劝你一句,快回去多读几年书。因为后日所谓的二十四史中,这位仁兄一个人就贡献了两部。

不得不说,进入长安城后,李渊的种种表现至少能得九十分。大军进驻之后,对于隋朝的府库,李渊一律下令封存;对于隋朝的勋戚,李渊一律提供安全保障;对于隋朝的百姓,李渊一律保证减负。于是,“吏民安堵,一如汉初入关故事”。

然而,李渊并非对于所有人都执行了宽大处理的政策,事实上,自策马入城的那一刻起,李渊就下定决心要除掉三个人。

其中,第一个人叫阴世师,时任右翊卫将军。此人是长安城中强硬的抵抗派,自李渊攻城起就代替病重的刑部尚书卫玄,实际主持京师的防御工作,一直与李渊对抗,直到城破后被李渊的士兵俘获。按理说,越是这种忠于国家的大臣,往往越能赢得对手的尊重,更何况,阴世师这人历来为人不错(性忠厚),所以一般情况下这人是不会被杀的。但是李渊有必杀阴世师的理由:报杀子之仇。

几个月前,李渊决定起兵时,除了次子李世民留在老头儿身边外,李建成等几个儿子都在外地,其中也包括此次事件最重要的当事人——李渊的第五子李智云。后来大家暗中得到消息说老爹将要发威反隋,这才开始纷纷赶回太原。不过由于当时李智云年纪尚小,只有十四岁,跑得不够快(一说被大哥李建成抛弃了),就让当地官吏给抓了起来,送到了长安。而在长安管这事的正是阴世师。本着反贼不论大小,一律平等对待的精神,阴世师就这么给李五公子判了个死刑,还是立即执行。

据说,消息传回太原,李渊当场吐血。虽说李智云是李渊的侧室所生,而李渊儿子也不少,但无论怎么说,毕竟是李渊的亲生骨肉,所以自那时起,李渊就发誓,一定要让阴世师血债血偿。因此,即便阴世师是个好人外加忠臣,李渊还是下令将其立即处死,以慰爱子在天之灵。

与阴世师一同被拉到法场行刑的是京兆郡丞骨仪。这个人是李渊的第二个复仇目标。而李渊对于他的愤恨绝对不亚于阴世师,其具体表现是李渊决定砍他的时候还特意找来了他的儿子,并当场宣布父子二人享受同等待遇,可谓赶尽杀绝。那么李渊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当被问及这个问题时,李渊已经是泪流满面。

骨仪,人如其名,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他在之前做侍御史时就以不畏权贵,能公正执法而知名。而更为难得的是,这人还是个清官,从不收礼受贿,生活一贯清苦。因此在隋末的官场上,骨仪被视为官家标杆、道德楷模。但是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官员虽为人称道,然而性格上多多少少是有些问题的,其中最显著的性格特点就是偏激。这也就是说,在骨仪这种青天的世界里,不是对,就是错,不是黑,就是白,眼里从来不容沙子,更不要提这世界上还有斑马。因此当作为大隋臣子的李渊围攻长安城时,李渊就成为骨仪眼中的巨型花岗岩,其形象比历史上的王莽还奸。为了教育当代以及后辈不要堕落成李渊这样的乱臣贼子,在李渊于城外忙着部署攻城的同时,骨仪也在城内忙碌了起来。

几天后,城外的李渊得到了一个让他暴血管的消息:自家的祖坟让人给掘了。

自古以来,在我国传承千百年的国骂里,“掘你家祖坟”总是经久不衰的一句。但是通常情况下,最多只是过过嘴瘾而已,真正撸起袖子去干的除非血海深仇,否则少之又少。不过这一次,骨仪是真的干了,不但干了,而且彻底。据说受到牵连的,不仅有李渊的爸爸李昺、李渊的爷爷李虎,还有李渊爸爸的爷爷、李渊爷爷的爷爷以及李虎爷爷的爸爸。总之,五代人是被一网打尽。

这要再不跟你玩命,你叫李渊去了那边后怎么交代?

所以第二个人也就此了账。

再接下来,该是第三个人了。

此人虽说做事不像前两位那么绝,但提起这个人来,李渊也是恨得牙痒痒。因为正是此人险些直接坏了李渊晋阳起兵的大事。

事情同样发生在几个月前,当时的李渊还在塞外抗击突厥人的侵扰,此人作为李渊的手下(马邑郡丞),在日常的观察中逐渐发觉李渊打突厥人时并不是专心致志地打,而是边打边学习,暗中以突厥骑兵的作战方式锻炼自己的骑兵,此外,李渊在平时还极为关注朝中动向,秘密接触收留各地的豪杰之士,颇有黑道大哥的派头。于是通过对上述表象进行高度的抽象思维概括,最终这位马邑郡丞在脑海中预见了李渊的志向:欲反。

上级出了大问题,作为下级要应对的话,只好向上级的上级打报告。而位置到了李渊这种级别的,能管住他的上级就只有一个——皇帝。

为了揭露李渊的野心,马邑郡丞毅然抛弃了自己的官位,且为免被李渊发现,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囚犯,开始了不远万里的赴江都上访告状之旅。然而走到长安,由于中原也正是打得最为热闹的时候,道路实在走不通,这位郡丞百般无奈下,只好就此滞留在了长安。而身在太原的李渊也就此幸运地逃过了被提前爆料,被大军暴打外加被狱卒爆头的厄运。

所以说,如果阴世师是个厚道的人,骨仪是个耿直的人,那么此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当然,作为一个小人物,我的这一评价,估计是镇不住场的。因此,只好搬来一些大人物来撑一下。好在,留意此人并给出精准评价的人实不在少数。

对于此人,隋朝开国名将韩擒虎的看法是:“可以和我一同讨论兵法的,全天下大概只有这个人了吧。”

面对此人,吏部尚书牛弘的评语是:“王佐才也!”

瞩目此人,隋代名臣兼名将杨素的态度是抚摩着自己的位子(拊其床),然后深情款款地说道:“你最终应该坐到这里。”(杨素最后的职务是司徒、楚国公。)

就连几百年后的桃花岛岛主黄老邪也认为:“只有此人的名字才配我用得。”

没错,此人正是日后皇帝(李世民不是黄蓉)口中的靖哥哥,京兆三原人李靖。

当大刀向李靖的头上砍去的时候,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李靖突然大吼了一声:“唐公兴起义兵,本是为天下平定战乱,现在竟不想做大事,而要因私人恩怨斩杀壮士吗?!”

