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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除夕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采璩斋二层的一处向阳角落里,翻上几页闲书,或者合上书托腮倚在窗边,窗格是菱花状的,每一空格里都镶嵌了琉璃水晶片,阳光穿过,折射出微暗的黄色,像老照片里背景的颜色,看着细细的尘埃在窗格间泻进的阳光里轻颤飞舞,看着窗外光秃的枝丫在寒风里轻摆,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半真半幻的情怀会不时在我心间悄然出现。

渐入冬月,百木尽凋,这个时节里园中也没有太多景致可供赏玩。日子久了,府中另两位娘子会不时邀请我去她们阁中作伴,侍弄些清玩雅趣。黎璎喜静,常在阁中或览书作画,或调琴女红。她来自诗礼传家的大族,家学颇厚,我常常借着去她阁中的机会向她请教一二,她亦毫不藏掖,耐心与我解答或论辩。有时她会拿出新作的画让我欣赏,在我这个外行看来,自然拿不出像样的观点与她交流,只好假称曾与洋教里的教士学过一点西洋的透视画法与人物素描——其实我学的不过是些入门级的皮毛,并不敢过于卖弄——并拿了一些蓝登的作品与她分享。而她也很善于学习和思考,尝试着想如何将西洋的画技应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而唐锦泗的个性就大大的不同,单于博戏十分热衷,像六博,双陆,象棋,围棋等等无一不好,这大概也源于她从小成长的家境。其实我十分愿意去学习这些我并不熟悉的技巧——书画也好,博弈也好——这大概与我总是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有关。黎璎并不好这些,而平日里与她对弈的侍女自然是处处相让于她。博戏学起来当然要比琴棋书画快的多,当我向唐锦泗透露出我想向她学习的意图时,她立时表示愿意教我。我在不断的学习中,渐渐从她的徒弟变成了她的对手,在与她对弈时,我自然是拼尽全力与她争锋,而她也是毫不手软将我杀得片甲不留。

封建时代贵族女性的三从四德做的是十分的好——至少是表面上,我与她们二人相处的和睦,和她们二人之间的亲密友善,甚至会让我不时忘记我们三人的丈夫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是以我的日子,过得还算是平淡,尤其在柏晏不出现的日子里。起初看了许多有关地理河山和远洋异国的书籍,苦于多只是单纯的文字记载,虽也有少量的绣像插画,很难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斋里也有不少笔记小说,有神鬼怪谈的,也有当代现实题材的,不一而足,与明清小说雅俗共赏的风格颇有几分相似。

我曾去逛过数次临康早市里的书市,天方拂晓,市中已是往来人流,络绎不绝,在书摊前留连忘返的,或是与卖主讨价还价的,不乏秀才书生文人老儒。而市面上书籍的来源渠道也是五花八门,鱼龙混杂,明的禁的都有,既有当朝名士的正经篇牍,也有不入流的秾曲艳词成人读物。更有甚者,在书摊后特地搭一两个半丈见方的小棚子,外头挂上帷子,里头悬着各样的春宫图,供买家选购——搞得十分人性化——而卖家也十分贴心周到,鉴于来买指导教材的有不少是刚成家的小年轻,于这等事既热衷又羞于示人,于是小棚子里往往只许停留一位顾客,待上位顾客结算完毕离开后,才让进入下一位,而买家大多都十分自觉,在一旁耐心等候。记得当时我第一次见此情状连连感叹,不想传说中的封建社会里也有如此照顾人欲的一面。

王府里的藏书不仅有专人整理维护,还定期派人去市面上甄选图书。其中比较有意思的,算是人物传记和野史一类。国朝风气开放,允许来中土的他乡远客暂居或久留,或经商或作劳工,也有撰写些异国海外奇闻逸事的职业或半职业文人写手,其作品中掌故大多无法考证,不过是给人们充作茶余饭后的消遣玩笑而已。也有佚名的外国人撰写的国朝名人的轶事。我信手胡翻,居然翻到了柏晏的八卦片断。这本八卦集锦的撰者大概来自某偏远小国,从未见过如铁虓军一般威震四方的军队,说宁王之师所踏之处,日月为之夺明,山岳为之摇震,见者无不簌簌伏地,肝胆俱裂俯首称臣,王师大旗所指之处,撒豆成兵,不需半时,敌军便灰飞烟灭——嘿,这说的,简直不是凡俗中人。

