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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的命运,在我手中

继承李治皇帝位子的是皇太子李显(曾用名:李哲)。作为李治的第七子,二圣的第三子,李显本来是没有机会坐上皇帝的宝座的。但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两个哥哥都极为能干,所以相继被害,其结果是一死一废(李贤当时尚在人世),原本排老三的李显就这样被推进了东宫。

唐高宗时代,太子可以说是一项高危工种,李治总共有八个儿子,在李显之前,有三分之一强的儿子从事了该职业,但他们都无一例外没能干满,其报废率高达百分之百(顺便一提,李治的儿子中太子的普及率在六成以上,已经打破了历史纪录)。所以,李显能成功熬到老爹升天,这是很不容易的,值得狠狠夸奖。

李显之所以能够做到几个前任没能做到的事情,那是有原因的,其中一个最为关键的原因,个人以为,应该是他是一个跟老爹李治比较像的人。

这位仁兄的懦弱无能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比他老爹还要出名,因为他遭遇了一件他老爹没有遭遇的糟心事——被老婆(此处是泛指,不止一人)强行赠送帽子一顶,绿色的,还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过八卦的你现在先不要那么激动,请先把你的小马扎和瓜子收好,因为我们不讲这个,至少目前不讲。

好了,我们回归正题,接着说。

首先,李显跟老爹一样,也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人。当年,他二哥李贤被撵出帝都,流放边地监视居住,厚衣服都没一件。李显听说了,不虑及是否会触怒母后,立即上疏为哥哥求情,最终帮哥哥度过了一大生活难关。如此有勇气,如此有情谊,毋庸置疑是很值得肯定的。其次,李显跟老爹一样,都比较敬畏女性,通俗地说就是怕老婆。常常是老婆一变脸,心跳就加快,媳妇儿让做的绝对不敢不做,媳妇儿不让做的努力克制不做,堪称模范男仆型老公(当然了,在他的前半生,怕老妈的程度更严重些)。最后,也是最为天后看重的一点是,这个孩子比较听话,讲得直白一点,就是性子比较软,比长期生病的李治要好控制,比较便于天后揽权。然而,正如我们刚刚说过的,李显亦曾表达过与母后的不同意见。为了他所珍视的人,这个个性软弱的人会不惜与任何人叫板,而身为母亲的武曌很快便能再次见识到乖儿子强硬的这一面。

即便李显曾雄起过,但那只是偶然现象,在大多数时间里,他的表现都不是比较没有存在感,而是特别没有存在感。

他不像大哥李弘那样好学上进、名声在外,也没有二哥李贤的才思敏捷、过目不忘,在当时的人看来,李显能够成为太子,继而成为皇帝,不过是个巧合而已。不过话虽如此,李显还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后世的许多人深深记住了他的名字。

李显直到今天依旧保持着一个世界级纪录,相信这个纪录应该是不会有人能打破了。这个纪录即:拥有最多皇帝亲属的人。一般情况下,皇帝们最多自己是皇帝,然后父亲、祖父、儿子、孙子什么的是皇帝,稍微特殊点的,也就多了哥哥和弟弟。但李显的情况可比普通皇帝要复杂得多,这位仁兄不仅爷爷(李世民)是皇帝,姥爷(武士彟,追封)也是皇帝,老爸(李治)是皇帝,老妈(武曌)也是皇帝。此外,他还有皇帝哥哥(李弘,追封)、皇帝弟弟(李旦,唐睿宗)、皇帝儿子(李重茂,唐殇帝)、皇帝大侄子(李宪,追尊为让皇帝)、皇帝二侄子(著名的李隆基)……

于是乎,后人给予了李显一个空前绝后的荣誉称号:六位帝皇丸。

李显能获得如此有个性的绰号也算是实至名归了。更何况,李显本人也是一个有个性、有脾气的人。

李治驾崩时,依据先皇的最后指示,身为皇太子的李显应当立刻在先皇的灵柩前即皇帝位,之后是哀号还是痛哭,那都是小事,可以缓着办。然而就在紧着要办正事的当口,出大事了。

作为顾命大臣的侍中裴炎没有贯彻落实李治的遗命,而是上疏一封,奏称考虑到皇太子尚未即位,不便也不应以皇帝的身份发布诏书,因此,在此期间朝中如若遇到紧急事务需要当机立断,他代表所有朝臣希望天后能够出面,继续以天后的名义下命令发至中书省和门下省执行。

这是经历了丧夫之痛(如果有的话),除了“坚强”“节哀”外,天后最想(可能也是唯一想)听到的言论。

于是,在没有征得皇太子同意的情况下,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天后继续掌管国家大政,而李显想要真正成为大权独揽的至尊,名义上讲还需要经过一系列的法定程序。

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十一日,走程序的日子到了。

经过一番烦琐的折腾,皇太子李显终于可以对外公然自称“朕”了。然而,李显也很快发现,他这个“朕”当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因为天后虽然升级做了皇太后,但是依旧完全没有一点退居二线、颐养天年的意思,每天仍是把持着朝政,全权处理一切事务。而那位讨厌的裴炎则更为嚣张,在官升一级当了中书令后,此人仗着自己是顾命辅政大臣,有皇太后撑腰,居然自作主张把中央原本设在门下省的政事堂搬到了自己所在的中书省。这也就意味着从此宰相们要改去中书省商议政事,而他裴炎俨然一副首席宰相的样子,让人感到好生不爽。

真是岂有此理!母上发号施令无论如何还情有可原,你姓裴的不过是一打工仔,算个什么啊!竟敢在朕的面前指手画脚,抢朕的活儿!

李显决定,抢回来。

他夺回权力的主要措施是安插亲信,这个亲信不是别人,正是皇后韦氏的父亲、普州参军韦玄贞。

韦氏由太子妃升级为皇后的时候,朝廷按照惯例已经给皇后的父亲升了职,提拔为豫州刺史。但这一次,李显的目的不是升职加薪那么简单,他是要将岳父大人直接从地方调进中央,担任侍中,以此逐步强化自己对朝政的影响力,同时达到排挤裴炎的效果。

很快,裴炎得知了新皇帝的这个决定,他决定做出反击。

唐朝的宰相比清代的宰相(军机大臣)要强得多,清代的军机大臣代行宰相职责,无实际相权,而唐朝的宰相有着所谓的封驳谏诤之权。也就是说,如果觉得皇帝的决定不正确,宰相们可以把皇帝的诏书封起来、驳回去,要求皇帝三思而后行。裴炎正是用这种方式来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的。就这样,来来往往,三番两次,李显被驳得要疯了。

气急败坏之余,皇帝大吼一声:“就算我把天下交给韦玄贞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一个侍中算得了什么!”

太随意的承诺。到底还是因为太年轻啊!

李显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句气话,让他迅速地结束了自己的首段皇帝任期。

裴炎听到李显的这句话时,吓得不行。但能混到这个位子上的人,少说也是个人精。因此在短暂的惶恐后,裴炎即刻入宫,去找那个唯一能帮助自己逆转的人——太后。

太后从来待亲信不薄,特别是像裴炎这种善解人意的下属,一直以来都是太后的最爱。因而听完裴炎的报告后,太后表示震惊。再加上她老人家估计一直没有忘记那位料事如神、神通广大、大红大紫、紫绶金章的明崇俨当年说过的话:李旦相貌最贵。于是在短暂的思考后,皇太后决定:换人。

这一次换人和上一次换人看起来是相同的,但实质上是大大不同的。因为上一次换的是太子,而这一回要换的则是皇帝。所以没有一个可以服众的理由,这事儿是很难办的。不过再难的事儿在未来的一代女皇眼中也不叫个事儿,因为大权尽在掌握之中。

光宅元年(没错,太后又一次改年号了)二月六日,皇太后将文武百官召到乾元殿集合。与此同时,禁军中的精锐在中书令裴炎,中书侍郎刘祎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等人的统率下进入宫中,完成了对皇宫重要地段的检查与封锁。

看到这一场面,连平日负责扫院子的太监们也迅速做出了精准的判断:有事。

没错,是有事,不过叫大家来不是来议事的,是来做见证的。

乾元殿上当场宣布了太后的最新命令:废李显为庐陵王。

随着这一话语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宝座上的李显也跟着消失了。他被军士们强行搀扶下殿,即将被送往他的新居所——一处隐秘的高档宫廷牢房幽禁。

莫名其妙地被人拽下龙椅,宣布废掉,然后眼看着要被送进小黑屋。面对这种情景,再怯懦的人也不能不急眼。只见李显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地看向自己的母亲,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有何罪?”