就凭这一嗓子,李渊打算饶过李靖。因为,第一,李靖喊出的话内容很合理还很给面子(不杀李靖可以表示自己是想做大事的人),这证明李靖是个思路清晰的聪明人;第二,李靖这嗓子很是洪亮,还不带颤音,这证明李靖是个临危不惧的勇者;第三,李靖喊话的时机把握得很准(刀刚举起,还没落下),这证明李靖是个善于观察的实践家。

如此人才,怎能浪费?于是李渊将李靖从刑场上放了下来,把他安排在为李靖求过情的李世民手下工作。

就这样,三大仇人,砍了两个,放了一个。只不过后来我一直在思考,李渊是否真跟李靖有这么大的仇,以至于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后来在我了解了李世民和李世勣最后的故事后,我觉得我找到了答案——我的答案。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将在后面对此进行详细分析,这里暂不详述。

顺便一提,李靖其实并不是唯一创造了一声吼换回一条命的奇迹的主角。据我所知,在李靖之前这一招的使用者叫作韩信,而在李靖之后这一招的使用者叫作安禄山。

处理完私事,李渊终于有足够的精力集中力量办大事了,而他所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另立新君。

其实自从进入长安以来,李渊的部将们都在讨论这一议题,只不过大家认为与其迎立代王杨侑即位,不如直接改朝换代来得更一步到位,于是不时有人跑来请求李渊代隋登基。

对于这些人的意见,李渊坚决而且明确地回应道:“绝不可以。”

为了避免再遭受同样问题的骚扰,李渊命令太常寺速择吉日,以便册立新君。

有了领导的督促,相关部门的办事效率往往可以很快,太常寺立即回复:本月十五就挺好。

于是,大业十三年十一月癸亥,李渊拥立杨广之孙代王杨侑在长安城大兴殿即皇帝位,建元义宁(以当年为义宁元年),大赦天下。至于远在江都的杨广,被遥尊为太上皇。

几天后,李渊进入京师,参拜新帝,随即被授予大丞相兼尚书令之职,进封唐王。不久新皇帝杨侑下令将武德殿赐作李丞相的新住所(丞相府),并给予丞相每日在虔化门处理政务等特权。自此,李渊终于完成了自己帝王之路的第一步。

屈突通不打算投降。李渊派他的家仆来劝,砍了;派他的儿子来劝,射走。留在京师的家里人降了,留下守潼关的桑显和也降了,他还是坚决不降,每天就是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自语:“要当为国家受人一刀!”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屈突通离开了潼关,前往洛阳,因为王世充还在那里与李密苦耗着,而屈突通知道只要他能够及时赶到,洛阳战场的僵局便可打破。于是屈突通和他的部队开始日夜兼程,赶往东都。

然而,有人不希望打破洛阳战场的僵局,这个人是李渊。至于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李渊和李密是盟友,而在这一李氏联盟里,五十多岁的李渊向三十多岁的李密称呼大哥。所以为了大哥,只好委屈老哥了。

屈突通在前面拼命赶,刘文静拼命在后面追赶屈突通。终于,在稠桑(今河南省灵宝市)刘文静的人追上了屈突通。刘文静知道,要想瓦解屈突通这种宁死不降的将军,先要瓦解屈突通的大军。而要达成这一目的,只需要一个关键的人说出一句关键的话,足矣。

于是面对列阵准备开打的屈突通,老部下桑显和登场了,喊出了那句最重要的台词:“京师已经被攻下,你们都是关西人,现在是想往哪儿去?”

家在关西,还能去哪儿?

不用再打,不用再说,骁果军团当场解散。

屈突通知道大势已去,于是下马,向东南方连续三拜,然后归降。

几天后,在长安的李渊见到这位昔日的同事,昨日的劲敌,但是如今两个人似乎又变回了多年不见的老友。

“为什么这么晚才见面啊!”

“通不能尽人臣之节,力屈而至,为本朝之辱,愧对代王。”言罢,已然泣不成声。

“隋室的忠臣啊!”李渊一声长叹。

但是目前这种状况下,谁都清楚,西边的屈突通救不了大隋,而东边的王世充显然也不成。

起初,王世充觉得李密很好打,几乎是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掉进洛水溺死),因此王世充认定所谓的天下第一民军的首领,李密就是吹牛吹出来的,不过尔尔。后来,经过两个人在洛阳长达一百多天的共处(主要交流方式是打来打去),王世充才发现,李密不是吹牛,而是真牛。至少在号召力这一方面,绝对是天下第一。因为这段日子里,王世充目睹了李密是如何从大哥升级到大哥大的。

一开始来的还主要是民军。什么黎阳的、洹水的、清河的、平原的,别管是占山为王的,还是落草为寇的,纷纷撇下了当地的不动产(山寨),带着全部的家当前来找李密拜码头,认大哥,且一来就至少领着几千人一同入伙,搞得王世充几乎每晚都能听到对面吃完酒后大哥、兄弟乱叫的吵闹声。然后,来的就不光是王世充眼中的泥腿子了,而是土豪。永安豪强周法明(来护儿老搭档周法尚的弟弟)家里从南齐时就一直是当地的大族,气势凌人了大半辈子,现在也为革命的热情所感染,一家主动将自己位于黄河与长江之间的大片封地献给了李密,并明确向李密表示:“不但这地是您的,我们一家以后也归您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只听老大一句话。”那真是献了家业献子孙。到最后,李密的归附者更是包罗万象,实现了人员往来的自由化与多样化,其中不仅有土匪(齐郡人徐圆朗),还有大侠(任城人徐师仁),此外连曾经参与搜捕李密的隋朝官员(淮阳太守赵佗)也耐不住寂寞,主动向李密抛出了橄榄枝。而作为接收单位,此时的李密已经做到了兼容并包,谁来都要。因而在短短的四个月,李密的瓦岗军已经越来越有正规国家武装的规模,让王世充越打越费劲。

不过在此期间,精明的王世充也开始注意到,看似越发无懈可击的瓦岗军,其实潜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瓦岗军越发展,越有一个国家机构的样子,这个隐患也就越容易爆发。而且一旦这一隐患爆发,无论瓦岗军强大到何种地步,它都会在瞬间分崩离析。因此,发现这一点后,王世充开始主动减少与瓦岗军的直接交锋,转而等待对手露出破绽的那一刻。王世充知道,那一刻已经近在咫尺。

据记载,作为一个奇才,王世充的日常爱好除了兵法打仗,就是“龟策、推步之术”。而且据说这两大爱好排名不分先后,还常常配合着学以致用。对于瓦岗军即将发生的火并,我不知道王大师事前有没有算上一卦,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大师的预测还是很准的。

王世充认为会点燃瓦岗军内讧导火索的不是翟让就是李密,然而事实上,不是翟让也不是李密,把小事整成大事,往往只需要几个小人物。

翟让不想与李密争夺瓦岗军领袖的位子,对于这一点,李密知道。不过,按照瓦岗军目前的发展势头,今天瓦岗军的领袖很有可能就是明天新帝国的领袖。那么问题来了,翟让有没有想与李密争夺皇帝的位子呢?对于这一点,恐怕只有天知道了。因为据说作为翟让的早年好友和现任部将之一,有位叫作王儒信的曾经劝翟让做大冢宰(相当于宰相)总掌政务,以此来慢慢架空李密,被拒绝。然后翟让的亲哥哥翟宽跑过来,对翟让说:“天子这个工作,你应该自己干,为什么要让给别人干?你要不干,让我干!”

