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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闹事者必拍之

亲信不靠谱

李世民登基时虽然不过二十余岁,但说起阅历,他实在比四十多岁的人还丰富。他看过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也见过朝堂的明枪暗箭,坐过金銮大殿的龙椅宝座,也踏过荒山破庙的枯枝野草。至于人嘛,更是见识得多了,什么文人、武人、猛人、神人、怪人、奇人,一应俱全,但说句实在话,他就是看不明白那个人,那个叫李神通的人。

想当初同李建成做斗争那会儿,宗室诸王们大都站在太子那边,怎么拉也不过来,而李神通没怎么拉自己就过来了。这倒不是李神通的政治眼光过人,认定李世民会最终取胜,而是自那次争田事件后,李神通就被李渊认定了是李世民的人,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因而被逼无奈之下,李神通只好真的站到了李世民的那一边,却没承想,运气爆好,押中了宝。所以在武德九年(626年)十一月李世民针对宗室实施的那次大规模报复性打击中,李神通和他的弟弟成了硕果仅存的几个未被降级为郡公的王爷。

按理说,这一形势下,稍微正常点的就应该像李孝恭那样夹起尾巴做王爷,除了吃喝玩乐外,对政事不闻不问,但李神通显然缺乏这个觉悟,不但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还四处乱晃,常常以功臣自居。有一次,李世民出面评定各位功臣的爵位和采邑的等级,让陈叔达在殿上唱名公示,等宣布完了,为表现得有些帝王风度,李世民特意说了这么一句话:“朕评定各位爱卿的功劳未必适当,诸位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当面提!”

李神通哪里知道,皇帝是跟大家客气而已,他当场就出列了:“当年臣在关西起兵最先响应义旗,而房玄龄、杜如晦等不过是刀笔吏,却功居臣上,臣心中实在难服!”

李世民当即火冒三丈,别人跳出来反对还情有可原,老叔你那两下子我都不稀得说你,居然还觍着脸来邀功!那就不好意思了。

“义旗初起,叔父虽是首先举兵响应的,但据我了解那也是为了避祸自救吧?

“窦建德横扫关东之时,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纠集残部反叛之日,叔父望风逃奔;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

“房玄龄等人实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之功,论功行赏,本就应位列叔父之前。叔父是国家至亲,朕也并不吝惜财物,只是不可因私恩而滥赏啊!”

“啪啪啪”打脸结束。李神通彻底消停了,剩下几个原不想消停的武将也消停了。

“陛下大公无私,虽对淮安王亦无所偏私,我们又怎敢不各安其分。”

谁说李神通一无长物,是饭桶,什么用没有?从这件事情上看,李神通也是有点用处的,这次友情出演儆猴之鸡的角色,真是立竿见影,功德无量!

安抚完自己这边的功臣,李世民即着手清理老爹李渊留在朝中的旧臣。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李渊的铁哥们儿——裴寂。

历史多次告诉我们,没了后台的宠臣顺理成章地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空剩一身臭皮囊,可以扔进垃圾箱了。

然而,李世民不愧为一个早熟的政治家,他在李渊退位后,并没有立刻出手处理裴寂,不是因为没能力,而是考虑到了如下两点:第一,做新皇帝的刚刚上场,总要有前朝老臣摆在朝中凑个数;更重要的是第二点,裴寂作为武德年间的头号大臣,太上皇的面子必须得给。事实证明,裴寂加李渊,两个人的面子在李世民那里值三年半。

贞观三年(629年),裴寂因事涉妖僧法雅妖言惑众一案,被免去了一切职务,打发回家,所得封邑也因此被削去了一半,虽说没被请客喝饮料约谈,但裴寂明白,好日子已经到头了。面对这一明显的政治迫害,裴寂深知多说无益,于是沮丧之余,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裴寂表示因为自己年老力衰,不堪远行,所以希望能够留在京城的家中,就不要回老家了。

李世民想了一下,给出了他的回答:

“你的功劳本就称不上你的地位,天下尽知你不过是凭着太上皇的恩典才功居第一的,而武德年间朝纲紊乱不堪,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你在。如今让你回乡去扫扫墓,你有什么可推辞的呢?”

从李世民的这番话中,我看到了愤怒,许多人的愤怒——刘文静、姜宝谊和虞、秦二州的百姓,以及那些长年屈居裴寂之下的文官武将,还有那个曾一度孤立无援的秦王李二郎。

裴寂黯然归去,踏上了漫漫的返乡长路。其实他大可不必那么着急,因为不久他就会回来的。

说到底,裴寂还是高估了李世民的道德水平,他忘记了李世民的一贯风格是斩草除根,不将敌人轰成渣,那是绝对不罢休的,于是裴寂很快中了第二枪。

返乡不久,有一个来自汾阴的男子找到了裴寂家的家仆,说了这么五个字:“裴公有天分”。

所谓裴公有天分,不是裴寂在某一领域有潜力,它的正确解释是:裴寂有做天子的福分。

这要是赶上别人估计还有可能窃喜一番,可惜的是,这个人是裴寂。

裴寂真要崩溃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开这种要命的玩笑,是嫌老夫活得太长吗?!退一万步讲,快奔六十的人了,即使真的如此,这皇帝还能干几年?于是,惊慌之下,裴寂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派家仆去暗杀那个来历不明的汾阴人。紧接着,一连串超出裴寂预料的事发生了。那个家仆居然私自放走了那个男子,然后私自把奉命从裴寂封邑收取的几百万铜钱全部花光,再然后他跑去告发了裴寂的所作所为。就这样,裴寂惹怒了皇帝,先被下令流放到当时还颇为荒凉的交州(今越南),后被改判为流放静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昭平县)。

起初裴寂本以为有贵人出手,暗中帮了自己一把,可到了静州地方一看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之所以被改放到这里,是因为这里的山羌部落在闹事,且闹得比较凶,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得知有个叫裴寂的朝廷前高官被送到这里,有意劫持他作为反军的名义首领。