“你想把天下交给韦玄贞,还敢说无罪!”

武太后是这样回答的。

李显表示,这话我没法接。于是,他只好保持沉默,直到在士兵的包围下消失在了宫殿的尽头。

李显登位记第一季的故事就这样匆匆告终了。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在位仅五十五天。然而,关于李显的故事到此尚未完全终结,相比他的两个哥哥,他还是幸运的,至少被换下后等待他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暂时告别。

李显被废掉了,接替他皇帝位子的是李治和武皇后的幼子,豫王李旦。

在普通人家,大多数情况下,作为最小的孩子,老幺总是最受父母疼爱的;然而在皇家,情况往往恰恰相反,老幺可能是最不受关注的一个。出现如此巨大的反差,其实并不难理解。皇家的长子(特别是嫡长子),那是皇位的第一合法顺位继承人,其重要性和受待见程度自然与众不同,是众人追捧巴结的对象。而皇次子虽然地位可能差点儿,但怎么也算个备胎,一旦大哥有个闪失,报废了,做老二的立马就能补位升级,用今天的话讲,这是个潜力股,因而一般情况下,众人对之也不敢怠慢。至于其他的皇子,他们的地位可以说是依次递减,在朝廷中的影响力也是如此,基本上可视为权力圈的边缘外围人士。有必要说明的是,在此排除皇帝特别喜欢某个儿子,铁了心要传位的这种特例,因为历史上这类现象较为少见。因此正常情况下,到了老幺这里,他的存在对当时的朝廷而言几乎等于没有意义。李旦自打出生以来,基本上就是处于这种无声无息、无人问津的状态。

对于这种生来的不平等,李旦没有愤世嫉俗,甚至没有显露出一丝不快,这位王爷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去对待一切的。事后的发展也表明,他的这种心态绝非装出来的,而是真的(请大家务必牢记李旦的这一特点)。

在被通知去担任皇帝的那一刻前,李旦的所有心思全部放在了练习草书、隶书等书法和做文字训诂这一学问上了。而实践证明,李旦搞这些看似无益于国计民生的专业并不是像后来清朝的读书人那样纯粹为了避祸,他是真喜欢。

因此综合上述内容,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近乎与世无争的人。

所以,当太后下令立他的妃子刘氏(开国功臣刘德威的孙女,刘审礼的侄女)为皇后的时候,李旦没反应。

当太后下令废当年由先帝钦封的皇太孙李重照为庶民,以他的长子、永平郡王李成器为皇太子的时候,李旦没异议。

当太后下令又一次改元,改年号为文明元年,大赦天下的时候,李旦没反对。

要知道,册封皇后、立太子、改年号(有时会同时宣布大赦天下),这就是传说中新皇帝上任的三把火,被视为一个皇帝最基本的皇权,登基亲政的象征。现在李旦的这些基本权力不但被剥夺了,他本人还不能正常视朝坐殿,而是被安排在偏殿,不得过问政事,一切军国大事全部被交由太后处理。大小事务如今都被太后一手代为操办了,所谓皇帝甚至还不如一个傀儡,连前台上场的机会都没有。这种事换作李世民估计早就反了,而且一般的皇帝至少也会表达一些不爽。可是李旦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忙活着自己的事儿,看上去还颇为乐此不疲。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在李旦看来,这个皇位基本上等于是大风吹来的。既然母亲喜欢处理政务,且让她去,自己反倒落得个逍遥自在。各取所需,岂不正好?

对于李旦的表现,太后表示十分之满意,因此在接下来的七年里,母子二人相安无事,都过上了各自想要的生活。

但是,有些人却对太后轻易废立、操纵朝政的现状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们表达不满的方式很是激烈,不是上访控诉,而是举兵起义。这群人中,为首的那个名唤李敬业。当然,他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本名——徐敬业。

光宅元年,秋,扬州。几个失意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互诉委屈。

这群年轻人有着一样的不幸——遭遇贬(免)官。

哥儿几个都是刚刚被降职,有的还直接丢了饭碗,自然是满腹牢骚,所以,这个聚会原本是大家来吐槽、发牢骚、宣泄各种不爽的。可是说着说着,也不知是谁先牵的头,抱怨的对象开始集中转向朝廷高层,特别是那个女人身上。

“现下武家人占据朝廷要津,飞扬跋扈,李氏江山岌岌可危,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后无道,擅行废立,天下间有识之士早对其行径多有不满,只是惧其淫威,不敢发作而已。”

“有何不敢!天下是我李氏之天下,天下人皆知,谁甘心情愿为那妇人卖命!”

“我辈多受李家恩泽,当知恩图报,为国尽忠,匡扶社稷,至死方休!”

“所言极是。为今之计,当拥庐陵王李显复位,号召四海英豪,起兵讨武,再兴李唐!”

对,就这样决定了,起兵讨武,再兴李唐!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这伙年轻人绝对不是说说而已。因为他们既有精力,也有资本。

在参与座谈的六个人中,精力最为旺盛,同时也是资本最为雄厚的人,就是李敬业。

六十五年前,瓦岗寨大将徐世勣以故主魏公李密的名义向唐朝献上了关东地区的大片土地。当时的皇帝、唐高祖李渊得知徐世勣不忘故主,不肯借花献佛求取自身富贵的用意,大为感动,为了日后享受与李密同等的忠诚,李渊做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和徐世勣成为一家人。

于是,徐世勣被赐姓为李氏,其父徐盖也改叫李盖,被册封为济阴王。虽说李盖父子坚持表示不敢接受如此殊遇,但最终只是推掉了王爵,老徐家自此还是并入了皇族,成为李氏皇家中的一支。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讲到了。徐世勣改叫李世勣后,显露出了老司机般的干练狠辣,三下五除二地帮李唐搞定了河北、山东等地,此后又东奔西走、南征北战,最终爵封英国公,而他的名字也随着岁月的变迁再度发生改变,改叫李勣。

六十五年后,这个在扬州慷慨激昂,表示要重振李唐的年轻人正是李勣的孙儿,时任英国公、新任柳州司马(尚未赴任)李敬业。

李敬业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想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有个地方经常闹强盗,地方政府屡次派出官军前去围剿却总是无功而返,不是作战失利,就是扑空白跑,搞得当地政府十分被动,连续几任刺史都为此大伤脑筋。然后,李敬业来了。

朝廷下令以“少从(李)勣征伐,有勇名”的李敬业为刺史,着力解决当地土匪、山贼问题。所有人都对新到任的李刺史充满期待,想要一睹名将之后那卓越的军事才华。谁知,李敬业上任后,根本就没过问强盗这回事,而是忙于处理衙署内的其他公务。一段时间后,李敬业把公务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才找来一个部下,从容不迫地问道:“强盗们经常聚集在哪里?”

“南岸。”

“好,那我们走吧!”

属下有点发蒙:“怎么?就我们两个吗?”

“当然不是。我还有一个随从会跟我们一起去。”

“……”

当人们听说李敬业只带上一两个部属就前往盗贼们的聚集地时,无不大惊失色。就在众人开始讨论到底是给英勇殉职的李刺史准备楠木棺材还是杉木棺材时,李敬业已经径直走进了强盗们的营寨内。

李敬业这个人从来不爱绕弯子,向来是有话直说,一进大门就大声说道:“朝廷知道你们是被贪官污吏逼迫,不得已才聚众为寇的。因念你们并非凶恶之徒,现在便可全部解散返乡,继续留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盗贼。”

李敬业这番即兴演讲把强盗们说得一愣一愣的。没等众头目反应过来做出回复,李敬业已经出现在了最大的那位强盗头领面前:

“你作为众人的首领,责任重大,何以不早早归降,让弟兄们承担杀头的大风险,你可知罪?!”