应该说,这么表达已经很直白了,外加问的人又是你哥哥,您倒是给个明确的答复啊!没料到我们的翟让依旧是做神秘状,只大笑,不说话。

事实证明,就是这种神秘感最终要了翟让的命。

我说过,翟宽是翟让的哥哥,但我没有说,这个哥哥是个粗人。估计是不知道翟让那神秘的笑容到底是啥意思,翟哥哥就开始找人请教,于是请教来请教去,李密知道了。

对于李密的反应,史书上的记录写得很明确:密闻而恶之。

这个意思是,李密很厌恶,李密很愤怒,李密很生气。

但虽说很生气,不过后果并不严重。

王世充来挑战时,翟让依旧领本部兵出战。翟让被王世充打得连连后退时,李密依旧亲率精锐赶来救场。等王世充败走,翟让想要乘胜端掉王世充的营寨时,李密考虑到时间太晚,依旧是好言相劝,直到翟让回心转意。总之,李密和翟让的兄弟感情看上去依旧像当初那样好,一切似乎未曾发生过,一切一如以往。

但无论是否承认,有些事情还是发生过的,而只要发生,就注定会有影响。

就在翟让与翟宽的秘密对话发生后不久,李密也与自己的亲信进行了一次秘密的讨论,而这次讨论保密工作做得绝对要比翟家兄弟好得多。

参加这次讨论的共计三人,他们分别是魏公李密、左长史房彦藻和左司马郑颋。至于讨论的话题,只有一个,翟让。

讨论是由一个故事开始的。故事的主讲人是房彦藻。

故事是这样的:一次房彦藻公干归来,远远就望见翟大哥朝自己凑了过来,按房彦藻的说法,他直到今天也忘不了,翟大哥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很有几分小流氓街头搭讪的风采。到了跟前,房彦藻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这是大流氓。因为翟大哥不要电话号码,只要钱。而且要钱的手法那叫一个直截了当。

“听说你之前攻破汝南,收获了不少,但是你怎么全给了魏公,却没想着我!”

这是责备。

然后还有下半句。

“你要知道魏公是我立的,以后的事情还不好说呢。”

这就是要命了。

房彦藻摆出一副老奶奶给小孙子讲故事的架势向李密叙述完了一切,而按照常理,故事的最后还应该有个最终陈词,且一定要有教育意义。

房彦藻这回给出的最终陈词是翟让贪婪成性、刚愎不仁,早有无君之心,理应尽快处理掉!

对此,李密的答复是:“如今我们的仗还打得不分胜负,这个时候自己人又打了起来,这以后怎么对外说!”

“蝮蛇螫手,壮士断腕,这才能保全大局。如果让对方先得手,那我们就追悔莫及了。”

回话者,是郑颋。

所谓三人成虎,想当年要改变圣人(曾子)老娘的看法,需要三个人做连续舆论轰炸,而改变李密的看法,实践证明,只用两个读书人一起上就成。

在左长史房彦藻和左司马郑颋的联手劝说下,李密最终做出了“左”的决定:火并翟让。

一个学中文的朋友曾告诉我,这个世上本没有“火拼”这个词,打错了的人多了,便变成了“火拼”。而更奇妙的地方在于,因错误衍生出的“火拼”一词,比原词“火并”更为传神,由同伙间的互相打变成了不要命地去打人,颇有猛人纵横江湖的感觉。

说实话,这之前我是真不晓得还有火拼这种说法,后来回想了一遍李密火并翟让的全过程,随即确认,火拼比火并用在这里更合适。

因为为了火并翟让,李密真的蛮拼的,因此简称“火拼”。

综合近期的种种迹象,李密判定,翟让不可再留。于是多年的情谊终于被怀疑、恐惧、无奈所吞噬,同心协力的初始终于还是走到了同室操戈的结局。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东郡公、司徒翟让收到了魏公李密的邀请——喝酒。翟让欣然赴约。同时收到邀请的,还有荥阳公、柱国翟宽父子,左武侯大将军单雄信,右武侯大将军徐世勣以及司马王儒信等,都是瓦岗寨元老级的人物,换句话说基本都是翟让的人。

等大家都坐好了,主办人李密表示,今天咱哥儿几个一起喝酒,不要太多人,留一两个使唤就可以了。于是李密主动示意自己的卫士退了下去。然后抬眼看看翟让,发现翟大哥身边的人压根儿没动。

没动是不可以的,那是要影响接下来的行动的。于是,房彦藻见状立刻表示,现在大伙儿都在饮酒作乐,天气也很是寒冷,就这么把司徒的人晾在这里喝风,实在不太人道,请魏公允许这些人下去一同喝酒。

李密随即会意:“听司徒吩咐。”

翟让回应:“很好,我同意。”

那就动手吧。

“司徒,我新得一张好弓,你来看看。”

“确是好弓。”

“可得引满?”

“有何不可!”