明白了。但裴寂却不打算死得不明不白。于是裴老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率领家童奋力破贼。

裴寂的这一举动打动了远在长安的李世民,他决意原谅裴寂,并把裴寂召回朝中,然而同山羌的作战已经消耗了这位六十岁老人最后的生命力,裴寂最终死在了流放之地。

荣华富贵,恩宠荣辱,不过尘土。再见了,我的朋友!又要再见了,我的朋友。

老臣很彪悍

裴寂的落马在朝中大臣们看来毫无悬念,也就是个时间问题,所以得到消息时大家并不吃惊,至少没有得知萧瑀落马的消息时那样吃惊。

萧瑀我们前面曾介绍过,此人乃梁朝皇族后裔,同李渊的关系极好,武德年间在朝中所受礼遇可直逼裴寂,深受倚重,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本人是秦王党的地下党员,在玄武门之变最终的逼宫环节中起了关键的劝解作用,可以说是为李世民的成功夺位扫清了道路。所以无论怎么看,这位背景硬、人脉广、功绩高的萧瑀都没有被废的理由,但他还是被废了,因为他有个同事叫封德彝。

武德九年(626年),李世民即位时,尚书省的尚书令的职务被荣誉性空置,所以尚书省实质上的最高长官是两位仆射,此时担任尚书左仆射的是萧瑀,而担任尚书右仆射的正是封德彝。

封德彝这个人,史书上的评价大多是八个字:貌忠实奸,深不可测。

本人完全同意以上评语,却也要补充一点:封德彝不可预测的是奸的程度,而绝非是否奸。因为即便是萧瑀那样直性子的人都能发现封德彝是个奸人。

据说,封德彝为人奸险集中表现在每次他同萧瑀议定好公事准备上报时,到了李世民那里,封德彝往往会临时变卦,一改前言,甚至全盘推翻萧瑀奏闻的一切意见,搞得萧大人在皇帝面前跟傻子一样,十分被动。

时间长了,萧瑀不爽了,明明说好的事,你却总是临阵倒戈、出尔反尔,真想拿我当傻子耍吗?!

对此封德彝则不以为然,明明一眼就能看出皇帝不甚满意,你还死守成议,不知变通,不是傻子是什么?

理念不同,性格不合,如果是夫妻的话,还好说,可以选择和平分手,协议离婚,但如果是从政的,最终只有一个选择——你死我活。

于是,武德年间几位老牌政治家的斗争就此开始。

出人意料的是,最先向对方发起攻击的居然不是狡猾奸诈的封德彝,而是一向被认为直率本分的萧瑀。

估计是一直以来总被封德彝阴,萧瑀的怒火已经被彻底点燃了,所以暴怒关头,这位萧瑀兄再也不顾及啥贵族风度,直接撸袖子上阵,写下了一封饱含杀气、言辞激烈的奏疏来揭露封德彝的阳奉阴违、首鼠两端。

李世民顺利地接到了萧瑀这封弹劾封德彝的奏疏,并仔细地读了一遍,随即,皇帝下达了他的处理意见:萧瑀妄议朝政,诽谤重臣,今着免去一应官职!

萧瑀得到这一结果,差点晕了过去。

到底是为什么呢?萧瑀想破了脑袋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参劾不但没搞倒封德彝,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他触及了李世民心底的两大忌讳。

萧瑀并不知道,作为新皇帝,李世民第一忌讳的是前朝重臣对自己的决策指手画脚,第二忌讳的则是老一辈的大臣同自己带上来的新人不能实现和谐团结。

在之前的工作中,萧瑀的强硬态度已经隐隐违反了做臣子的规制,侵犯了李世民的权威。而这一次,萧瑀千不该万不该在弹劾封德彝的同时,扯上了同封大人关系很好的房玄龄、杜如晦一起骂,还骂得很难听。

皇帝得罪了,皇帝的心腹也得罪了。啥也别说了,下课吧。

纵横政坛几十年,连李渊都要礼让三分的萧瑀就这样“光荣”被辞。

但毕竟萧瑀是为秦王党工作多年的老哥们儿了,湖边的那句话还是没白说的,更何况他是李世民的表姑夫,血浓于水。所以在赶走了萧瑀之后,李世民便感到了一种愧疚,于是他很快下令返聘在家歇业的萧瑀,先让他回朝上班出任太子少师,不久又让他官复原职再次担任尚书左仆射。

回归之后,萧瑀好歹是长了点记性,没有再同封德彝、房玄龄等人公开对峙。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不用再对峙,因为贞观元年这会儿,老狐狸封德彝已经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且不久就病重不治,不幸身亡了。对于一个将死(后来是已死)之人,还要怎么整治呢?就这样吧。

封德彝彻底退出了斗争舞台,而新来的房玄龄、杜如晦尚处于新手上台,请多关照的状态,不便多有动作,所以一时间萧瑀俨然成了朝中资历最深且能量最大的大臣,几乎难逢敌手。但以他老人家的气性,要这么平平安安地混下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萧瑀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能与之匹敌的新对手,重新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斗争中,而那个被萧瑀锁定为对手的人的确来头也不小,他的名字叫陈叔达。

陈叔达,字子聪,吴兴(今浙江省长兴县)人。论家世出身,萧瑀是梁朝皇族,金枝玉叶。陈叔达也不差,甚至可以说是更强,因为他是陈宣帝陈顼的第十六子,著名的陈后主陈叔宝的弟弟,爵封义阳王。而如果大家对高中历史还有印象的话,应该还记得,灭掉梁朝的正是陈。论相貌才学,萧瑀是温文尔雅,颇具贵族气质,陈叔达则是容止出众,颇有才学,据载他十余岁时便能即兴赋诗、下笔成文,虽然称不上不世出的文学天才,但水平还不错,他有首《自君出之矣》曾传诵一时。论资历功绩,两个人都是李渊入主长安前后来归附的,且均为秦王党秘密成员,都参与了湖边逼宫,情况大抵相当。不过据陈叔达在两唐书中的本人传记反映,陈叔达曾在玄武门之变前出面为李世民说情,打消了李渊进一步惩治李世民的想法,如果该记录无误,那么陈叔达的层次又比萧瑀稍稍高出了一头。

