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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双花

正月里的一日,我左右无事,在书阁间闲逛,忽见二层最里头的一扇小门开着。我朝里头看去,里面箱笼叠摞,看着似杂物间的样子,我唤过来一名阁中的侍女,问她:“这里头是什么?平日里一直锁着,怎么今日却开了?”

她低头答道:“里头都是一些陈年的书册,大多都已经破损或没来得及整理。前日里王管事说要盘一盘,今日先打开门透透气。”

我点点头,让她下去,提步走入这间小室里。我打开几口箱子,翻翻拣拣,正如刚才那名侍女所说,都是些破损泛黄的书册,散页脱线的,或者被老鼠蛀虫虫咬过的,不少在斋里都有崭新完好的复本。

我看到角落里有个布袋子,拎过来打开一看,里头是几卷书册,用厚厚的牛皮纸包着,外面又用布条扎紧。我扯开牛皮纸,将其中的一卷书打开,很奇怪,这本书没有名字,青黑色的封皮上只有一个年号:政宁二年。其他几卷上也是这般,如政宁五年,政宁十三年,泰昭三年等。我细细览阅,发现其中竟多是繁京官场的记载,撰笔的人,以春秋的笔法实录的形式讲述那些年褚国最高权力机构里的政治人物和他们的政治生活。留心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其中的人事罔替更迭和政治倾轧。我又翻了翻剩下的册子,貌似是当朝的内起居注和后宫嫔妃们日常起居的实录。

我心中大为震惊,若我猜的不错,前者很有可能是《褚史》的极小一部分,换一种说法,就是国家机密档案。在我来自的那个时代,《明实录》也好,《清史稿》也好,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那时的王朝早已覆灭,其中的人物也一一作古,再是丑陋不堪的,耸人惊闻的,滑稽可笑的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摊开在阳光下面让后世的史学家和史学爱好者去研究调侃。可是我面前展开的实录里,其中的许多人物还健在人世,至少他们三代以内的儿孙还在,这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王侯将相,还有当朝的天子,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详细而切实地记录在了这白纸黑字里。天家于民间,向来都是讳莫如深。天家者,即上天指定的家族,也就是所谓的造神。这种东西若是流传出去,对于维护皇权的统治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即使只是限于官场中传阅,无疑会有人以重金收购,拿作打击政敌的利器。而内起居注和后宫实录就更不得了,那是皇帝家的私事,即使所谓的天家私事即国事,这些皇家私房记载也是明令禁止不可公开或外传的。我惊叹之余,不晓得说是翰林院的官儿们和皇城里的内侍底线太低,还是收买人给他们的许诺太大。

这几卷实录从笔迹上来看,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揣测当是繁京里能够接近这些档案的人从卷宗里誊录下来后外泄的。这么机要的东西放在不起眼的杂物间里,定然是为了掩人耳目,柏晏必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他要这个做什么呢?为何这些实录年代断续零落?我又四处找了找,却没有再找到相似的册卷。

我一本一本的翻过去,但觉着这褚国政治权力中心可真是个精彩热闹的大舞台,登台的个个都身怀绝技。也是,能混到一个能被国家史官记录的位置的,都不是庸才,早已在刀枪林立的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少回,修炼成精。只是你方唱罢他登场,又有几个是为自己做的嫁衣裳?薄薄的几页纸,就是一个人的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官场沉浮,前一页还是如出生牛犊般的大好青年,后一页就蜕变为阴险奸诈的官场油条。有的人堪破了对权力的执著,急流勇退回乡颐养天年,落得善终;有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问鼎相位,风光朝堂数载,却最终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不晓得谁会更后悔一些呢?

可幸的是,这样两种对立的夹缝里,往往还有第三类的人,叫人想起再污秽的地方,也会有人性的光芒闪亮。有这样一则记载引起了我的留意——政宁十三年,如今的太子阮琨彼时还是赵王,已及弱冠之年,今上却迟迟不肯行册立大典。赵王生性仁厚,又是嫡出,已故先皇后柴氏是其生母,颇得先帝喜爱。今上登基三年,柴氏染疾不起,遂薨。柴氏外戚渐渐凋落,赵王亦见弃于今上。庙堂流言四起,云今上欲立四皇子为太子。赵王内外寡援,只有其授业恩师即时任刑部尚书的杨仪浦带着一帮老臣在禁宫的正阳门外长跪死谏,大声疾呼,“臣等仗义死节,正在今日!”今上终于退让妥协,被逼就范,当年立赵王为青宫。次年四皇子生母荣嫔勾结内侍,收买朝臣,捏造叛国重罪将杨仪浦及其党羽下狱,只是还未等到结案的那天,杨仪浦就在狱中被折磨致死。

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为何杨仪浦宁愿冒着牺牲全家性命的危险去推赵王入青宫。卷入立储之争的,很多都没有好下场。失败的那方,自然是成王败寇,而胜利的一方,若不识时务,日后必然会为新君所忌惮。杨仪浦沉浮官场多年,位及尚书,不会不知道他选择的这一条路可能通向的结局。他完全可以在今上向朝堂放出流言试探臣工口风时选择沉默退到一边——都是今上的血胤,谁坐上那把金銮椅还不是一样?成为帝师或许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应该不是全部。实录记载,杨仪浦一生清廉敬业,忠谨自守,于刑部任职十数载,曾主持重修《大褚律典》。对于大案要案,务必做到毫无任何疑点,决不冤枉一个无辜之人,也决不纵容一个待罪之身。在他手下,连一桩冤案也没有出过。也许,作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精英,他的节操和理想,胜过了他对权势的惧怕。

然而,今上对于这个一生克尽职守,曾经妨碍自己立储,最终却以叛国之罪锒铛下狱的老下属的结局,大概也乐见其成,顺水推舟。杨仪浦的长子晖于流徙途中染疾身故,幼子彦于抄家时流落民间不知所终。

等等!杨仪浦的二子叫……杨彦!