强盗们的首领有点晕了:这里是我们哥们儿的地界啊!我们又没被抓进公堂,这是什么情况?

趁着几个头目尚不能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之际,李敬业已经派人将他们推倒,各自结结实实地打了数十大板。

进了强盗们的老窝,公然呵斥对方,数落人家罪行,还把别人老大给打得七荤八素的。事情发展到这儿,已经超出正常的逻辑了。但是不正常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几个黑老大被打后,居然认㞞了,互相搀扶着就当场宣布金盆洗手了。李敬业表现得也很大度,又责备了两句后也就代表政府宣布免罪释放了。(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你还敢赶尽杀绝吗?)

就这样,让朝廷烦心了几年的强盗问题被解决了。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他爷爷李勣的耳朵里。正常情况下,做长辈的应该大感自豪,说不定还要激动地流泪一番。但是在李勣那里,剧情却没有完全按惯例发展下去。李勣听说后,对孙子的胆略自然是大加赞赏,表示即便是自己也做不了这种事情。但末了,老人家却补充了这样的一句话:“然而,破灭我家族的一定会是这个孩子。”

这实在是一个神奇的预言,因为它精准地概括了李敬业和李(徐)家未来的最终命运。在此我们不得不再次给料事如神的李勣送上一个“服”字。

光宅元年这一年正是李敬业和他的家族命运的转折点。

当年九月,雍州人韦超前往负责监察巡视扬州一带情况的监察御史处,告发扬州长史陈敬之密谋造反。

接待韦超的人,是当时太后的头号亲信、中书令裴炎的外甥薛仲璋。

得悉这一情况,薛御史表示震惊。他立刻行动起来利用自己监察御史加裴炎外甥的特殊身份,调配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陈敬之控制了起来,秘密投入监狱中。

几天后,李敬业通过特殊渠道得知了这一消息,他马上行动起来,赶往扬州。

如果你认为接下来的戏路是李敬业因计划泄密,紧急起事,进而双方大打出手,打得举国震惊,引来朝廷的讨伐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有点过于低估李敬业的智商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整个局势都在李敬业等人的掌控之下。换句话说,从被告发到李敬业抵达扬州,一切的一切都是计!

事情看上去是这样的:李敬业等人的起事计划被人揭发检举,其同伙陈敬之落网,李敬业得到消息,迅速赶往扬州收拾残局,被迫提前起事。

然而事情的真相远比它表面上看起来的复杂得多,因为告密的韦超从头至尾都是李敬业的人,接受举报的监察御史薛仲璋同样是李敬业的人,而那个因举报被抓的陈敬之却从来都不是李敬业一伙儿。

如果你有点晕乎,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解释一下这个复杂的圈套:

李敬业等人经过认真商讨决定以扬州为基地举兵。但是,他们的计划存在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没兵。

扬州地区的兵权掌握在陈敬之手中,而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位仁兄是不可能跟着自己一块儿干的。所以,有必要将这个障碍铲除,并取而代之。于是在李敬业等人的精心策划下,一个绝妙的计划出炉了。

李敬业先让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的同党薛仲璋主动请缨,下到扬州一带巡视察访。然后趁此机会,他派出了同党韦超诬告陈敬之谋反,薛御史遂以此为由将陈敬之打入了大牢。铲除障碍的工作至此顺利完工。

接下来,是更为重要的一步——代替陈敬之接掌扬州兵权。

由于陈敬之是涉嫌谋反大罪被扣押的,所以扬州地区的大小官员一时间都不敢妄动,唯恐牵连到自己,只是安静地等待朝廷的调查处理。当然了,他们并不知道,陈敬之这事儿,薛仲璋压根就没上报。一时间,扬州地方政府的最高层出现了权力真空,而这正是李敬业所期待的。

李敬业来到扬州,不是空着手的,他还带来了朝廷的诏令(当然,是伪造的)。凭借着假诏书加英国公的身份,李敬业成功地让大家相信了他就是朝廷新任命的扬州司马。然后,李敬业将众人召集起来,以街头大妈传闲话般的神秘口吻向在场的人诉说自己乘坐驿站马车低调赴任的原因:

“我接受了皇帝陛下密诏,因高州酋长冯子猷蓄意谋反,朝廷现特令我调发扬州地方的军队前去讨伐!”

原来如此!不愧是李勣的孙子啊!办事就是谨慎周到。

李敬业兄看见大家频频点头,得知有戏,马上下令打开府库,并命士曹参军李宗臣前往铸币厂,当场宣布释放在此劳作的数百名囚犯、工匠,然后将他们武装起来。

李敬业的这一行动引发了部分官员的怀疑:不是要出兵平叛的吗?你发武器装备给犯人是做啥?莫不是要造反吧?!

然后消息灵通些的官员们相继听说,在监狱里等待朝廷处理的陈敬之居然被李敬业私自处理掉了;而录事参军孙出行因表示不愿服从李敬业的指令,也被杀死。李敬业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起兵造反。

面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扬州大小官吏都表现出极度的震惊,但他们中间无人敢动,大家保持了惊人一致的沉默——还是再探探情况再说吧。

就在官员们观望局势进程的时候,李敬业突然带了一个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一看全部惊呆了,因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太子李贤!

当大家目瞪口呆、合不拢嘴的时候,李敬业适时说话了。

“事已至此,我就不再隐瞒各位了!太子殿下其实并未遇难,而是辗转流落到了这座城中,如今我等便是奉太子之命举兵起事,以讨诸武,匡扶大唐江山!”

原来如此!不愧是英国公的后人啊!果真是为国尽职、蹈死不顾。

在场众官员无不叹服,纷纷表示愿意为国家效力,铲除朝中奸党,匡扶社稷。

只不过大家没有想到,这个李贤是李敬业连夜找了个相貌相似的人,假扮而成的,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激发众人的反武情绪。事实证明,这一手颇为有效。

随着消息传开,扬州城内群情激愤,从官员到大兵,众人相继涌向匡复府,强烈表达了他们聚集在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李敬业周围,打倒太后除诸武的诉求。只十五天的时间,李敬业身边便聚集了十余万人,此时此刻,李敬业终于可以开始正式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在进一步完善三府建制(起兵的领导机构:匡复府、英公府和扬州大都督府,用今天的话讲是“三套牌子,一队人马”)后,李敬业使出了第一招撒手锏——檄文。其文曰: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我是绝少引用大篇幅古文的,通常状况下仅是只言片语而已,但这一次我不得不破例。因为在我看来,古今中外的檄文(或者说是骂文),往前推一千五百年,再向后推一千五百年,能够达到这一水平高度的有且只有两篇。

前面的那篇是陈琳为袁绍所作的《为袁绍檄豫州文》(这个大家很熟,就不多说了),而后来的那一篇则是以朱元璋名义发布的《谕中原檄》(此文中的名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清末时被孙中山等人拿来化用,成为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中国大地上最为激动人心的革命口号)。

而我们现在提到的这篇,它在历史上的标准名称叫《为李敬业讨武曌檄》(简称《讨武曌檄》)。此文的作者即是“初唐四杰”之一、鼎鼎大名的骆宾王。

骆宾王,字观光,婺州义乌(今浙江省义乌市)人。唐代著名诗人,“初唐四杰”中诗作最多的一个,同时也是四人中经历最为丰富与传奇的一个。

骆,这个姓氏在日常生活中比较少见。而以宾王为名讳,观光做表字,更显得霸气与个性。但实际上,骆宾王的名字可是颇有来头的,他的名字和表字源于《易经》中的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如此有文化的名字的影响,骆宾王很小就展现出了超常的才华。

鄙人不到七岁就可以倒背《咏鹅》,当时常常被老师叫去当众表演一番,并为此感到自豪。但当我稍微长大后,偶然得知这一作品竟然是骆宾王七岁时的习作,顿时感受到了与古人差距之大(所以说,新社会就是好,不然咱可能还是范进那样的老童生呢)。

骆宾王的确是个文学神童,他不但在这方面开窍早,而且还很用心,肯下功夫。因而早在上元三年,他就凭借一首歌行体长诗《上吏部侍郎帝京篇》轰动京师,一时间长安纸贵,被传为绝唱。

顺便一提,这里面的那位吏部侍郎正是我们的老朋友——裴行俭。

按理说写出了如此轰动的作品,加之裴行俭又是个识才爱才之人,骆大才子应当一朝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才是。然而,这一切并未如预想中的那样出现。骆宾王有些纳闷儿了,难不成裴侍郎压根儿没收到自己的献诗吗?