能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人是最讨厌的了。萧瑀连刚出道的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小辈新人都容不得,对于陈叔达这么个存在自然更加厌恶。于是趁着一次朝堂议事的机会,萧瑀找了个由头将矛头对准陈叔达,发起了言语进攻。没承想,陈叔达也不是吃素的,立即据理力争,防守反击,很快,辩论演化成了争吵,双方的愤怒指数开始急剧飙升,就在斗殴一触即发之时,皇帝抢先发难了。

“尚书左仆射萧瑀,坐御前不恭,免官!”

“光禄大夫陈叔达,同罪,免官!”

跟我这儿闹,不拍平了你们!

应该说,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举动,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李世民的亲信,陈叔达很有能力,明辨是非,办事极有条理(史称:叔达明辩,善容止,每有敷奏,搢绅莫不属目);而萧瑀虽说心眼小了点,可敢说话,是谏臣的主力之一,朝中的武德旧臣基本以这两位为代表。但这一次李世民竟然一下把两个人都裁掉了,不得不承认李世民对于这帮老家伙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留着你们是让你们办事的,而不是闹事,既然毫无觉悟,还整天互相看不顺眼,斗来斗去,那就全滚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当官的人有的是,家里蹲去吧,让朕清净点!

萧瑀和陈叔达走了,虽说几年后李世民追念旧功,又先后召回了二人,不过那时他们的时代早已结束。

被赶出了中枢决策圈的萧瑀、陈叔达等武德朝旧臣看似是不幸的,但事实上他们很幸运,因为他们亲手点燃了贞观朝斗争的战火,却没有落得引火烧身的下场,实在是得到先祖保佑了。接下来,朝廷的斗争才要真正稳步进入一种高水准的态势,届时无数官员将落马,无数人头将落地,而其间的权谋诡计、斗智斗勇将完全不是萧瑀们所能理解的。不能不说,走得真是及时啊!

在李世民看来,相对于镇守地方的不法武将们,闹事的中央文官其实是很可爱的,因为对于后者,李世民动动嘴就能解决,而对付前者,往往只能用刀了。

最先倒在李世民刀下的是他的堂叔——凉州都督、长乐郡王李幼良。这位李皇叔是赫赫有名的镇边大将,曾在抵御突厥入侵时立有大功,但是此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头脑容易发热。

一次,他捉拿到了一个偷自己马的盗马贼,脾气一上来,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当场就把犯罪嫌疑人给砍了,刀挥下去的时候,那哥们儿还在痛哭流涕告饶,信誓旦旦要坦白。

事情很快被相关部门反映到了当时的皇帝李渊处,李渊闻知当即大怒,他严词斥责了李幼良的擅杀行为。而为示以惩戒,他特意诏令礼部尚书李纲召集宗室诸王在朝堂上会合,当众杖责李幼良一百下,然后才下令放人。

但后续的事情发展证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是极具真理性的。事后李幼良在凉州都督任上虽未再随意杀人,却一点也不安生,除了打仗外就是成天带着一帮不良青年在城中闲逛,四处惹是生非,就这样折腾到李世民继位了。李幼良被折腾的时候到了。

有人向朝廷告发李幼良暗养死士,勾结境外势力,图谋不轨。这罪名可大了,所以此案一经立案,李世民立即予以高度的关注,一边下令宇文士及空降凉州接替李幼良的职务,一边准备将李幼良召入朝中了解案情真相。

其实平心而论,李幼良顶上这个罪名是很冤枉的。虽说他手下是有一帮流氓地痞在,但顶多就是个打手水平,平时欺男霸女还可以,要指望着这些人替李幼良攻城略地,太阳得从南边出来才可以。不过事实证明这帮人也不可以被低估,他们虽然不具备办大事的能力,却具备闹大事情的能力。

宇文士及人才到凉州,刚亮出绳子,也没说要办李幼良,李幼良身边的马仔就急了,谋划着劫持李幼良本人走小道到京城上访自辩,或者干脆带着李皇叔北投突厥(当时还存在),又或者干掉宇文士及占据河西自立。但还没等这伙人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宇文士及其兵就冲了进来,将密谋者一网打尽。而这些马仔的这一手也直接坑苦了做大哥的,李幼良本来可以不用死的,这么一搞一下子死定了。贞观元年(627年)四月,长乐郡王李幼良被李世民下令赐死,党羽享受同等待遇。脑袋热了一辈子的李幼良这回终于冷了,彻底冷了。

李幼良伏法后不过半年,很快就有后继者跟上,这位后继者还是我们的一个熟人——王君廓。

自从阴死了上级李瑗后,王君廓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坦,首先他继承了李瑗幽州都督的位子,其次他又得到了李瑗的家里人做下人使唤,最后他还获得了李瑗梦寐以求的左领军大将军、左光禄大夫、食邑一千三百户的优厚待遇,堪称超级大赢家。然而所谓报应,有时候似乎还真不好说没有,就在王君廓乐享生活时,他等来了那个送他上路的人——李玄道。

李玄道是朝廷新委派的幽州长史,换句话说,他是王君廓的下级。不过这个下级来头有点不一般,他有个舅舅在中央工作,叫房玄龄。

有这么一个后台在,李玄道在执行监督辅佐长官的任务时自然可以放手干,而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是这样干的。

王君廓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自打李玄道上任以来,原本为所欲为、畅行无阻的王都督经常会挨李玄道的批,时间久了,王君廓的人已经有些疑神疑鬼,举止失常。于是,他终于迎来了那一天,并犯下了那个致命的错误。