翟让用力将弓弦拉紧,然后回头示意李密来看。然而回头之后,不见李密,只见刀锋掠过。

一代寨主翟让,就此殒命。

与翟让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哥哥翟宽、哥们儿王儒信以及若干随从。

剩下的人中,徐世勣被当场砍成重伤,险些没抢救回来;单雄信被当场捆成了粽子,随即跪地求饶。

好,该干掉的都干掉了,接下来该擦屁股了。

面对被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呆了的瓦岗军各位高层人物,李密开始进行安慰,首先明确表态:“我杀翟让是因为此人人性太次,严重影响了革命队伍的健康发展,所以不得已只好把他清除了。”剩下的都没啥大问题,不用过问。然后是进行安抚,其具体措施包括:让人把重伤的徐世勣抬到帐幕下,亲自为他上药;派单雄信先行前往翟让的大本营抚慰大兵并宣讲政策;在王伯当(李密亲信)、邴元真(瓦岗元老)、单雄信(翟让旧将)等人的陪同下亲自来到翟让的亲兵营中重申清除革命队伍中的蛀虫的重要意义,并做继往开来的即兴主题演讲。

就李密亲眼所见,几招大棒加几根胡萝卜下去,效果那是相当好,没有人闹事,也没有人散伙,日子还是照常过,仗还能继续打,很好。李密很满意。

那一天发生过的事情,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然,也只能是似乎了。大家是去李密那里赴宴(虽说没开饭),又不是集体被外星人劫持,通通失忆的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发生的。但凡发生了的事,必然有其影响。而这一次的影响是非常恶劣的。

翟让死了,情绪最不稳定的是王世充。因为在他看来,翟让死得太窝囊,对李密的打击太小。王世充很失望,于是失望之余,他又做出了一次预言,一个大胆的预言:李密天资明决,为龙为蛇,固不可测也!而事情的发展证明,李密的确是先为龙,后为蛇,最后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应该说这一预言很精准。不过这是后话的后话了,我们还是留到以后再说。

先说点不那么遥远的后果。

后果一,清除翟让后,李密的事业得到了超出预料的高速发展,其具体表现是在战场方面。由于不再有经常出战失常的翟让,李密连战连捷。火并后的第一战就是漂亮地粉碎了王世充的夜袭,斩其骁将费青奴,紧接着李密又在洛水一战一雪前耻,大破隋军,除了机灵的王世充成功跑路外,领军的刘长恭等六将全部阵亡,隋军的兵力损失高达数万人。然后是乘胜攻下偃师,与东都留守韦津大战于上春门,生擒对方,收服将作大匠宇文恺,陆续获得各地的归降表。对李密而言,可谓天天都有好事来,今天又是好日子。

综观以上情况,似乎谈不上是后果。

但是相信大家都知道,有时候速度太快,也未尝是件好事。

用古人的话说这是欲速则不达,借用电影的台词是酒要一口一口地喝,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而用街边老大爷的话讲,速度过快,这是在走下坡路啊,傻孩子!

李密的出轨,就在下一站。

后果二,对于瓦岗寨的元老级别员工们来说,翟让或许没有能力,但至少还有人品;或许没有人品,但至少还有资历。然而李密袭杀翟让前,连口菜都没让吃,就把人给做了,实在是太不够义气。因为大多数的瓦岗军老员工还记得就在一年前,李密还是一个落魄不得志的逃亡书生,且被官府四处追捕,衣食无着。直到翟让接纳了他,李密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所以在部分人的观念里,谁都可以有杀翟让的理由,唯独你李密不可以。于是,猜疑与背叛的裂痕开始在瓦岗军的高层静静地滋长,支离破碎,只等待着李密跌倒的那一刻。

如果说翟让的死给瓦岗军的日后发展带来了诸多深远影响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的死应该是在当时就给所有人的发展带来了诸多深远影响。

不,需要更正一下,因为按照礼法传统,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死那才叫死。对于身在江都的杨广来说,皇帝的死应该叫“崩”,然而对于留在江都的杨广的随行人员来说,他们当时叫的是“噢耶”。

之所以“噢耶”,是为了庆贺计划成功,至于计划的名称,叫作宫廷政变。而之所以搞起宫廷政变还逼死了皇帝,其实原因很朴实,是为了回家。

我们之前讲过隋朝皇帝的禁卫军叫作骁果军,而骁果军的主要兵源是关中。在当年没有飞机和高铁的时代,关中人在江都很有点儿北京人在纽约的感觉,那真是野火呀烧不尽在心间,每夜每天对家的思念。因此自从大业十二年七月跟随皇帝下江南以来,骁果军的士兵们一直在等候着御驾返京的消息。然而令思乡日切的大兵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皇帝决定将丹阳郡(今南京)作为帝国的新首都,并且已经下令在当地建造新宫殿了。

据说当兵的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就沸腾了,其中郎将窦贤带头率领所部士兵跑路西归,不料中途被杨广发现,一声令下直接派兵送他们归西了。如此一来,就不是粪坑里扔鞭炮的效果了,应该算是扔了核弹。骁果军上下的愤怒直接升华成了怨气,开始笼罩整个江都城。

最先感受到这股怨气的是骁果军的直属领导,虎贲郎将司马德戡。作为夹在皇帝陛下和禁军士兵这对矛盾中间的人,司马德戡的压力其实是最大的。因此面对着每天送上来的士兵开小差的报告,司马德戡的精神终于到达了极限。为了避免人不死却已疯的结局,司马德戡找来了他的好朋友虎贲郎将元礼和直阁将军裴虔通一同想对策,谋出路。经过三个人的集思广益和热烈讨论,最终大家一致认为,跟随骁果军一起跑路是最佳的选择。

事实上,我对于这三位仁兄的最后决议起初是很不以为然的。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但这哥儿仨合计来合计去,得出的结论居然是逃跑,这水平估计也只能赛过猪,让人忍不住想吼上一句:你们还敢不敢有点儿新意?然而,这一句到底没有吼出来,因为就在下一页我见到了参与大逃亡计划的名单,很长。而且人员构成那是相当复杂,不但有内史舍人元敏、直长许弘仁、薛世良这样的皇帝近臣,还有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这样的中下级军官,此外还包括了若干关键性人物,如符玺郎李覆、牛方裕(主管公章,负责搞假证件),城门郎唐奉义(负责开门),医正张恺(负责看病),等等。

相信大家已经看明白了,这是一伙有组织、有计划、分工明确且互相配合的返乡大军。他们既克服了前辈们零星分散、缺乏凝聚力的缺点,又增添了目的性统一、谋划周密的优点,如无意外,这一年的三月十五日将成就中国历史上最完美的胜利大逃亡,而司马德戡也将凭借其出色的大串联能力,成为令千年后传销人员顶礼膜拜的下线发展大师。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因为在还乡团的成员中,有一个人叫作赵行枢,他在临行前想到了自己有一个好友,于是出于真诚的友情,他想拉上这位朋友一起走。而与此同时,在还乡团的成员中,又有一个人叫作杨士览,他在临行前想到了自己有一个舅舅,于是出于伟大的亲情,他想拉上这位舅舅一起走。由于赵行枢的这位朋友就是杨士览的舅舅,于是出于共同的目的,他们拉上了对方一起将还乡团的计划向此人和盘托出。

听完了二人的叙述,这位舅舅兼朋友的回答是两个字:“白痴!”