有的本子比较纪实一些,却也不乏滥美之辞,比如说柏晏“美容仪,善骑射。人品贵重,超逸不群。风度弘雅,有奇谋大略”。铁虓军有少数机动作战部队辗转各地听凭调遣,大多常年驻守边关,柏晏的封地辟州就在西北的边关上。当年忠烈候歼灭赫满收复大片失地,辟州便是其中之一,先帝圣心大悦,御笔一圈,将辟州作为封地赏给了老侯爷。先帝爷当年也就是意思意思,毕竟这么大的功劳,金银珠宝又能给得了多少,国库是有限的,户部每年也是有预算的。赏块地,听着多气派,边陲贫苦,拿走不了多少财政收入,却能省下一大笔开支预算,再说本来就是失而复得之地,万一下次打仗再给丢了,也没啥损失。

柏晏坐镇辟州,统辖西北战区,也就是实际上的西北王了,圣上赐封宁王头衔,自然是取其能靖宁边关之意。柏晏承了爵位,正式接手辟州以后,战事不忙时,颇搞了些民生工作。先是招怀百姓,丈量土地,各家按人头分田,五年免其赋税;动用戍卫协助恢复战后的城邦建设;开设医馆药局,收留鳏寡孤独和流民乞丐;开教塾,延请夫子为州中学龄儿童开蒙;在边关开通互市,利用一系列优渥的赋税政策吸引中原的商家到边关贸易。其政令于当地百姓多有恩惠,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就将先前凋敝的鸡肋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总之是搞得有声有色,很有点过日子的意思。有当地县志记载:“振弱起衰,令行禁止,示以礼教,劝以耕种,几年之中,民私富殷。引流民者数以千计。”

又有本记载,某年某日柏晏在辟州郊外行猎晚归,一路驭马颠簸,未曾留意髻带大半散开,长逸于背后。未几日,城中老少脑后多垂以数尺长带,迎风飞舞,观之甚美,然人群拥堵处,纠结缠绕,月余遂止。

我彼时口中正含着一口茶,看到这样搞笑的段子,差点将茶水喷出来。

泰昭十一年末的第一场雪在小年的当日悄无声息的降落人间。起初,只是如撒盐碎玉一般,簌簌地扑在窗户上,倒显得屋内更加温暖怡人。寒风打着旋儿擦过廊间檐角,飞檐下的铁马悠悠的丁当一声,良久,又一声。

我罩了件绣银丝芙蓉纹的斗篷,怀里揣了个紫金暖炉,出园踏雪。

天地间白茫茫汇成一片,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雪粒子打在万物上的沙沙声响,好像油油雨声。

快要过年了,府中各园里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在雪里随风摆动。

我伸出手,掌心向上,一片一片微凉的雪花轻轻地落在我的手心,从暖炉带出的热度让它们迅速的融化,直到掌心凉透了,我才得以近距离观察每片雪花的形状——从来没有两片一模一样,在我不及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如今第一次去检验这个真理。

雪下得有些大了,好似有人拿了一把极大的扫帚将无数的雪片从乌铅沉沉的云端倾数扫到人间,密密匝匝的雪花急急追风而去,极目远望,如无数重珠帘从云端被卷落,连成一张硕大无朋的晶银密网,将天地万物覆于其间。

远处的琼楼玉台,静静地矗立在这轻纱烟罗里,恍若隔世仙宫。

玚湖面上已结了层薄薄的冰,如一面巨大的玉盘,一眼也望不到头。沿湖的青松枝头松针簇里攒着松松的新雪,石径间的衰草叶尖上已封上了亮晶晶的冰鞘。听见几声弄响,引目过去,却是只拖着一条灰茸茸大尾巴的松鼠嗖地一下子蹿进了树丛里去。四下里飞鸟绝迹,偶尔在雪地上能看见两三串寒鸦留下的脚印。

四层的瑜璧楼是整座府里最高的广厦,我拾级而上,站在最高一层的栏边,轩目远眺,能将半个临康城尽收眼底。

城中高低鳞次的屋宇楼阁合纵连横着向四面八方通达而去,其上覆着白雪,如一层绵绵的细糖,随着城池的走向一并扩散,直延伸到暗银色的天幕里。

万物似已在这一刻凝固,时间在这一刻冰封。

天旷地达,人如沙鸥。

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面屋顶上支楞着一张酒幡,在冰雪朔风里,招展抖动。我不禁想,那栋小屋子下面的人家有几口人?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怀中的暖炉温度渐褪,我肩头微冷,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沿着湖边回廊慢慢往回走。