贞观元年(627年)九月,王君廓奉诏入朝汇报工作。临行前,长史李玄道找到了他,托他给自己的舅舅房玄龄捎去一封信。王君廓没有多问,他接过信,就上路了。

到了路上的渭南驿站,王君廓拿出了信动手打开来看,因为他怀疑李玄道在信中告发自己在幽州的不法行为,此次是要借自己入京之机,让自己来个自投罗网。然而令王君廓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了。

王君廓顺利地拿出了信,顺利地打开通读了全文,但他却没能搞清楚李玄道到底在信中说了什么。这倒不是其中有什么密码暗语,而是他发现李玄道写信时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字体——草书。

王君廓这种山中强盗出身的粗人,能认得个把字本来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像草书这种艺术性与个性兼具的字体,那真的是无能为力:它认得自己,自己不认得它。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一篇认不出的字逼疯了。

王君廓中邪般杀死了驿站的工作人员,随即上马向突厥境内狂奔,然后他遇到了传说中的叛将终结者——野人,被终结,结束了自己荣耀与罪恶并存的一生。

对这个人,我已无话可说。

王君廓谋叛而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不过李世民却没有过度关注,因为他有更在乎的事情:此时在帝国的南部边境,一场战争正在发酵中。而在李世民看来,岭南地区那个叫冯盎的土财主(酋长)比王君廓的破坏性更大。

土豪够强势

作为天下第一号大地主,历朝历代的皇帝从来不喜欢土豪,从来都不,李世民自然也不例外。但现实是残酷的,生活是现实的,虽说身为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打土豪。这里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正如《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告诉刘备不能杀曹操那样,杀了对方,他掌控下的地方会乱得很彻底,再打理起来重建秩序将很麻烦。说到底,这是个关联成本效率的问题。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朝廷对西南边陲和岭南一带的少数民族聚居区采取的都是,利用当地土豪家族(地方实力派)来管理当地事务的羁縻政策。

在唐初,岭南地区的最大土豪就是这次闹事的冯盎所在的冯家。

据相关史料反映,冯家是十六国时期北燕皇族后裔,北燕被灭国时其祖先南下投奔当时的刘宋,自此留居南朝为官。到冯盎曾祖父冯融这一辈,由于被派往俚、獠等少数民族占优势的高凉地区为官,因而开始主动同当地俚人大首领联姻,为儿子冯宝(冯盎的爷爷)娶了冼家的姑娘过门,也就是后来的冼夫人。

当时的冯宝少年得志、风流倜傥,年纪轻轻已经是高凉太守,但他老婆的家世更为厉害,家族世代为地方首领。这个厉害就厉害在“世代”这两个字上,别人家“世代”一般也就是几十年的历史,而冼家的“世代”可不一般,几十年不过是个零头,一百年才是基数!

据说她家从秦末汉初起就在当地小有势力,后来汉末三国、两晋南北朝这一大段乱世经历下来,趁着中原打得天昏地暗无暇顾及的机会,慢慢发展壮大了起来,到了杨坚统一南方的时候,冼家已经成为南越各部族的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而冼夫人由于自幼聪慧,多谋善断,更是被地方各郡共奉为“圣母”,堪称岭南的无冕女王。

此时,冯宝已经去世,陈朝刚刚灭亡,各部唯冼家马首是瞻,只要冼夫人点个头,不再打冯氏的旗号,学习赵佗好榜样,再建个南越国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冼夫人没有这样做,她力排众议,带着几个年幼的孙子(其子冯仆在此期间去世)宣布服从隋朝中央政府的领导,并主动迎接隋将韦洸接管了岭南,促成了国家的统一。

冼夫人的这一举动导致了以下几个重要的结果:第一,往过了说,结束了中国历时三百余年的大分裂局面,帮助隋朝实现了统一;第二,实质上完成岭南第一豪族头衔由冼家向冯家的过渡,使冯家接过了母系一族的主要政治遗产,变成了新的南越首领;第三,冼家(后来是冯家)同隋朝皇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成为隋朝在地方最忠诚、最强力的支持者。

基于以上几点,冼夫人挑选出的新当家冯盎在岭南一带极有威望,且对隋朝感情极深,所以虽说早在武德五年(622年)就接受了李靖的檄文表示愿意率部归顺唐朝,但同长安方面却始终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这种不自立也不入朝的态度,搞得朝廷一直很被动,要出兵没有充足的理由,要安抚,人家又没有互动的态度。就这样,事情就一直僵持着,直到李世民上台。

贞观元年(627年),冯盎和当地的另一土豪谈殿因地盘问题突然大打出手,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邻近的各州地方政府几乎口径一致,奏称冯盎起兵谋反。

事情闹大了,冯盎之前的拒不入朝本就被视为对中央政府的严重挑衅,如今又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且被一堆人揭发举报,倘若再不出兵收拾,朝廷的面子往哪儿搁?于是检举信件一到,文臣武将个个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岭南去收拾这帮不上道的野蛮人。皇帝初来乍到就遇上这么个事,为保证不丢面子,自然也顺应众官呼声,力主出兵。

领导拍板,舆论支持,战火即将点燃。然而这个时候,魏征站了出来,对李世民说:“冯盎谋反证据不足,尚不宜兴师动众。”

李世民听到这句话时,差点直接传御医来给魏征看眼病。进京告发冯盎的人络绎不绝,你竟说他谋反证据不足,你是白内障不成?