“怎么就白痴了呢?”二人表示不解。

“有了如此阵容与规模,你们居然想到的只有逃跑,不是白痴是什么?”

发言者,宇文智及也。

宇文智及,代郡武川人,隋朝名将宇文述之子,坏人。虽然这么说,但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有水平的坏人,至少没有辜负他名字里的那个“智”字。

了解了司马德戡等人的逃亡计划后,据记载,宇文智及的表现是“大喜”。然而他喜的不是可以回家了,而是喜的可以做大事。做大事在宇文智及的词典里,具体指的是代隋自立。为了把握这一难得的做大事的机会,宇文智及亲自出动找到了司马德戡,然后劝服了司马德戡,使对方坚定确定了一件事,如果就这样逃跑,难免与之前的窦贤一个下场,唯一的求生之路只有做大事,成就帝王之业。

当然,宇文智及同时明确指出,以司马德戡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召集部下一起逃跑是行的,不过假如是一起做大事,那是不行的。因此我们有必要推举一位更有号召力与影响力的人物来担任大伙儿的领袖。

“那么诸位心中可有人选?”

“非右屯卫将军、许国公不可。”

宇文化及就这样成了叛军的总指挥。虽然据记载一开始得知要谋反时,宇文将军也吓得不行,流了半天的冷汗才恢复平静,可是这位兄台不愧为名将之子,一旦被迫上位,开展工作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在宇文化及的坐镇下,修正后的“三一五”计划开始逐步得到落实。

由于具体计划有所变更,为了增强团队的凝聚力与战斗力,司马德戡决定说一则谎话。虽然司马德戡平生说过无数的谎话,但是这一则我认为是最完美的(也就这个被记在了史书里)。

大业十四年(618年)三月一日,司马德戡找来了许弘仁、张恺两人,向他们传达了他们需要散布的谎言的具体内容:陛下听说骁果军意图叛乱,为此酿造了许多毒酒,只等大宴群臣的机会分赐北军,进行毒杀。只留南军(南方籍贯的卫兵)继续保卫圣驾。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大为慨叹一番:这位仁兄真是生错了年代,假如活在今天,此人必然成为传媒领域的传奇。

这么说是由于司马德戡在传播领域的眼光极毒,他为消息找到了最适合的发布者,一个是管大家伙食的(直长许弘仁)、一个是负责大伙儿健康的(医正张恺),此二人向来深受大家的信任,而且与消息本身息息相关。如果由他们出面,又“恰好”诉说同一句谎话,我觉得,这种情景设定就算是请苏秦、张仪二位穿越过来救场,两位名嘴估计也得当场各种寻死,以求穿越回去。

实在是辩解不了啊!

果然不出司马德戡所料,消息传开,骁果军团立即骚动起来。于是在合适的时机,司马德戡出现在了不知所措的大兵们的面前,然后说出了政变的计划并一再暗示这是唯一的生机。再然后他得到了需要的答复:“唯将军命!”

三月十五日,夜,行动开始。

这一晚,还乡团成员元礼、裴虔通接手了杨广主殿的警卫工作,另一位还乡团的成员唐奉义则主管城门。三更时分,司马德戡按照计划率领数万叛军进入杨广行宫并很快控制住了局势。

面对杀气腾腾的叛军,杨广知道,落幕的那一刻来临了。虽然他预料过多种结局,但终究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离场。

千秋大业终成一梦,却换来万古骂名。

杨广除了叹息,也只有叹息。

他解下练巾交给了旁边的令狐行达,示意对方动手,随即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也该结束了。

杨广的人生旅途结束了,司马德戡等人的还乡之旅才刚刚开始。政变后,宇文化及等拥立秦王杨浩为新皇帝,进而在奉旨还乡的旗帜下一路向西。

可能是觉得两手空空地返乡怪不好意思的,还乡团由结伴还乡的组织迅速发展成了组团抢劫的团伙,从江都出发,不论水路、陆路,是一路走一路抢,搞得沿途鸡犬不宁,民不聊生。

但仅仅民不聊生,对于还乡团而言还是不够的。作为一个以折腾为出发点的群体,折腾别人已经不能满足大家的心理与生理上的需要了。于是,还乡团没有“手拉着手回到了故乡,从此过上了安静幸福的生活”,而是“手拉着对方的衣领,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互黑日子”。所谓的“上一秒钟能众志成城一起解决外敌,下一秒钟就能板砖横飞地专心致志搞内斗”,说的大致就是这种人吧。

导致还乡团高层陷入无限内斗的原因是比较复杂的。除了传统的经济因素如分赃不均外,更重要的是分官不均,也就是说贡献值与获得的职务不成正比。江都兵变中,宇文化及明明屁也没做的人居然身居高位(丞相),总揽大权,且丞相享受皇帝待遇(入据六宫,其自奉养,一如炀帝故事),而兢兢业业、瞻前顾后忙着的人居然被明升暗降(礼部尚书),丢了兵权,还未退享受已退待遇。对此,司马德戡感觉这实在是太可恶了。

因此身为还乡团的实际总指挥司马德戡终于下定决心,要与窃取自己胜利果实的宇文化及决裂,成为名副其实的还乡团团长。

但司马德戡知道,如果想要除掉宇文化及,自己必须重新掌握军队,而要重新掌握军队自己出马去打报告提要求,必然是弄不成的(批报告的事基本上由宇文化及管)。于是,他决定去找一个铁定能够办妥此事的人——宇文智及。

一直以来,宇文智及和司马德戡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情,但宇文智及最终还是答应了司马德戡重回军队的请求,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司马德戡送来了很多的钱。看在钱的面子上,不,是看昔日共同革命(革杨广的命)的情谊上,宇文智及当即表示:“这件事就交给兄弟我吧。”

虽说宇文智及是个坏人,但是在收钱办事这方面,他还是比较有诚信的。在宇文智及的帮助下,司马德戡获得了统率一万后军的兵权,虽然人数是少了点,不过总比没有强。就这样,司马德戡召集了还乡团中的几个自己人,准备联合在附近活动的民军头领孟海公进行二次革命,推翻腐朽的宇文化及的统治,重建朝廷的领导秩序。

然而令司马德戡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昔日他用来忽悠全军将士的许弘仁、张恺这两位仁兄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忽悠他,暗中将司马德戡的计划报告给了宇文化及。而宇文化及则将计就计,派出其弟假装游猎路过后军驻地,趁机骗出司马德戡,将参与计划的几个人当场拿下,紧接着立即处死。