会是我在崔家村遇到的那个杨彦吗?

从时间上推算,从杨彦对我讲述的身世,差不多是吻合的。另外,杨仪浦是益州益阳县人,杨彦也是。

可是对于这样失踪的重犯子嗣的下落,为何没有再追查下去?

也许今上觉得对于杨仪浦内心有愧,或碍于朝中旧臣的阻力,适可而止。

然,大隐隐于朝。

我想起杨彦,好久没有给他写信了,不知他近来可好。杨父被捕后的遭遇情形,杨彦必然是不知道的。胸中千言,提笔却无从说起。落笔却终究还是点滴琐碎,嘘寒问暖。我曾告诉他我在临康城里一大户人家作工,得上天垂怜,月俸不错。上一封写给他的信,我借着出门的机会,拜托蓝登替我送出,信中的回信地址也留的是蓝登的。每次托人给他捎信,我会给他预备些衣衫靴帽笔墨书纸一并捎过去。每次信的末尾,我也会附上一首诗送给他。上次送给他的是启功先生的画作《荷韵》中的题诗:“白露横江晓月孤,篷窗断梦醒来初。荷香十里清难写,昨夜沉吟记已无。”

他看过之后来信连连称赞。我见他喜欢,这次便将曾读过的启功先生的另一首诗附入信中:“昔年曾伴玉真游,每到仙宫即是秋。曼倩不来花落尽,落丛烟霞月当楼。”末了特地加了一句调侃:附诗一首,与君共赏,吾知汝定知此非吾作也。然后画了一个笑脸在后面。

写了几笔字,觉着手冻得厉害,站起来搓了搓手指呵了两口气。窗外天色向晚,我转头又看看案上摹的字帖,这满篇的簪花小楷被我写的错骨分筋,我心中不免叹气摇头,将写好的一页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然后将方才写好的信仔细折了笼进袖中,收拾好东西离开了采璩斋。

杨彦,杨彦,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我满腹心事的回到瑾园,走到正房门口的台阶下,却见一旁秋吉拿着块丝帕正一片片地擦着两株二尺来高的花树上的叶子。她回身见我走过去,向我一福。我问她:“这两株花儿从哪儿来的?我怎么从前没见过?”

秋吉回答:“是二夫人和三夫人今日差人送过来的。”

我仔细打量这两株一般大小的花树,虽然枝干形态各有差异,但看得出是一个品种,稀奇的是,在冬天里依然翠叶婷婷,枝丫间绽开着数朵有拳头般大小的花朵,粉色盈盈,花瓣沿儿上还有零星的点点银光,十分漂亮。

我问道:“她二人一人送了一株?”

她点点头,答道:“是。上午园子里来了个小厮,说冬日园中景致不如其他三季的好,三夫人特地嘱咐送过来给小夫人赏玩。到了快晌午的时辰,二夫人的这株也送了过来,派来的小厮也是这般说。”

我这才想起前些日里邀二位娘子一处吃茶,我无意间抱怨瑾园中草木凋敝,灰败无趣,只盼着来年春天快些到来。其时唐锦泗笑道:“这有何难?这府里年年都有采办去买些奇花异草,按理说府中的花匠总要记着不时往各园子里添些应节儿的草木。这天气一冷,把下人们的骨头也给冻缩了,一个一个都学会躲懒了。我明儿个就往园子里瞧瞧去,看有什么新鲜什物,找人给妹妹搬来就是。”

我问秋吉,“这花儿叫什么名字?”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听说是种西域名珍,叫做……呃……”她想不起来,冲着房内呼道:“绿玟!这花儿叫什么来着?”

绿玟从房内转出来,走到台阶下,盈盈一福,笑道:“回小夫人,这花儿原本的学名叫原齐卉克尔加,是前年西边的巴宛国的一个酋长送给王爷的。温管家找了全汴州最好的花匠侍弄了两年才育了巴巴六棵。这花儿不同咱中原的花儿,耐寒耐霜,能从头年的九月直开到来年的四五月呢。”

我凑到花前嗅了一番,花香柔和清雅,淡而不薄,即使多嗅几口,也不会觉得浓腻,我赞道:“芬芳沁心,教人心旷神怡,神志安宁。可以剪几朵放在屋子里用清水养着。”

绿玟浅笑,“正是。其实这花儿还有一个偏名,叫做枕上花。府里的老夫人自从听了大夫说这花儿能聚精宁神,舒心养肺,每日里都要剪下一二朵放到卧帐内助眠的。”

我心上一动,自打进了这王府,我就从来没睡踏实过,于是道:“老夫人爱用的,自然是错不了。我近日里睡得不大好,就劳烦你也依样画个葫芦,晚间给我剪一朵,放到我帐内的枕头边上吧。”

绿玟忙道:“小夫人哪里话,真是折杀婢子了。”

我想起她方才的话,又问:“老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园子里,可有这宝贝?”

她答道:“去年老夫人的园子里添了两棵,今年二夫人和三夫人那儿都各送了一棵。”

我看着这两盆一模一样的花株,联想到一个事实,不在一条直线上的三个点组成的平面图形才是最稳定的。 pnppkLQIFNHOF3XchsGc0Ja6Y2nNwTFX+FD8io1mSXC2jSnc6vyCmclMD4LnuYy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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