事实证明,魏征不但没有白内障,反而比普通人看得更清楚。他告诉皇帝,如果冯盎真的有意谋反,他必会分兵把守各处要道,然后攻略邻近州县。但就目前的奏报来看,冯盎的人马并未越境,这就足以证明冯盎没有造反。

不过魏征同时指出冯盎虽说现在尚未谋反,可却处于反叛的边缘。因为各州都宣称他反叛,且朝中又没有派出使者前去安抚,冯盎本人担心被杀必不敢入朝,假如听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或贸然开战,那么冯盎必反。

有鉴于此,魏征提议向冯盎处派出一名使臣,转达朝廷对他的信任,化干戈为玉帛,让某些打算浑水摸鱼的人一边玩去。

李世民认可了魏征的意见,同意罢兵遣使。

当年十月,朝廷特使散骑常侍韦叔谐、员外散骑侍郎李公掩持节来到岭南战区,不出魏征所料,在了解了皇帝的态度后,冯盎立刻做出了友好的表示,他特地派遣其子冯智戴跟随使者入朝面圣,澄清事实,并告诉朝廷自己忠于国家,没有异心。

就这样不用大动干戈,不费一兵一卒,在魏征的帮助下,朝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岭南事件,恢复了边境的和平,并获得了冯盎的真心拥戴。

贞观五年(631年),冯盎本人亲赴京城朝见李世民,在长安他得到了皇帝的隆重接待、盛宴款待以及非常丰厚的赏赐。冯盎万没想到,此次迟来的觐见会这么有面子,因而十分感动。

不久,罗、窦诸洞的獠人反叛,李世民诏令冯盎出兵平叛,冯盎二话不说,领着人就上去了,一顿乒乓五四,叛军被击败,冯盎挥军追击,斩首千余级,獠人之乱由此平定。

消息传回京城,李世民大喜,特地派遣冯盎之子冯智戴为使者,一来慰问平叛有功将士,二来回家省亲,当然,大批赏赐是少不了的。冯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和礼物,更坚定了忠于唐室之心,并将之内化为家训,用来教训自己的子孙。

事实证明,冯盎的家教是卓有成效的,他确实培养出了既忠诚又有能力的下一代来。

其子三十人中,最知名的叫冯智戴,史称“勇而有谋”,官至左武卫将军,追赠洪州都督。

其孙子辈虽说相对差些,但也是若干的将军、都督、刺史,由于人数更多,就不再一一介绍,只说其中一个——冯君衡。

名不见经传的冯君衡之所以值得一提,一是因为他老婆是隋朝名将麦铁杖的曾孙女,二是因为他儿子是影响了后来中国历史的冯元一。当然,这位冯元一还有一个另外的、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高力士。

邻居也疯狂

自贞观元年(627年)至贞观四年(630年),李世民南安岭表,北征朔漠,心战、野战双管齐下,百越、突厥纷纷拿下,因此唐朝周边活动的各民族争相向唐朝皇帝进贡。而李世民也来者不拒,恩威并施,给心悦诚服的以胡萝卜,给窥探虚实的以大棒子,可谓“因材施教”,有的放矢。所以贞观四年(630年)的九月十四日,在各族首领、各部酋长一致拥戴下,李世民接受了天可汗的尊号,自此之后,再给北方各族首领下诏时,李世民一律使用了这一新的落款:天可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可汗的这一称号显然让李世民倍感喜悦,但是更显然的事情是,在某些部族看来,天可汗不过是一个虚名而已,没啥实际效用,所以该跪的时候可以跪,该抢的时候必须抢,只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王道。所以面对唐朝奉行的睦邻友好政策,某些邻居是一边露笑脸,要钱,要好处,一边磨爪牙,还抢,还杀人。

这个不大友好的邻居,人称吐谷浑。

所谓吐谷浑,是人称,即对某人的称呼。再说得具体点,它是一个名字——吐谷浑民族国家开创者的名字。

话说西晋年间,天下初乱,一个青年率领着他的部众和马群一路西行,他的名字叫慕容吐谷浑,是鲜卑慕容部落首领慕容涉归的长子,但由于是庶出,加之和刚刚同嫡出的弟弟若洛廆因牧马而发生了矛盾,他便主动率领所部牧民向西迁徙。

据说在离开祖先生息繁衍的辽东故土前,首领慕容吐谷浑曾放言如下:

“我兄弟子孙,并应昌盛,廆当传子及曾孙玄孙,其间可百余年,我乃玄孙间始当显耳。”

后来的历史告诉我们,慕容吐谷浑的这一预言实在是准到惊人!

一切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发展着:慕容吐谷浑西去不久,他的弟弟慕容廆夺回了被叔父篡取的部落首领的位子,随即开始四处征战,经过十几年如一日的扩张,终于称霸于辽东。

慕容廆死后,其子慕容皝继任,子承父业,更进一步扩大势力,最终自立为王,国号为燕,史称“前燕”。

其后,慕容皝之子慕容儁(一名慕容俊),接过父祖衣钵,再接再厉,正式称帝,灭冉魏,入主中原,迁都邺城,同江南东晋、关中前秦鼎足而三。

不久,慕容儁死,其子慕容暐继立,因国内政局不稳,亡于前秦。

以慕容廆继任慕容部首领为前燕立国之始,至慕容暐为前秦军队所俘为终,慕容廆一系共计兴盛八十六年。

现在看来,慕容吐谷浑预言的水平已经接近专家级的水准,预言的前半部分基本成为现实,但更神的还在后面。

慕容吐谷浑率部一路西迁,先至阴山,再达陇西,最终在枹罕(今甘肃省临夏市)一带落脚,经过吐谷浑的儿子吐延、孙子叶延、曾孙辟奚的发展壮大,果真到了吐谷浑玄孙视连的那一代,吐谷浑一族开始得到周围政权的关注同重视,被在陇西建国的西秦封为白兰王,开始逐步走向历史的主舞台。

不能不服,慕容吐谷浑的预言不但知彼而且知己,时间间隔超过百年却竟然一一得到了印证,真乃神人也。

慕容视连之后,吐谷浑一直在发展,东晋十六国时期控制了今青海、甘肃大部,南北朝时期兼并邻近氐羌部落,雄于西北,隋朝时虽被杨广灭过一回国,但趁隋末大乱很快又实现了复兴,其坚韧程度堪比大草原上烧不尽的野草。不过更值得称道的应该是吐谷浑当时的首领慕容伏允,他有一项独门绝技——跑路。这不是在开玩笑,跑路的确是个技术活儿,不但反应要快,跑起来不能含糊,还得逃得准,专往敌人的接合部钻,做到一眨眼就没影,这才叫高手。