至此,宇文化及彻底扫清了内部的反对派,完全控制了隋末最为精锐的骁果军。

对于骁果军的威名,全国上下的态度基本都是久仰久仰,而作为这支劲旅的敌人,一致公认的感受都是怕怕的。因此宇文化及率领的骁果军刚刚抵达东郡,东郡通守王轨二话不说立刻就宣布献城投降,以实际行动为大家生动地诠释了“望风而降”一词的具体含义。如果按照这个节奏继续走下去,宇文化及统一中原,平定关中,也不过是带着大军走一趟的事情。

但是历史已经告诉我们,隋末的那场群雄混战中,最后的大赢家并不姓宇文,而是姓李,虽然宇文化及的迅速崛起如同星星般闪亮,但可惜的是,他扮演的是流星。因为宇文化及离开东郡继续北上不久,就遇到了东都洛阳派来的平叛部队,而这支隋军的主将名字叫作李密。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统率征讨宇文化及的隋军的人就是李密,且不是重名。这也就是说,前民间最强大的反政府武装的领袖李密摇身一变,目前已经成了政府的人,甚至还承担了朝廷的平叛任务,来为杨广报仇。

估计如此戏剧性的一幕,杨广泉下有知,他也是不敢相信的。

不过事实往往就是如此,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比小说还小说。

李密身上发生的这一惊人转变的人为原因,在我看来,是由于一个叫作元文都的人的努力争取。而这个元文都之所以如此努力把李密体制化,实际上是迫于另外一个人的压力,而这个人正是被李密接连大败的王世充。

有点儿糊涂了吧,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从头说。

杨广当年决意下江都前,将帝国的两个中心长安和洛阳分别交付给了自己的两个爱孙留守。其中,首都长安由代王杨侑坐镇,而东都洛阳则被划归杨侑的哥哥越王杨侗打理。鉴于当时这两个孙子年纪比较小,真让他们负责大堆政务的处理工作,显然是件不靠谱的事情,所以体贴的皇爷爷又亲自为两个孙子挑选了若干大臣构建了行政班底,主持日常工作。具体来说,洛阳这边的班子是由五个人组成的,他们分别是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和尚书右司郎卢楚。在这五大臣之中,段达、皇甫天逸是武将,具体负责东都洛阳的安全工作,很少参与大政决策。所以剩下的三个文官才是关键。而在这三个人中,身为关键角色中的关键者的,是元文都。

元文都,洛阳人,北魏宗室出身,因“明辩有器干”而深受杨广的信任与重用(注意这一点),且在朝野之间名声也很好,所以一直以来越王杨侗都极为倚重这位元大人,凡事都要听取元文都的意见。这一切让元文都感觉自己上班越来越有劲儿,连日常生活也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王世充的到来迅速打破了一切,元文都的多彩生活立马换成黑白的了。因为元文都发现,越王杨侗对于王世充的信任简直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拿之前的洛水一战来说,明明把李密逼到仓城之下,最后居然被李密带着几百个人反败为胜,进而导致全军崩溃,损失了上万人。之后不打个报告,就连夜跑到河阳,又由于天冷雪大,冻死了几万人,最后只剩下了千把来人,这么个罪过一般来说,够带兵的将领砍个十来回了。即便是王世充本人据说也有了觉悟,自个儿主动去牢里蹲着,就等临头那一刀了。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越王杨侗不但没有派人来喊打喊杀,反倒是派遣特使前往王世充的住地给予了王将军特赦,同时又赏赐给了王世充大量礼物(金帛、美女)以示鼓励。临了,还不忘表示“洛阳欢迎你回来”。

如此给力的领导,整个地球村都难找啊!

有很多人说,元文都不喜欢王世充,原因在于他预感到王世充将会威胁到他一号重臣的地位,因此要防患于未然,把这一威胁消除在萌芽状态。然而就我本人所能见到的史料来看,情况可能远非如此。

因为我看到的元文都终其一生都是一个耿直的人。

元文都确实不喜欢王世充,但他不喜欢对方的理由很简单:王世充在接受越王殿下的慰问和勉励后,居然不是重整旗鼓,再战李密,而是带着余部躲进了含嘉城里,就此不出来了。元文都认为王世充辜负了杨侗的厚恩,靠此人绝不能解除洛阳城的危局。于是,元文都开始寻找一个可以真正挽救洛阳危局,乃至大隋天下的人。

寻来找去,元文都发现,符合条件的唯一人选,只有李密。

招降李密这一议题,隋朝内部从来没有考虑过,因为在朝廷看来,李密属于顽固不化型的反面人物,一向亡我之心不死,所以对待李密这类人,隋朝的官方态度也一向是往死里打,直到打死。

不过元文都不这么想,至少得到宇文化及领军北上的消息后,会不再这么想。

根据准确的消息显示,叛贼宇文化及想要顺利返回关中,必然需要在近期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粮草补充,而在宇文化及的行军路线上,能满足其粮草补充要求的地点,有且只有黎阳。黎阳目前是在李密的手里,因而一旦宇文化及攻打黎阳,李密则必然需要亲率主力前往救援,而一旦李密前去迎击宇文化及,他一定会担心洛阳的隋军趁机攻击自己,所以,基于这种形势,元文都认定,此时派人招降李密,李密必然不敢贸然拒绝。

李密是一个比较识时务的人,具体表现在,他接到洛阳寄来的招降信后,当即表示,愿意归降。

李密之所以答应得如此干脆,除了担心被王世充、宇文化及联手狠坑外,更重要的是,他从这封昔日敌人的招降信中看到了一丝新的希望,或者说,是一种全新的选择。

在招降李密的信件中,新近即位的皇帝杨侗不但承认了李密的魏公称号,还郑重许诺:你讨平了叛徒宇文化及后,就来入朝辅政。至于入朝后的政治待遇,则是太尉加尚书令,同时兼任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这意味着,只要李密愿意且具备打赢叛军的能力,他就可以借此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当然,考虑到当时的新皇帝杨侗年纪还小,尚不具备单独处理政务的能力,所谓的一人之下的前缀,暂时是可以省略的。

以上的条件,如果是刘邦、项羽那样的枭雄级别人物看了,估计会直接把招降信拿去擦屁股。但是,面对这些优惠条件的人是李密。而身为李密,他确实心动了。因为李密归根结底是个传统的读书人。

书读得多,自然长见识,有文化,但圣贤的书读得多,按照我们今天的说法是,自然要受到腐朽的封建礼教思想的毒害。就李密当时的表现看,如果世上真的存在封建伦理思维病的话,李密应该属于重症,直接ICU长住的那种。