诗,是收到了的。而且他的同事李敬玄还曾点名称赞过包括骆宾王在内的“四杰”的才华,并将四人一道推荐给裴行俭。

据载,裴行俭对此是这样回复的:

“读书人要弘毅致远,度量见识应当放到首位,然后才是文学功底。王勃等人虽然很有文才,但为人轻浮急躁,又喜欢卖弄才华,他们哪能享有爵位俸禄?这几人中只有杨炯还算稳重谨慎,应该可以做到县令,其余的人应该都不得善终吧。”

在此我们不得不再次嗟叹裴行俭的识人之明,因为他准确预言了“四杰”的命运,其准确率高达百分之百,真不愧是拥有“变态辣”级眼光的男人。

当然了,骆宾王对于裴行俭为自己做出的这一性格命运分析并不知情,当时的他只知道自己的京漂生涯才刚刚开始。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总的来说,骆宾王混得还不算太差。凭借出色的文笔,他成功入仕,历任道王府幕僚、武功主簿、长安主簿,虽说基本上处于基层,但做官的地方是越来越接近皇帝了。

然而就在骆宾王抖擞精神,准备再接再厉之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来临了。

经朝廷纪检部门调查,骆宾王在担任长安主簿期间存在贪污违纪之行为,因而上级决定先将骆宾王解除职务,投入监狱接受进一步的调查。

要说明的是,骆宾王到底有没有收受贿赂,这在学术界是有争议的,而且关于他为何入狱,也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唐才子传》记载,骆宾王的下狱与武后有着莫大的关系。

当时武后当政,骆宾王虽然身为小官,却心怀国家大事,因而多次上疏,评论(估计多数为批评)国家的大政方针,由此引发了皇后娘娘的不满,被摆了一道。

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其真实性也有待商榷。不过,拜仪凤三年的这次牢狱之灾所赐,骆宾王写出了他日后传播率排在第二位的著名诗篇——《在狱咏蝉》(知名度仅次于《咏鹅》)。

被立案调查了一段时间后,骆宾王出狱,等待着他的是贬官为临海丞的处理结果。对此,骆宾王应该是极度不满的,因为没多久他便弃官而去,消失在了朝廷的官员名单中。

郁郁不得志的骆宾王离开了官场,开始四处游荡,寄情于山水之间,然后他在扬州邂逅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李敬业。

李敬业的言谈举止、能力气度都令失意中的骆宾王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可以相信,在某个深夜,两个同样对现实极度不满的男人终于对彼此敞开了心扉,互相交流了志向与理想,并真正结为生死之交。而骆宾王也对这个心怀天下的英国公做出了自己的承诺: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你输,我陪你东山再起。

事后的发展表明,他遵守了自己昔日的诺言。

李敬业扬州起兵的消息几乎在一夜间就传播开来,在东都洛阳的武太后很快得到了这一加急报告,当然,还有李敬业授权、骆宾王执笔的那篇大作。

不得不说,武太后是个有点意思的人。听说李敬业发布的这篇檄文将自己大骂特骂,风靡一时,立刻便叫人找来一份看。当她老人家读到檄文中“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句时,不禁露出了微笑。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篇不错的骂文而已,虽然骂得够狠,但在鼓动群众方面还差点意思。然而,她的这个想法不过一分钟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因为她很快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埋葬先帝的坟土尚未干透,我们的幼主却早已不知所终,无处托身。

这像话吗?

面对这样极富煽动性的质问,武太后无话可答,她已然被作者的文采构思所深深折服!

在短暂的沉默后,武太后静静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此文是何人所写?”

回答:“骆宾王。”

“这是宰相的过失啊!此人有如此才华,怎么竟让他流落到了这等地步!”

不知道骆宾王得知这样的评价会作何感想啊!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骆宾王的这篇檄文的确给武太后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她老人家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具体来说是武太后所能想到的最高端配置:宗室第一名将加三十万大军!

宗室第一名将

想当年,李孝恭东征西讨,为李家打下了江南的半壁江山(当然,神助攻李靖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由此稳稳地将宗室第一名将的名号收入囊中,故而《旧唐书》有云:河间孝恭,独称军功。同时期的李氏诸王无不相形见绌,特别是百战百败,拥有“熊将”特技的李神通都不好意思跟李孝恭走在一起。

不过,李神通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瞑目了,因为继承了宗室第一名将这一名号的人正是他的儿子,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

李孝逸,淮安王李神通之子,胶东王李道彦之弟,论起辈分来,唐高宗夫妇还要叫他一声叔。

虽然被称作“叔”,但这位李孝逸却没继承其父逢战必败的特殊体质,曾先后两次统兵抵御吐蕃军队的进犯,且都没有输。

估计是看中了李孝逸在宗室和军队中的双重影响力,所以在废李显为庐陵王自己称制后,武太后便将他调入朝中担任左卫将军,甚为礼遇。

对于太后的厚待,李孝逸很是感激,因而当他被授予扬州道大总管的职务,负责讨平李敬业时,这位仁兄家都没回,仅叫人回去带些衣服等日用品,便统领大军南下了。

一场“熊将”之子与“名将”之孙之间争夺当代李氏皇族第一杰出青年名号的对决即将正式展开。

不过在扬州较量的结果出炉之前,武太后决定先解决一个隐患,那个隐患的名字叫裴炎。

裴炎的理想

我们前面提到过,李敬业反武集团中有一位骨干人物名叫薛仲璋,这位薛仲璋恰好是当朝宰相裴炎的外甥。所以当扬州事发,太后曾第一时间派人找裴炎询问应对之法。谁知,这个时候的裴炎表现得很淡定,迟迟没有召集百官商议讨伐事宜,直到太后等不及了亲自开口问话,他才慢悠悠地说道:“皇帝年纪已经不小了,如今却未能亲政,所以,这帮不肖之徒才以此为借口闹事。倘若太后您归政于皇帝,他们师出无名,不用发兵,事态就会得到平息了。”

整日盼你给出良策,却等来的是趁势逼宫,太后那里简直要气炸了锅。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裴亲信第一次公然违背太后的意思了。

光宅元年,太后的侄子武承嗣曾请求追封武氏一族的祖先为王,并建立七庙祭祀武家的列祖列宗(这在古代是天子家族的标准配置)。对于武承嗣的这个提议,太后当时是表示同意的。可裴炎却站了出来,表示太后母仪天下,应当显示大公无私,不可对自家亲戚过于偏袒,末了还拿出西汉吕太后家族的遭遇来说事,居然硬生生逼得太后她老人家收回了懿旨(当然只是暂时的)。

同年,武承嗣、武三思兄弟劝太后找碴儿整死宗室中德高望重的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剪除皇族羽翼,又是裴炎独自一人坚持诤谏,将他们营救了下来。

忆往昔,看如今,武太后明白了,裴炎虽说是自己的亲信,但同时又是个有着自己想法和底线的人,他并不会完全听命于自己,倘若自己的意愿与此人的原则发生碰撞,此人必然会站在他所坚信的一方随时向自己开战。正如汉末曹操手下的大谋士荀彧一样,可以在忠于大汉朝廷的同时全心全意辅佐曹操,可以默许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汉献帝当傀儡玩儿,甚至于可以容忍曹操大权独揽,铲除异己势力;可一旦曹操显露出代汉自立的野心,想要晋爵国公、建公国、加九锡(九锡是古代帝王对大臣的九种赏赐,也是对大臣的最高礼遇,更是权臣实现篡位大业所必经的第一道程序),荀彧便会全力阻谏,不惜与老朋友决裂。由此可见,读书人对个人理想的执着是可以超脱利益、荣华与私人感情的。

裴炎同样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便是成为一代名相,辅佐君王开创盛世,继而名留青史,为万世传颂!