慕容伏允就是具备这些素质的人,并很早就凸显了相关的天赋。当年吐谷浑闹内乱,他当首领的老哥世伏被乱党乱刀干掉,慕容伏允却顺利跑路,其后由此得福,继承了首领的位子。再之后,大业四年(608年)遇上杨广派出的四路大军的全力围剿,重重包围下,竟然还是逃了出去,可见实在是天赋异禀,非常人所能及。

总而言之,吐谷浑的这位领导人手段灵活,善于取巧,加之应变经验丰富,可算是一位出色的首领。但事后证明,就是这么个特质,这位领导最终把吐谷浑领到了邪道上。

由于刚刚复国成功,考虑到干放牧的老本行实在难以满足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需要,于是吐谷浑十分注重加强同唐朝的交往,时常派使者到唐朝首都长安进贡,而中原王朝又向来讲究厚往薄来,要的很少,给的很多,所以每次吐谷浑使者出行,基本都是稳赚不赔。此外,在吐谷浑的请求下,双方还开了互市,搞大边境贸易的规模,买卖做得是热火朝天。

同样是由于刚刚复国成功,考虑到干放牧的老本行实在难以满足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需要,于是吐谷浑十分注重加强同唐朝的交往,时常派骑兵向唐朝西部州县进攻,而中原王朝又向来讲究强干弱枝,西边兵少,东边兵多,所以每次吐谷浑骑兵出行,基本都是满载而归。此外,在吐谷浑的骚扰下,双方便开始互殴,搞小规模边境战争,边境作战旷日持久。

大唐不是后来的两宋,没有一边挨着打,一边还送着礼的毛病。更何况当政的是千古一帝李世民。既然两面三刀,那咱们就亮亮真刀。

贞观八年(634年)六月,李世民从鄯州刺史李玄运处获知了一个重要情报:吐谷浑人将部落中的良马全部驱赶至青海湖一带放牧,可轻兵掩袭之。

良机已至。

皇帝当机立断,任命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樊兴为赤水道行军总管,率领唐朝西部边防军以及契苾、党项等部,向吐谷浑发起进攻。

十月二日,唐军段志玄部击败吐谷浑军队,乘胜追击八百多里,一直追到距离青海湖三十里的地方才撤回。

吐谷浑人终于得以喘息,他们赶忙跑到青海湖边,换马再逃。然而没走多久,这些自以为幸运脱逃的吐谷浑人就遇到了段志玄的副将李君羡。原来李君羡奉命率领精锐骑兵从小路穿插包抄,已经在青海湖南的悬水镇等候许久。

没有犹豫,也不需激动,李君羡向对面的吐谷浑人发动了新一轮的打击,吐谷浑军再次大败,两万多头牛羊被唐朝军队俘获,损失惨重。

从单纯的军事角度来看,这是一次漂亮的穿插迂回作战,生动地展现了唐军骑兵部队的机动与强大。但在不单纯的慕容伏允看来,这是吐谷浑部的一次奇耻大辱,所以一定要尽快发起报复性反击。于是在段志玄率领唐军退去不久,吐谷浑以唐朝西部重镇凉州为目标,发起了大举进攻。

接到战报,李世民清楚地意识到,吐谷浑已经撕下了小猫的温和伪装,露出了凶猛老虎的真面目。现在,虎大要伤人了。为了免除后患,恢复西部边地的和平,李世民决意以一场真正的战争结束这一切。

不再容忍,不再打压,这一次要一举彻底消灭顽敌,一次性解决问题。

十一月二十一日,即吐谷浑进攻凉州的第二天,李世民下令全军总动员,准备大举讨伐吐谷浑。可是在指挥官人选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李世民犹豫了。皇帝的本意原是以平定突厥的名将李靖为主帅出这趟差的,可是考虑到李靖年纪有些大了(时年六十四),且半个月前刚刚称病辞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务,担心出意外,因而迟迟没有开口。谁知,李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居然主动来找李世民,请命领兵出征。

看着这位已然满头白发的老将军,李世民考虑了一下,高兴地答应了李靖的请求。

但李靖想不到的是,这次西征吐谷浑将是自己指挥的最后一场大战。

十二月三日,经过近一个月的准备,大唐的战争机器再次启动。

唐军兵分七路,由李靖总统,目标吐谷浑。

这一次,唐军的将领阵容同样堪称豪华,其主要情况如下:

第一军,由西海道行军大总管、主帅李靖亲自统领;

第二军,由积石道行军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负责统率;

第三军,由鄯善行道军总管、刑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统率;

第四军,由且末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大亮统率;

第五军,由赤水道行军总管、岷州都督李道彦统率;

第六军,由盐泽道行军总管、利州刺史高甑生统率;

第七军为突厥、契苾部众组成的协同作战部队,其中,突厥军队由突厥酋长、左领军将军执失思力率领,契苾部众则由契苾酋长、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率领。

参与这次远征的如李道宗、高甑生、执失思力都是老朋友了,而剩下的侯君集等人之前虽未提及,但看他们的朝中职务你就可以知道,这几位也绝非等闲之辈。

有经验的将领,外加兵分数路的大军,估计瞎子都能看出来,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慕容伏允其人虽然越老越疯狂,但事实上却并不傻,自从决定攻击凉州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唐朝一定会采取相应行动的,因此在李世民集结部队的时候,慕容伏允也没有闲着,他同样在集聚力量。