早年牛角挂书的苦读生涯造就了李密家国天下的情怀。如果可以不打破一个旧世界,就能在其基础上建起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那么何乐而不为?所以面对近在咫尺的掌控旧世界的机遇,李密决定好好把握住它。

对于李密而言,前途很光明。但是在畅想美好未来之前,李密要先考虑解决当下的问题。当下的问题,我们说了,叫作宇文化及。

平心而论,宇文化及的能力指数如果是一百的话,李密则至少应该是宇文兄的五倍,所以说,宇文化及之于李密原本算不上是个问题。但事情麻烦的地方正在于,主将实力上的悬殊,宇文化及仅凭借优势加优质的兵力就轻轻松松实现了反超。虽说在李密的率领下,瓦岗军已经身经百战,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但是即将面对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强军骁果军,瓦岗军全体指战员的心里多少还是会害怕。而且更要命的是,李密此番出征,能拿得出手的步兵、骑兵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两万人而已,宇文化及的兵力至少是李密的五倍,还都是一等一的精锐。所以自出发以来,李密部下的高级将领始终考虑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个仗要怎么打?

通常李密领兵作战前都会开个高级别的会议,讨论一下作战的具体思路,或者至少分配一下作战任务,但是这一回,直到大军开到黎阳,李密也没有给军中的高级将领们下达任何具体的作战指示,这让众人基本肯定,向来足智多谋的李密遇上十万骁果军也终于没辙了。

然而大家刚刚扎好营帐,就得到了李密的最新命令——建设命令:深挖壕沟,高筑壁垒。于是大家都明白了,李密的作战计划就是不作战。

要知道,宇文化及攻打黎阳的首要目的就是获取囤聚在黎阳城中的大批粮草,而他麾下十余万部队又大都是正值壮年的关中汉子,因此,宇文化及军中的粮草消耗远远快于普通军队,所以李密的计划就着眼于此,凭借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避免立即与宇文化及进行决战,等到敌人的粮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出来往死里打。

李密的这一招可谓抓住了宇文化及的死穴,可以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成功。不过,瓦岗军中部分反应较快的将领很快意识到,魏公这个看似完美的战术其实有一个极为致命的漏洞。

这个漏洞就是,我们是来救援的。

如果可以与敌周旋,迫使宇文化及粮尽退兵的话,那么靠黎阳的守将坚守住城池就足矣,我们连夜赶路到黎阳来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个疑问,李密的回答是我们不主动决战,却可以配合作战嘛。

您说要配合哪位?

当然是黎阳的守将徐世勣。

说到徐世勣这个人,估计熟悉的人不是很多,但是说到此人在隋唐等小说中的形象徐茂公,符合历史的又不是很多。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隋末唐初的那个年头,名字中间有个“世”字的,基本上都是威猛无敌系列的人物。徐世勣的猛人事迹,最早就是从打宇文化及开始的。

当时的战场形势是宇文化及占据了徐世勣主动放弃的黎阳县城并同时把徐世勣包围在黎阳仓城(粮草主要在黎阳的仓城),李密的援军驻扎在邻近的清淇,三路大军基本呈“品”字形结构。每次宇文化及前来向李密挑战,李密总是假装听不见,而每次宇文化及前去攻打徐世勣,李密则会趁机派兵对准宇文化及的身后猛戳一下。于是,宇文化及来挑衅叫开门,徐世勣点烽火叫救命,李密搞偷袭叫大哥在此,宇文化及被打退叫我还会再回来的有趣循环开始了。

几轮下来,宇文化及终于感到这么个打法,自己似乎有点儿吃亏。所以,在谨慎思考之后,宇文化及决定做出一些改变,变被动为主动。具体来说,宇文化及的策略是这样的:依旧出兵攻打徐世勣的仓城,但在同时也做好迎战李密的准备,趁李密出动的机会,充分利用自己兵力多素质还很好的优势,一面堵住徐世勣,一面歼灭李密,从而达成毕其功于一役的目的。宇文化及的这一招并不十分高明,用我们今天的军事术语说,就是在围点打援。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此招一出,李密除了主动接招外,完全没有其他的选择。

但实际情况是,李密终究没有中招。因为徐世勣是有选择的。

一般来说,古代战争中被围的一方总是很惨,特别是作为守城一方的主将,不但要每天防备敌军的各种攻势,还要临时客串各种职务,掌握各种业务。比如会计学,要计算好每一百米的城墙上安排多少士兵负责防守;比如工程学,要熟知城墙被凿穿了用哪种材料才能尽快完成修补;又如心理学,要做好属下将领、士兵乃至老百姓的心理疏导工作,以免有人因被围太久,导致情绪失控,把自己捆上投降了。

身为军队命脉黎阳仓的守将,别的暂且不论,仅就工程学这一项而言,徐世勣的成绩绝对应该是满分。因为在宇文化及第一次来到黎阳的时候,他就远远望见,前面有坑,而且是一圈巨坑(周掘堑以自环)。所以每回宇文化及精心准备的大型攻城器械面对徐世勣精心准备的大型坑人工程都只能先望坑,后望城,再望人,最后兴叹:太坑!

然而宇文化及没有料到,徐世勣挖的不是只有深坑而已。

在宇文化及摆下了围点打援的阵势后,城墙上的徐世勣一眼就看透了宇文化及的心思。于是他找来了部下嘱咐道:“可以使用那个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上一段歌词来描述更为适合: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根据史料分析,徐世勣派出来的士兵没有千百万那么多,不过歌中“打得他魂飞胆也颤”“打得他人仰马也翻”的效果却是出来了。据说此战之后,宇文化及就很少再到黎阳仓城下做四十五度角的抬头仰望,因为眼泪还是会掉下来。

想决战总是打不成,耍心眼儿又总是成了被耍的那一个。宇文化及的精神快要撑不住了,终于在一次与对手李密的隔河对话中爆发了。

当时,本来是正方一辩李密选手在进行开场陈词,为“宇文化及忘恩负义谋杀先帝是天地不容的罪恶行为,势必走向绝路”的这一观点立论。没想到反方二辩宇文化及完全置辩论流程于不顾,直接大吼一声:“我要和你讲互相砍杀的事,跟我这儿引经据典地扯什么!”

宇文化及如此犀利简明的约仗表达,让本想一展辩才的李密当场无语,不过经过这次言语上的交锋,李密倒是更清楚宇文化及的水平了。

水平不过如此!我折根木棍都能打跑他(吾当折杖驱之耳)!