所以,裴炎需要让大唐延续下去,他是万不能接受武氏代替李氏坐江山的。所以,当裴炎的毕生理想与太后的现实需要发生矛盾之时,不能帮太后也不能不帮太后,既不能背叛太后又不能不背叛太后的裴炎只能迎来同荀彧相同的下场。

太后对裴炎越来越缺乏信任了,这一点大臣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今太后等待的只是一个敢于把这层窗户纸挑破的人,这一点大伙儿也都明白。不过迟迟没有人出面打响这朝向裴炎的第一枪,究其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是大家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地共事多年了,相互太熟,实在不好意思先张这嘴。

其二是裴炎人脉极广,不仅故吏旧交遍布中央、地方,而且同军方的程务挺等大将关系也非同寻常,背景够硬,不太敢贸然得罪。

其三,也是最重要、最不太方便说的一个理由,一些官员士大夫对于太后及其家族擅权专政、操控朝政的举动在内心深处其实也是颇为不满的。事实上,许多人心底里都觉得李敬业讲得没错,而且看上去扬州那边声势浩大,群众响应强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何必提前选边站,把自己暴露于矛头之下呢?

综合以上考虑,大多数官员选择了沉默,心存观望,准备伺机而动。

但少数派也是有的,监察御史崔詧就是其中之一。他听说这一情况后,当即大喜,立刻上言皇太后,提出了质疑:“裴炎身为顾命大臣,大权在握,如果没有异心,为何要让太后归政?”

短短一句话,却比精淬十多年的鹤顶红还要毒。要知道,自古整人若要死整,屡试不爽的罪名就是谋反,从韩信到岳飞,多少猛人死于“谋反”(或“蓄意谋反”)这二字之下,拿这顶帽子往裴炎头上扣,摆明是欲取裴先生的项上人头。

武太后那边终于得到了大臣一方的呼应,心狠手辣的她自然不会浪费这一机会,当即签署命令将裴炎打入大牢,并令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侍御史鱼承晔共同审讯。

狱中的裴炎没有人们预想中从高位跌落人生谷底的失意与慌张,他很淡定,同时,也很倔强。

有人劝他服软,向太后低头认错,以后好好听话便是。

可是裴炎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笑着对那人说道:“宰相下狱,哪里还有活着的道理!”

有种,实在是太有种了。

事实上,太后也还真没打算让他活着。她老人家的意思是杀鸡儆猴,向天下人宣示自己的权威:看,宰相又如何?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你命由我不由天!

然而接下来的一些情况却有些出乎皇太后的意料。

当她派人四处搜罗裴炎所谓的串通叛党意图谋反的证据时,仅有裴炎的下属凤阁舍人李景谌肯出面证明裴炎谋反属实,而侍中刘景先和凤阁侍郎胡元范则出来担保裴炎肯定不会谋反。

这下情况有些尴尬了。太后只好亲自出来救场。

“裴炎谋反证据确凿,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没想到,紧接着响起的是这样的回答:

“要说裴炎谋反了,那么我们也都谋反了。”

这句话明显搞得武太后有点下不来台,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便发作,便只好跟着回了一句:

“朕知裴炎反,知卿等不反。”

说完这句话,太后才发现,真是糟糕了,一大拨文武大臣站了出来,集体证明裴炎并未谋反。

集体的力量是强大的,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这一回,我信了。

太后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要是遇到一般人,裴炎估计也就没大事了,最多是免职发配,可惜的是,他运气不好,遇上的是不世出的“女汉子”加“奇女子”,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向来没有半途而废的,而这一次,似乎也不可能例外。

虽说遭遇到了大臣们的大规模不合作,搞得很是尴尬,但大众熟知的武则天不愧是武则天。一见反对派人多势众,当场就不说话了,下令再议。下了朝,就命人把带头的刘景先、胡元范给抓了起来。然后是升官,升主审的骞味道为检校内史同凤阁鸾台三品,做证的李景谌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通通开绿色直通车,送入宰相班子。

逆我者亡,顺我者昌!你们谁还有话讲!

万籁俱静矣。

光宅元年十月十八日,斩裴炎于都亭。他死前对兄弟们的遗言如下:

“兄弟们的官职都是靠自己努力获得的,大家从未沾到我的一点光,如今却受到我的牵连而被流放,我实在是痛心啊!”

裴炎死,其家依律籍没,史载裴炎家中“无儋石之储”。

因受裴炎一案影响,刘景先被贬为普州刺史,再贬为辰州刺史,五年后,被人诬陷入狱,不堪羞辱,自缢身亡;另一个担保人胡元范则被流放到琼州而死。

与裴炎几乎同时被杀的还有当年裴行俭的副将,令突厥人闻风丧胆、屡屡望风而逃的大将程务挺。这位仁兄因为上密表为裴炎求情,且和李敬业手下的唐之奇、杜求仁关系不错,也被扣上了里应外合、图谋不轨的罪名,被朝廷遣使就地问斩于军营之中,并同样株连全家。

突厥人听闻程务挺身死,喜出望外,欢宴相庆。

边境至此更无人矣。

裴炎,出身河东裴氏,生性宽厚,不苟言笑,有奇节。少以明经及第,入仕后历任司仓、御史、起居舍人、黄门侍郎、侍中,终至宰相,权倾天下。为相后,依附武后,废中宗而立睿宗,以定策之功,位极人臣,红极一时,然终因忠于李唐,力主还政皇帝,忤逆太后,被诬以谋反而杀之。身后家无余财,一贫如洗。闻者叹息。

虽然他气量狭小不能容人,虽然他因私废公滥杀降将,虽然他独断专行自以为是,但不可否认,这同样是个具有闪光点的人,因为这是一个始终忠于自己理想的人。

当世人为着利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时,他坚守住了自己的人生底线,并为之放弃了自己的富贵荣华乃至生命。仅凭这点,已足以令人钦佩。

我相信,历史终将给这个复杂的人一个最为公正的评价。

裴炎完了,但他的外甥等一帮人还在坚持着扛起反武的旗帜,为李唐江山的延续做奋力一搏。

平心而论,李敬业的起兵在当时确实是有着一定的官员与群众基础的。所以扬州那边刚刚揭竿而起,便有楚州司马李崇福率所部三县响应,一时间江南地域风起云涌,各地纷纷派人对英国公的行为表达了理解与支持,除盱眙人刘行举占据家乡县城拒不从命、领兵抵抗外,江表、吴地几乎无人敢公开反抗李敬业。

形势大好,真的大好。眼下摆在李敬业面前的首要问题就剩下进军的路线了。此时,李敬业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挥军急进,直取东都,与太后一方决一死战;另一个选择是先完全夺取江南,再以之为根据地,缓图中原。

前一套进兵方案由李敬业团队中的智囊人物、军师魏思温提出,他的理由为:起兵既然是以匡扶社稷为号召,就该统领大军鼓行而进,直指洛阳。如此一来,天下之人才能都知道明公(李敬业)的志向是在勤王,而非谋反作乱,这样忠于大唐、不满太后的英雄豪杰必然会四面响应,义军的胜算也会大大增加。

后一套进取方案则是由裴炎的外甥、被李敬业任命为右司马的薛仲璋提供的,他觉得先定江南,再取中原会更加稳妥,因为金陵那片土地是有王气的(大家都这么说),且兼有长江天险,即使出师不利,回来了也足以自守。因此,薛仲璋认为不如先夺取常州(今江苏省常州市)、润州(今江苏省镇江市),奠定霸业的基础,然后再北向以图中原,这样一来,进无不利,退有所归,才更有利于义军的生存发展。

实事求是地讲,这两套方案各有可取之处,也各有其弊端,实在是不好抉择啊!