慕容伏允集聚力量的主要方式叫作招降纳叛。在他的煽动下,原本归附唐朝的党项各部纷纷叛降吐谷浑,贞观九年(635年)三月,更是发生了定居洮州(今甘肃省临潭县)的羌族部众突然叛乱,杀害了洮州刺史孔长秀的事件。幸亏当时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正率军经过此地,发兵击败了预谋叛入吐谷浑的羌人,这才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不过相较而言,高甑生遇到的问题其实并不能算是难题,真正的难题在于寻找到敌人吐谷浑的踪迹。

慕容伏允战前应该有做过功课,至少是吸取了突厥败亡的经验教训,所以在派出小股部队同李道宗部在库山一带进行了试探性的交手,被唐军轻易击败后,慕容伏允调整了应对策略,下令烧掉境内野草,轻装遁入戈壁,以避锋芒。

事实证明,慕容伏允的这一计策的确够毒,给进兵的唐军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因为此次出征的唐军主力是骑兵,主要工具是马,现在吐谷浑几把大火把附近的草木都变成了草木灰,唐军的骑兵优势自然就受到了限制,再加上吐谷浑军的主力已经深入沙漠,欲速战而不得,于是各路唐军统帅对于现状大都感到十分焦虑。

作为唐军主帅,李靖自然了解目前形势的严峻,但他更担忧的是另一个问题:这支军队在这一局面下还能坚持多久?

思虑再三,李靖决定召集军中主要将领开个会,听取他们的意见。

不出所料,在会场上大部分将领认为,慕容伏允的除草计划,已经在事实上造成了军中战马的羸弱,如果再让战士们骑着这种状态的战马进入沙漠追击敌人,这无疑过于冒险,更何况说,此行还不一定能遭遇敌人。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撤退吧,安全第一!

“末将以为不然!”

独唱反调的这位是副统帅侯君集。

在众将诧异的目光中,侯君集继续他的分析:

“我大军已至此地,敌人尚未逃入大漠深处,为今之计,应当拣选精锐,长驱直入,如此出其不意,我军一定能取得大胜;否则,敌人远遁荒漠,依托山险,负隅顽抗,再想清剿就会非常困难了。”

对于侯君集的这一分析,李道宗首先表示了赞成。紧接着,主帅李靖跟着拍了板:侯总管言之有理!

前进!敌人就在前方,敌人就在附近,只要向前进击,胜利唾手可得!

这就是我的判断!

“传我将令,大军在此分作两路。薛万均、李大亮部随我走北道,侯君集与任城王走南道,轻装简行,南北并进!”

事实证明,李靖虽然年过六旬,但他的军事直觉仍同年轻时一样敏锐,判断依旧准确无误。由李靖统领的北路军进入沙漠不久,就发现了吐谷浑大军的踪迹,李靖的部将薛孤儿适时发动进攻击败了前方的对手,斩杀其统部名王,并缴获了大量牲畜,一举解决了困扰大军多时的军粮问题。

闰四月,癸巳。大军于牛心堆再次遭遇吐谷浑军队,击破之。紧接着,两军又于赤水原相遇,唐军又一次击败了敌人。

自出击以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但似乎有些太顺利了,不是吗?李靖仔细分析了敌情,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步入了吐谷浑人设计好的陷阱中;但还没等到李靖做出最后的判断,他就得到了一个震惊不已的战报: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为吐谷浑军包围于赤水。

几天前,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在寺海遇到了吐谷浑的部队,经过打探,薛家兄弟得到了一个让他们大喜过望的消息:统领这路吐谷浑军的是天柱王。

天柱王是当时慕容伏允最信任的大臣,而根据情报显示,吐谷浑之所以敢于屡次入侵唐境,正是受此人怂恿所致,因而在国仇外加大功的潜意识引导下,薛氏兄弟带领所部唐军立刻向天柱王军发动了攻势,并一举击溃了对方。

可是打胜仗、击溃对手并非薛家兄弟的最终目的,他们的最终目的是生擒慕容伏允的那位头号宠臣,于是寺海一战后,薛万均不肯罢休,追着败退的天柱王部一路深入。而问题也就是这样搞出来的。

要知道,吐谷浑军的表现虽说一直以来过于疲软,但那是因为人家有命在身,务求保存实力,现在你摆明了有意把人家赶尽杀绝,往死路上逼,对方再不反击,那就没天理了。

于是搞清状况的天柱王一边跑,一边联络附近吐谷浑部队向自己这里集结,并在赤水为前来的唐军设好了圈套。

在赤水,天柱王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能够长期作为慕容伏允最信任的大臣,只因为他能够被信任。

与此同时,薛氏兄弟也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能够长期作为唐军先锋级大将是因为他们虽然智商不是一直很高,但一直很猛。

当哥儿俩领军杀入敌阵,杀完一拨又来一拨时,这才明白大事不好,但他们的心态却很好,自知可能不免一死,却没有丝毫的慌张恐惧,开始本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觉悟,带领士兵们同吐谷浑人拼死血战。

兄弟二人先后中枪,不要紧,裹伤,再战。

兄弟二人先后失马,不要紧,站着,再战。

兄弟二人身边的士兵战死了十分之六七,不要命,继续拼。

这种玩命的战斗意志最终救了薛家兄弟的性命。

在被围唐军全军覆没、薛氏哥儿俩光荣捐躯的前夕,救兵及时赶到。领兵的,是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虽说他只带了数百名骑兵来援救,但他们以实际行动印证了一个历史真理:他们在玩命时是有优越性的。

契苾何力和他的骑兵们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奋勇杀入包围圈,所向之处,尽皆披靡。本来两个玩命的已经让天柱王叫苦不迭了,关键时刻又杀出来一批亡命的,这实在是够了。于是天柱王只能率军撤退,脱离战场,薛万均、薛万彻兄弟由此得以死里逃生。

就在薛万均等人庆贺自己安然脱险的同时,北路军的另一主将李大亮也在庆贺着,因为他在蜀浑山击败了自己的对手,且顺便抓获了一批俘虏,后经身份验证,李大亮差点乐得晕过去,这里面居然有二十个吐谷浑王级的人物!真是赚大发了!