随即,高手李密使出了棍法的第一式——讲和。

隔岸辩论不久,李密的私人代表来到了宇文化及的营中向宇文化及表示:“我们双方本无矛盾,现在之所以会兵戎相见都是由于东都洛阳方面的忽悠,现在我家主公已经想清楚了,我们要走向联合,防止对耗,而为表达诚意,我方愿意为贵军提供粮草,且不日就到。”

对于李密这一次的表态,宇文化及当即大喜(智商表现极为稳定):“谢谢!谢谢啊!”

要命的粮草难题就此迎刃而解,宇文化及认定,李密是个厚道人。既然背后有了慷慨的李密拍了胸脯许诺送粮,宇文化及也就不过精打细算的日子了,他当即通告全军,从今天起,大伙儿敞开了吃吧。

就这样,日子在胡吃海喝中平静地过去了,李密答应的粮食却一直没动静。眼看再这么过下去,宇文化及的裤子都要当出去了,他终于使出了撒手锏——找人催粮。

很快,李密那边给出了答复,还是那句话:不日就到。

所谓不日,就是不是今日,也不是明日,当然,更不是后日。如果硬要给个具体的日期,估计李密必然会指定二月三十日,因为李密从来也没有送人粮草的打算。求和休战,说白了其实就是近日打得累了,想要请假休息几天,顺便骗宇文化及多消耗点粮食。而说句心里话,即便是李密也没有想到,宇文化及真会如此单纯,为此险些把军中的存货吃光用净。

因此当李密手下一个因获罪跑来投降的部属为宇文化及揭示了事情的真相后,宇文化及当场气得脸都白了,然后立马下令全军渡过永济渠,找李密玩命。

实事求是地说,李密忽悠了宇文化及,仅此一事是不打紧的。然而李密不知道的是,这次成功的忽悠,还产生了一个极为严重的副作用,那就是在恰当的条件下以最不恰当的方式彻底激怒了骁果军团。

一直以来由于受到粮草有限的制约,骁果军始终没能充分发挥真正的实力。但是现在拜宇文化及中计所赐,骁果军的士兵们不仅吃饱喝足,而且获得了作战的精神动力(向不让他们继续填饱肚子的李密复仇),因此李密即将面对的是状态良好且充满干劲的天下第一军。

如此看来,喜欢忽悠人的大忽悠终究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事实证明,如果单论玩命,历经百战的瓦岗军基本顶不住百战不殆的骁果军。在童山脚下的这场对决中,瓦岗军率先被骁果骑兵冲垮,而身为瓦岗军的主帅,李密也未能幸免。或许是由于装扮较为醒目,交战过程中李密再次中彩,被骁果军一箭射过去,当场落马,且不吭声了(后来知道是晕过去了)。目睹李密倒地不动的一幕,李密的卫兵都傻眼了,主将就这样被打死了,那这仗还打不打了?没等大家得出一个答案,那边的骁果军骑兵已经赶来要收李密的首级。眼看李密的脑袋就要对身子来上一句“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最后生死关头,真正的高手出马了。

历史告诉我们,在真实的历史中的确存在一些与电影相似的桥段,而且也的确可以颇具传奇色彩。

此时,李密身边的卫士已经基本跑光了,在李密身边的只有他的一位帐内骠骑。看似形势万分危急,其实不然,因为这位帐内骠骑不是个凡人,至少他有一个很不凡的外号,即“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一百单八县,威震山东半边天,神拳太保小孟尝”。相信听过评书的已经知道了,此人正是李密昔日敌人张须陀的部下悍将,秦琼秦叔宝是也。

面对迅速逼近的敌人骑兵,秦琼二话不说就把李密扛上了马,且战且走,总算是将不省人事的李密抢救了下来。等安顿好李密,秦琼又立即单骑返回,去收拢被冲散的士兵,就地组织反击,这才勉强帮助瓦岗军稳定住了战局。

在秦琼等人的拼力抵抗下,宇文化及见始终不能彻底取胜,终于下达了那个让他日后悔青了肠子的命令:撤军!

至此历时六个时辰(自辰达酉)的童山之战终于宣告结束。

虽然童山战役只持续了一天的时间,且大多数史籍对于此战的记载颇为简略,但在我看来,童山之战是隋末最为关键的一场战斗。这是因为参与作战的双方分别是国内排名第一和第二的部队,而且战斗过程异常激烈(连主帅都险些搭进去),可谓打出了公元七世纪初中国军队的最高作战水平。但我要重点讲的,其实是此战的影响,因为童山之战的影响不是一般的深远,而是非一般的深远。

应该说,童山一战后,受到影响最快、最大、最显著的是宇文化及。这位仁兄本想在童山一口吃掉李密,却没想到李密不太好吃。于是饿急了的宇文化及开始变得疯狂,一边派兵劫掠汲郡(今河南省卫辉市),搜刮军粮,一边派人跑到东郡加紧催缴。最终逼反了留守东郡的王轨,让人家再次跳槽全城投降了李密。而宇文化及的部将们也开始在饥饿的威胁下纷纷反水,陈智略、张童儿各自率领岭南籍和江东籍的骁果军投奔李密,最后竟连李密的仇人樊文超(当年对抗杨玄感的东都留守樊子盖之子)都率领本部兵跑到李密手下混饭吃去了。如此看来,宇文化及的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但是以宇文化及的智商,如果他能看清楚当时的形势,他也就不叫宇文化及了。因此,带着残存下来的两万骁果兵,宇文化及最终做出了北上发展的战略决策。事情的后续发展向我们证明,悲剧往往就是这样衍生成为连续剧的。在那里,宇文化及将遇到另外一位猛人兄,而他的这条老命,也将断送在此人手中。

相对于迅速一条路走到黑的宇文化及来说,李密的处境还算好一些,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童山之战后,李密的路开始慢慢往黑里走,且任谁怎么也拉不回来。之所以如此,还是在于单挑天下第一强军的代价实在太大。所谓“李密破化及还,其劲兵良马多战死,士卒皆倦”这句话,在史学界基本不存在争议。即便是在当时,大家也看得很清楚,瓦岗军的精锐部分几乎全部报销在了童山脚下,从此李密的军事实力直接降级到了二流水准,天下诸侯不再以李密一人独尊。

不过,各地的民军头领是否依旧尊奉自己为大哥大之类的事情,对当时的李密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自从选择了接受隋朝招安的那一刻起,李密就知道,大战之后将是新的未来。而现在,未来已来。 ZwN9yUEMlcz+gCSjgJDD/x6NZP14JuRt/m6hmDVAWI5j/LNKESNcoXZyEK7TPLK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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