但是,两位提案者中的一位的某句话(确切地说是五个字)已然帮助李敬业做出了选择。

在李敬业敲定最后的方案前,魏思温已经有点急了,他看着沉吟不语、若有所思的李敬业,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又加了一句话,最终帮着李敬业坚定了对自己抉择的信心。

这句话是这样的:郑、汴、徐、亳士皆豪杰,不愿武后居上,蒸麦为饭,以待我师。奈何欲守金陵,投死地乎?

这话用现代汉语翻译得直白点,应该是这样的:中原不甘屈服于武后的英雄都在翘首企盼我们的义师,你不乘此良机匡扶唐室,立不世之大功,反而打算守金陵,这是想要作死吗?!

李敬业当然不打算作死,但是,他也不打算再去匡扶唐室。眼前招兵买马、攻城略地的盛况,众人对武氏一族的愤恨,已经让李敬业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头脑发热了。李敬业本身就能力出众,文武双全,堪称李氏皇族年轻一代中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皇族身份由高祖皇帝亲自颁诏认定)。如今兵权在手,众人拥护,自认为是皇族俊杰的李敬业,心态上自然也发生了变化:既然武后可以取代李家人指点江山,那作为皇室的同姓中人,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呢?

李敬业会产生这种想法也可谓水到渠成了,毕竟已经是联籍改姓过了的,而那李显、李旦显然又比较废柴,不足以稳坐天下,因而李敬业想要取而代之也算是符合逻辑的。

事实上,在相似的情境下产生类似念头的枭雄人物并不只有李敬业一个,九百多年后,手握重兵盘踞一方的那位国姓爷也是这样想的。

而适才薛仲璋的那句“金陵有王气”正好触动了李敬业那根最为隐秘而敏感的神经。

焉知我无福为天子邪?!

决定了!先定江南,后图河洛。

李敬业留下左长史唐之奇守江都,亲自率将兵渡江,前往攻略润州。要说李敬业和他的匡复军还真不白给,仅用数日时间便攻下了润州城,将守城的刺史李思文、司马刘延嗣等主要地方官员通通生擒活捉。

对于擒拿的敌方官员,一直有一个例行的处理环节,这一次也不例外。

李敬业吩咐左右带上了被俘的刺史李思文,然后首先恭恭敬敬地给对方行了一个大礼。这倒不是李敬业比宋江还会装孙子、收买人心,而是因为习惯使然,因为对面那位是他叔。

李思文是李勣的次子,李敬业老爹李震的胞弟。但是这位叔父和他的大侄子并不是一条心,当初李敬业在扬州谋划起事,正是他探知了消息,提前派人走小路将此事通报给了朝廷。现如今,此人又据城顽抗,直到城破力竭才停止抵抗。这些“毁侄不倦”的行为让魏思温等人深感不爽,因此他们联合要求杀掉李思文,李敬业没有答应,毕竟是自己的叔叔,杀害叔父的罪名纵使是胆识过人的李敬业,那也是不敢轻易背负的。

人是不能杀的!但惹了这么多的麻烦,还险些坏了自己的大事,这个仇怨还是要发泄一下的。

于是,李敬业走到了自己叔叔面前,半开玩笑半带讽刺地说道:“叔父既然依附于武氏,甘心做她的党羽,应该即刻改姓武才好。”

李敬业这么说也就是为让叔父难堪一番,谁知,居然一语成谶。李敬业兵败后,李思文在乱军中逃生,返回了朝廷,太后觉得这哥们儿很够意思,就做个人情,赐姓武氏,李思文自此又成为武周一朝的自家人,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了。

羞辱完叔父,李敬业开始动真格的了,他先击败了率军救援润州的曲阿令尹元贞,并将其擒杀;然后派出自己的弟弟李敬猷率领五千人马沿长江西上,攻略土地。李敬猷没给哥哥丢脸,带领这路偏师一直打到和州(今安徽省和县),这才停下来。

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半壁江山眼看已是李敬业的囊中之物;然而,李敬业并不十分开心,因为他接连得到了两个坏消息。

坏消息一:他家祖坟让人给掘了。

此事由武后亲自坐镇指挥并检验成果,干得可谓彻底。李敬业的祖父李勣、曾祖父李盖通通未能幸免,所谓“发冢斫棺”是也。当然,这还不算完,太后处事从来都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把当年的恩人刨出来示众后,估计还不解恨,于是下了一道圣旨,宣布追夺李勣父子生前、身后一切官爵,并同时把他们从皇家玉牒中拉黑,恢复其原本的徐姓(李勣又一次被改名,不知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坏消息二:李孝逸和他的三十万大军就要来了。

李敬业是一个很具备现代观念的人,在他看来,祖坟被人刨了,并不打紧。一旦自己大功告成,登基坐殿,早晚要惊动列祖列宗,请他们移驾到皇陵长眠,所以挖了就挖了,省得日后自己派人动手。至于李孝逸,李敬业也不担心,因为他很清楚,李孝逸虽然有军事作战的经验,但相比于自己那还差得远呢,打他,基本毫无压力。唯一让李敬业担心的是李孝逸带来的那三十万人马。

要知道,不要说那是三十万全副武装会反击的士兵,就算那是三十万被绑好待宰的猪,要砍完也至少得花上半个月。这个工作量很大啊,看来会严重影响到自己事业的发展进程。此时此刻,李敬业才开始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从魏军师的建议,直取东都。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依据探听来的情报,李敬业迅速做出了新的军事部署:自己亲率主力军自润州回师,驻扎在高邮的下阿溪,以逸待劳迎战李孝逸。与此同时,令胞弟李敬猷进驻淮阴(今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部将韦超、尉迟昭驻扎于都梁山一带(在今江苏省盱眙县南),三路军队首尾呼应,以成掎角之势。

李敬业刚刚部署完毕,各单位到达指定地点,李孝逸的大军就到了。打头阵的,是李孝逸的部将雷仁智。

这位雷仁兄不是啥大人物,在历史上基本上属于跑龙套的,其军事能力相信你已经有所预知了。

雷将军是被打回来的,虽说史书上只简单用了“不利”两个字来描述这次交锋,但我相信政府军应该败得比较惨。因为身为主帅的李孝逸听完汇报就当场吓住了,任谁来催都不肯再往前进兵半步(史载:孝逸惧,按兵不进)。

相信看到这儿的你已经提出质疑了:说好的宗室第一名将怎么是这个㞞样?你有没有搞错啊?!

没有搞错,李孝逸之所以能够成为宗室第一名将,是因为他跟前任得主李孝恭一样,有一定的军事素养,此外还同样具备一个他人所没有的东西——好运气。这一好运的具体呈现形式就是一位神助攻。

当年李孝恭的助攻叫李靖,此时李孝逸的助攻名叫魏元忠。

魏元忠,本名真宰,宋州宋城(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人,当时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充任李孝逸的监军。

这个任命到底是谁提出的,我是没查到,不过,可知的是,李敬业的大好前景就是葬送在这对拍档手上的。

魏元忠的出道方式有些特殊,别人要么是世家子弟官荫入职,要么是基层做起胥吏出身,再新颖点的也不过是走科举进士及第,但魏元忠与这些人完全不同,他步入仕途完全是一封群众来信的功劳。

当时还是唐高宗在位,唐朝与吐蕃先后两次动手,然而均以唐军战败告终(薛仁贵、李敬玄)。中外舆论一片哗然,朝廷也急了,赶忙召集大小官员开了个扩大会议,希望集思广益,商议出个好对策,遏止吐蕃的崛起。

然而曹刿说得好: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一堆人一通侃,各执一词,讨论了一上午愣是互相没有说服,眼看就要急赤白脸了,李治看不过去了,下了一道命令终止了这混乱的一切:吃饭。