由此可见,“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俗语的确准得惊人,果真,凡事不可强求啊!

有了赤水一战的教训,北路军加强了各部之间的联络,开始更加谨慎地前行,不久,将军执失思力在居茹川发现敌情,在确认并无埋伏的情况下果断击败了这支吐谷浑部队,就这样吐谷浑在北部地区的最后一支武装力量被唐军消灭。李靖所率的北路军历经积石山河源,抵达且末,由东向西地打穿了吐谷浑的国境。而在这里,李靖等人也终于探知了慕容伏允的下落:此人现在突伦川,正预谋投奔于阗。

得知此信,契苾何力当即向主帅李靖请令追袭慕容伏允。然而此时,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一向积极肯战的薛万均突然站了出来表示反对。

应该说,这种状态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不久前才吃亏,还险些把命丢掉,如今提议谨慎些本无可厚非。

但是,契苾何力对此却有话要说。

“敌人不在城池居住,而是随水草迁徙,如果不趁其聚居之机袭取,一旦他们分散开来,还怎么直捣敌人巢穴?!”

薛万均被完全说服了,契苾何力则不再多说,亲自挑选骁骑千余人后,如风般疾驰而去,直趋突伦川。

薛万均别无选择,只得率军紧随契苾何力而去。

需要说明的是,薛万均并不是被契苾何力的勇敢所打动,而是为了保住面子才出兵的;所以有鉴于此,这位兄弟日后还要闹出更大的事来。当然了,这事儿我们后面再说。

戈壁滩中的情况比想象中要恶劣得多,阳光刺眼,风沙漫天,白天冷死,晚上冻死,极不便于行军。更要命的是这里一滴水都没有,最后在水源殆尽的情况下,没办法,只能靠饮马血解渴。就这样,这支唐军也依旧在前进,只为了那最终的目标——生擒敌酋。

契苾何力、薛万均统领的唐军到达慕容伏允牙帐所在的突伦川时,这位吐谷浑的最高领导者毫无预警,于是他的牙帐很快便被唐军袭破,除其本人施展绝技率领千余骑兵逃入沙漠的更深处外,牛马、部众、老婆、孩子通通都留给了唐军。不过慕容伏允似乎并不灰心,因为类似的事情他已经历不止一两次了,他相信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可以从头再来。可惜的是,这一次,幸运女神没有再站在他的那一边。

十几天后,慕容伏允得到了那个要命的消息:他那位原本被废掉的嫡子慕容顺响应部众呼声,擒获并斩杀了民怨颇深的天柱王,随即举国向唐军请降。

大势已去,人心尽失。慕容伏允终于被逼到了真正的绝境,这回他再也无处可逃,最终自杀身亡(一说为部下所杀)。

如果说北路军是有惊无险,以艰苦拼出辉煌的话,那么由李道宗、侯君集统领的南路军应该说是有险无惊,以坚持铸就荣光。

南路军的进军路线是先过破逻真谷(约在今青海东南大非川东部),再翻越汉哭山,继而转战星宿川(今青海省星宿海),直到柏海。

在这段路上有多达两千余里的无人区,而在经过破逻真谷时,南路军的将士们遭遇了同契苾何力相似的问题:缺水。

之所以说是相似而不是相同,这是由于破逻真谷事实上是有水的,只不过那里的水是处于另一种状态——冰雪的状态。但为了实现作战目标,消灭敌人,大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吃冰,马吃雪,没有人惊讶于盛夏降霜的景象,也没有人感叹了无生迹的荒凉,所有人都沉默着前行。

这一场景看似无趣、单调,毫无人情味,但在我看来,这才是一支真正强大的军队所应具备的素质。因为心中存有共同的信念,所以无须过多的交流和多余的声响。

万众一心,齐心合力,这才是沉默背后的真谛。

事实证明,李道宗、侯君集所统领的这支沉默之军,正是他们的制胜之本。

五月,行至乌海的南路军发现了隐藏在荒漠中的慕容伏允及其主力部队,双方随即展开大战。

要说吐谷浑不愧是在这一带混的,片儿熟,发现唐军后立即占据各处险要位置,利用地形优势对抗唐军。唐军虽说素质不差,但碍于地形实在不利,打了半天也毫无建树。见此情况,主将李道宗开始活学活用从李世民那儿学来的骑兵包抄战术,密遣一千骑兵绕道山后,发动突袭。果不其然,由于注意力被李道宗一方所吸引,吐谷浑人并未注意到偷偷摸到他们身后的骑兵部队,李道宗的计策得以顺利施行,吐谷浑军前后受敌,立时奔溃。

此后南路军边走边打,连战连胜,一路进击至柏海,北望积玉山,看到了黄河水的源头,这才班师,最后同李靖的北路军在大非川成功会合。

五月十八日,唐军主帅李靖向皇帝报捷,奏称已经削平吐谷浑。

二十一日,李世民下诏:特许吐谷浑复国,以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顺为西平郡王、趉故吕乌甘豆可汗。而为了帮助这位新可汗稳定住局势,李世民特地命李大亮率领数千精锐唐军驻扎在两国边境地带,作为慕容顺的声援。

兴灭国,继绝世。李世民再次践行了这一古老的美德,为唐赢得了一个忠实的盟友。

贞观十四年(640年),唐朝以弘化公主下嫁继承汗位的慕容顺之子慕容诺曷钵,封之为青海国王。此后吐谷浑的历代国王继位后都要派使臣至唐朝,得到唐朝皇帝的确认和赐予的封号,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娶了唐朝的公主做老婆,并立下了双方世代互助的誓言。后来的历史证明,无论是李唐还是吐谷浑,他们都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在今天看来,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hZtO8YgC3B1HrVOpEg9pfOGebQGrJE1ipHguCEtt/v7m0beG7NC9sNIrQT9Vi7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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