吃饭了,安静了,事情也看似不了了之。就在大家都准备洗洗睡了,将吐蕃这一国家级难题置之脑后时,一封群众来信使得这次本不成功的大讨论有了一个还算靠谱的成果。

这封信比较务实,具体从挑选什么样的人才、如何挑选人才以及怎样使用赏罚实现强国目标等三个方面论述了制服吐蕃之术。文章的主题思想也很鲜明:以人为本,唯才是举。

李治觉得这篇文章很有道理,当即下令召见这位关心国家大事的热心群众。于是,还是群众身份(当时职业为太学生)的魏元忠就此被召进宫中,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面试,并成功入围,被授职为秘书省正字,直接到国家中枢办事机构中书省值班,仗内供奉。

所谓仗内供奉,大致相当于给皇帝做私人顾问,这是个十分容易出头,且极为重要的职务。魏元忠同学连个毕业证都没拿到,竟然直接当了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智囊,实在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果然,魏元忠很快就平步青云,不久,他被晋升为监察御史,得以更好地发挥其提建设性意见的特长,可谓如鱼得水。

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魏元忠最拿手的项目并非提意见,而是谋略。

现在,是他全面展示自己能力的时候了。

当然,首先,还是嘴遁。

面对吓得不敢走的李孝逸,魏监军开启了嘴动打气模式。

“朝廷因您是王室懿亲,故委以戡乱重事。今天下安危,实取决此战!”

告诉你,你身系天下安危、社稷存亡,这是捧。

“海内承平日久,忽然听说有狂徒(指李敬业)出来闹事,大家都在等待着官军将其讨平。现在将军统领大军久留不进,远近失望,万一朝廷再派一员大将替换将军,将军将以什么理由来替自己开脱逗留玩寇之罪呢?”

再告诉你,你再这么待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这是吓。

在魏元忠的连哄带吓之下,李孝逸如梦方醒,紧忙下令进军。

为了不被武后干掉,就必须把李敬业干掉。在这一深刻的觉悟下,大家斗志昂扬,纷纷回营积极筹备作战。十月二十四日,出去打了一仗,效果果然不同。李敬业部将尉迟昭被击败并当场阵亡,政府军获得了开战以来的首场胜利。

虽说李孝逸打赢了,但匡复军并未伤到元气,李敬业的部将韦超等人依旧固守着都梁山。看这情形,没有十天半个月,官军很难拿下此处。眼看着要同李敬业在江南共庆新春了,一个命令改变了这极可能发生的一切。

十一月四日,朝廷以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统领江南兵援助李孝逸,夹击李敬业。

有黑齿常之这样的猛人帮手,李孝逸再无后顾之忧了,于是他召集众将,商议继续进兵的计划。

“贼将韦超依托山险自守,我军将士进攻不便,骑兵无法投入战场。况且,穷寇死战,如若强攻必定会伤亡甚众,不如留下一部分军队困住他们,引大军直扑江都,相信不过数日必可破敌得胜。”

这是诸将的普遍意见,也是李孝逸比较倾向的进兵策略,所以当这个看法被提出来时,大家频频点头,表示认可。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是支度使、广府司马薛克构。

作为军中主管军需的干部,按理说军事主官们在讨论打仗的事儿,本没他插嘴的份儿,但出于对国家的责任,他还是发言了。

“韦超虽然据险而守,但他手下的部队并不多,如果我们对这样小股的敌人置之不顾,不去攻击,怎么能显示我军军威,震慑叛贼?如果在此留下的军队过多,主力则会被削弱,不便进取,留的军队少了或者放弃,这些人在我后方终究会成为后患。不如先把他拿下,攻克了都梁山之后,淮阴的徐敬猷、高邮的徐敬业所部也会望风瓦解了!”

李孝逸之所以能成为宗室第一名将,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能够准确辨别并接受合理化的建议,不管是魏元忠还是薛克构,只要所提的意见正确可行,李孝逸自是从善如流。

所以,这回李孝逸听从了薛克构的建议,组织部队向都梁山发起了猛攻。正如薛克构所言,韦超的兵力相对不足,仅坚持了一天就撑不下去了,只好趁夜跑路。

都梁山被攻破了,匡复军的主力至此终于暴露在了李孝逸的面前,所有人都很清楚,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较量。所以呢,再开个会讨论下吧。

会上,对于进军路线这一问题,军中诸将和某人再次出现了严重分歧。

诸将普遍认为,应当先进攻徐敬业,因为做哥哥的徐敬业战败了,其弟徐敬猷便会不战而降;而如果先进攻徐敬猷,那么徐敬业闻讯一定会赶来相救,届时我们就会腹背受敌,失败在所难免。

然而某人则坚持先攻打在淮阴的徐敬猷。他公开表示,你们说得都不对!

哪儿不对呢?且听他慢慢讲来。

“敌人的精兵都在徐敬业的手上,这些人虽是一群乌合之众,却都是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他们希望的是一战决胜负,毕其功于一役,一旦我军有个什么闪失,则大势去矣!”

此处请联系魏思温的进兵方案,可见他看清了对手的战略思路,一胜。

“徐敬猷是个赌徒,不懂军事,兵力相对不足,军心也容易不稳,我军一旦出现,徐敬猷军肯定会不战自乱。击破了徐敬猷,我军便可乘胜而进,那时就算徐敬业引兵来救,算算路程也知道他赶不到。而且此人一定会担心我们掩袭江都,所以必然会想方设法在途中邀击我军。届时敌人车马劳顿,疲惫不堪,我军则以逸待劳,破之必矣!”

这里他又摸透了对手的性格特点与行为套路,并做到了对症下药,二胜。

“这就如同打猎时追逐野兽,要先抓住弱小的。如今,如果舍弃可以一举成擒的弱小之敌,而去慌忙地与强敌拼杀,这不是上策啊!”

把战略作战提升到了理论规律的高度,紧抓以少胜多、集中力量各个击破的战场要诀,三胜。

这个具有超强分析与预测能力的某人,就是魏元忠。

有参谋如此,如此参谋,就算韩信、白起再世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

李孝逸再次愉快地接受了魏元忠的建议,统领大军向着淮阴的方向开去,并在到地方后立即发起了进攻。

徐敬猷打打偏裨副加地方部队还是可以的,遇到大将级别加边防部队就完全不是对手了,一战就被打得大败。好在徐敬猷做官多年未荒废马术,这才得以成功脱身逃跑。

徐敬猷搞定了,李孝逸马不停蹄地奔向了下一个目的地——下阿溪。

十一月十三日,李孝逸大军抵达下阿溪,在溪水的南岸正是匡复军的主力。当然了,有魏元忠这样足智多谋的人在的情况下,你要是指望两军一上来就兵对兵、将对将地打上一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魏元忠的策略是偷袭,而且还是偷袭中性价比最高的选项——夜袭。

深夜,行动开始。

负责执行此次行动的是后军总管苏孝祥,他带上了五千人马,搭乘小舟,以最快的速度偷渡到了南岸,随即向敌人的营寨发起了冲锋。

一路小跑之后,苏孝祥和他的士兵很快便见到了敌人的营帐,而后是敌人。可他们却惊奇地发现,对方全副武装且列队整齐,而且似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徐敬业不愧是徐勣的后人,在行军打仗方面很有一套,他早就估计到李孝逸会搞夜袭,所以早就安排好了人手来欢迎远道而来的官军。

结局相信不用我多说了。官兵溺死者过半,领兵的苏孝祥当场战死。

消息传来,李孝逸再次胆怯了,他下令全军退守石梁,做出了准备撤退的架势。

关键时刻,监军的魏元忠再次出马。他拦住了李孝逸,指着鸣叫着从匡复军阵列上空飞过的鸟群,对李孝逸说道:“这番景象正是敌人败亡的征兆,现在正是顺风,芦荻干燥,恰好是火攻的好机会啊!”

在魏元忠和行军管记刘知柔二人的坚持下,李孝逸最终同意了与李敬业决一死战。

大军由此再次渡过溪水,向着匡复军发起猛烈的进攻。

这场最终的较量,徐敬业已经等了太久了,真的是太久了。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由于列阵时间过长,匡复军的士卒已经普遍显露出了疲态,军阵参差不整。官军在此时突然杀到,更要命的是对方居然趁风纵火,这实在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一时间风火相辅,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遂成燎原之势。匡复军在烈焰的威逼下开始退却,然后是混乱,最后直至崩溃。

这场面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徐敬业也没有办法控制了,面对四处奔逃的士兵,徐敬业以最后的镇定果断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逃跑。

官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报仇雪恨兼立功得赏的好机会,不等主将李孝逸下令,全线士卒便压了上来,全力追击溃兵。

匡复军由此大败,遭阵斩者高达七千多人,被水淹死者则不计其数。

事已至此,局面已无法收拾。在徐敬业的带领下,徐敬猷、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主要人物全部乘轻骑逃入江都,在销毁了相关图籍资料后,大伙儿带上妻子儿女便一路南下,奔赴润州。

徐敬业到底是个不简单的人,仓促逃命之中居然想出了一套几乎完美的逃跑方案。

一行人先到达润州,潜伏在蒜山下避风头,等待合适的机会到了,这才乘坐小船入海逃往高句丽。而当时的高句丽刚刚经过战火,各族难民都有,正好可以鱼目混珠,躲过朝廷的追杀。

可以说,徐敬业的这一出逃计划实在是逻辑严密,环环相扣,让人拜服。

可惜,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有一点还是超出了徐敬业的预料。这一点,便是海上天气。

十一月十八日,徐敬业一行抵达海陵(今江苏省泰州市)地界,他们在这里扬帆出海,没承想竟然遇到了逆风,船只搁浅。眼看着追兵即将搜索到附近,李敬业的部将王那相背叛了他。

纵横一时的豪杰人物们就此稀里糊涂地被手下人暗杀了。据王那相事后的汇报,这次动手的主要成果有:首犯徐敬业、其弟徐敬猷和出言不逊的骆宾王。

不久,匡复军另外的重要人物唐之奇和魏思温也先后被抓,随即处死,传首东都。至此,扬、润、楚三州悉平,匡复军全军覆没。

最后,补充几个相关人物的结局:辉煌一时的李勣家族因李敬业的起事几乎遭遇了灭门之灾,李勣诸子孙被连坐诛杀,生还者寥寥,侥幸逃脱的,大多逃亡到了少数民族聚居区,或是干脆走得更远一些,远渡重洋。选择前一种出路的李勣后人,有的在吐蕃做到了将军。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吐蕃军队攻陷麟州,劫掠大量百姓、牲畜而去,当部分人行至盐州西横槽烽一带时,有一员蕃将突然闪出,宣布释放这些唐人逃归故乡。据这位自称徐舍人的将领自述,他便是李勣的后人,因祖先起兵失利,被迫背井离乡,流落异域,到他这代已经有三辈人了。估计是李勣的基因确实强大,自入蕃以来,这一系徐家后人代代身居军职,执掌兵权,如今他起了思念本族故国之心,故决定将这些人放生。

就这样,数千百人由此摆脱了遭受奴役的悲惨命运,重获自由。

善莫大焉!

至于选择了出海的那部分,貌似混得也不差,在海外小国做官的也不乏其人。而后世更有一名书生,以此为楔子,撰得一书,名曰《镜花缘》,此书被誉为可与《西游记》《封神榜》媲美的奇幻神怪小说。

这样看来,徐家的影响也可谓深远。

讲到这里,差点忘了一个人,那就是李勣的次子,那位改姓武的李思文兄。他改姓的时间其实也没能很长,因为有人告发他曾参与了李敬业的谋反,因而之后李思文就主动改回了本姓徐姓,他的后代自此也不折腾了,一直传承了下去,直到今天。

当然,以上只是一家之言,属于官方正史的说法。此外,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民间野史的说法。在我看来,坊间的版本有趣得多,也传奇得多。

唐玄宗开元年间写成的私家听闻纪实体作品《纪闻》一书的记载(此书作者牛肃本人听来的说法),李敬业早在起事之初就找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留在身边,以备不虞。后来果然没白找替身,军败之时,他果断让自己的替身出去假装逃难,让官军杀了这人请功,而他本人则与数十位小伙伴改头换面隐居在了大孤山中,削发为僧,法号住括。他一直活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九十余岁,这才圆寂。

牛肃听来的这一种说法绝非空穴来风,唐末出版的《树萱录》等书也有类似的记载,基本上都是说李敬业、骆宾王等人并没有被杀,而是躲了起来,直到自然死亡。

对于李敬业等人的逃出生天,讲得最详细,也最实在的是唐僖宗时人孟棨所编著的那本著名的《本事诗》。

此书记载,当时的情况实际上是这样的:

战斗结束后,李敬业是战败了,但是他和骆宾王都成功逃跑了,官军找了半天也没能把人抓到。统兵的李孝逸等人考虑到虽然得胜却迟迟没抓到带头人,就此班师回朝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找了两个长得很像李敬业与骆宾王的人杀了,把首级放在盒子里送到朝廷交差。武后虽然从别处了解到了实情,但也不敢当面揭穿,公开悬赏通缉二人,这件事只得就此不了了之。

按照野史的记载,战败后的李敬业和骆宾王双双落发出了家,但相对于李敬业遁入空门后的低调,做了和尚的骆宾王的出镜率可真不是一般地高。据《本事诗》《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等书所说,骆宾王是隐居在灵隐寺中,但他可谓居而不隐。

出家后的骆宾王不但“遍游名山”,有时还会低调强势抢镜。

而这次抢镜,可以称得上是诗歌史上一个无比传奇的佳话。

话说扬州起兵的数十年后,唐朝又一位著名诗人宋之问偶然来到江南,夜游灵隐寺,月明星稀,万籁俱静,诗人漫步长廊,且吟且行。

“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

在奇峻的首联冲口而出后,宋之问搜肠刮肚,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想到让自己满意的下一句来。

就在宋之问苦思冥想、头疼至极的时候,有一个老僧突然出现在诗人面前(大家可以联想下《天龙八部》中扫地僧出现时的场景)。

坐禅中的老僧点燃长明灯,看了一眼宋之问,淡然问道:“年轻人深夜不去睡觉,却在这里苦苦吟诗,这又是何必呢?”

宋之问如实答道:“弟子修业于诗学,刚才想赋诗以题此寺,无奈兴思不来,苦吟不得佳句。”

老僧笑道:“且请你试吟上联。”

听到和尚的这句话,宋之问险些笑出声来,此时的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著名诗人,因工诗,与善裁决的户部郎中韦皋被时人并称为“一台二妙”,且更胜与己齐名的沈佺期一筹,堪称独步文坛,罕逢敌手。现在突然闪出个老和尚表示要帮自己写诗,宋之问的惊讶程度就像起夜归来撞上了火星人一般,惊呆了。

但是出于礼貌(万一人家是资深武僧或住持呢),宋之问还是耐心地重复了自己刚刚想出的诗句。

“何不这样接呢?”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惊呆升级。宋诗人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没等宋之问细细品味完这遒劲壮丽的两句诗,老僧那边剩余的诗句已经像泉水般咏出: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宋之问完全沉浸在了这首诗所呈现出的意象中,不能自拔,等他清醒过来,老僧早已飘然而去。

等到第二天,宋之问再想拜访求教时,老僧竟然已经再也找不见了。

几经打探之下,宋之问这才从一个僧人的口中得知,昨夜的那位老和尚已经外出云游去也,而他竟然是在自己刚识字时就已然名震天下的骆宾王!此时,宋诗人的惊呆已经飙升到了极点,随即向着远方的深山投下了无比敬慕的一瞥。

这个故事,我不确定是真的,但我不希望是假的。 Z5WOKhNKvF7A8OuV9GNTQrGBxIpuzpoT/2RjSh3zJ2WClSDqKlS7IeuCO3Jfve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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