朦胧风雪里,遥遥的从边上走过来一个人影,近了才看清是秋吉。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手里提着一个合盖的竹篮。我知道她这是过来寻我,便停在回廊的一处拐角等她,她收了伞,拍了拍伞衣上的散雪,又将伞立在廊角的一处,问道:“风雪这么大,小夫人冷了吧?”说着便打开竹篮,拿出一个有点烫手的暖炉,替换下我手中微温的那个。

我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面暖着手,一面道:“真是多谢你了,难为你惦记着,想得周到。”我脚下的鞋袜也有几分濡湿,便向她笑侃道:“早知道你来接我,我便让你一并捎了干净的鞋袜过来。”

她低头看我已被雪水沾湿的裙摆和斗篷沿儿,皱了皱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认真道:“小夫人还是等雪停了再出来踏雪吧。风雪这么大,伤风了可怎好?”

我不以为然地笑道:“那可有什么意思?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难得这天地之间大雪翻飞茫茫一片,却只有我一人独赏,此种天人相接的妙处,雪停了可叫我上哪儿找去?”

秋吉自然是不好与我分辩,只好不作声,默默偏过头看着廊外风雪漫舞,似对我方才的话若有所思。

我身后廊边的一处角门突然被从外推开,还未见来者是谁,只听得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问道:“六哥这些日子可还好?还一直驻在津台么?说是什么时候回来?”一壁已见府里的大管家柏冈将一个穿戴着蓑衣斗笠的身影引入门内的廊下,一面替他拍打着肩上的积雪,一面道:“一切都好。王爷前两日刚走,说是年关以前能赶回来。”

那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看气质谈吐大约是哪一家的公子哥,我却从未在府里见过。

二人正说着,转头间见我立在一旁。柏冈走过来向我请安,我微笑着向他颔首,道:“难得今年第一场瑞雪,出来走一走。”

他身后的那名男子此时已知道我的身份,他举步走到廊下,摘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英武的面庞。他虚虚地看了我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向我施礼道:“华恩给小嫂嫂请安。”

柏冈近前一步,笑眯眯地解释道:“这位是俞老将军的二公子,才从外地回来。今日过府来看望老夫人的。”

我看他身量笔直挺拔,步伐稳健方正,应是在军营里历练得够久,听他方才进门时说话的语气,大约与柏晏也是十分相熟的。便微笑开口赞道:“俞公子快快免礼。早听闻俞公子将门虎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回礼道:“小嫂嫂过讲了,华恩惭愧。”

此时廊外朔风激荡,我头顶的兜帽被吹落,露出了大半张脸,他抬起头,我与他四目交汇,但见他墨眉漆目,管鼻端唇,正是威风堂堂的好儿郎模样。我含笑与他致意,敛衽一福,便要退开,却见他脸上神色一变,盯着我半晌不语,一会儿方恢复了平常容色,垂首退到一边。我心中揣摩他方才的眼神,似是他从前见过我,此时此地认了出来,便问他:“俞公子,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低头垂手貌似恭谨答道:“没,没有。”声线里却有一丝怪异,似乎憋着什么。

我半信半疑,却不便再追究,只好带着秋吉转身离开。一路上,我心中仔细回想,却不记得自己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俞二公子,入府前没有,入府后也是第一次见面,可瞧他方才神情,分明并非头一次遇见我。

我转头问伞下的秋吉,“这位俞公子常来府中吗?是王爷的知交?”

她答道:“听闻俞公子是和王爷一同在军营里长大的,旧时有泰半时间和王爷一处读书习艺。自从王爷掌了兵以后,俞公子不久也封了官儿,这些年倒也不常来了。今年我也是头一遭见。”

认错人了?

也许吧。我摇了摇头。

府中规矩,历年的除夕夜里,都要请城里最好的戏班子前来搭台唱戏。今年也是一样,只是今年府中新搭了个戏厅,辟在了玚湖的一角。

我带着绿玟和秋吉过去的时候,唐锦泗已经早到了数刻。我与黎璎在戏厅门口碰面,又是一番请安见礼。我将她礼让入厅,自己跟在她后面进去。

这戏厅依水而建,半陆半水,一半的众席铺在岸上,而那戏台子却是临水而搭。厅里烧着暖暖的地龙,焚着淡淡的瑞合香,尽管外面天寒地冻,里头却是温暖如春。众席呈扇面排开,两侧的墙壁上都以上好的枣木板整齐排列贴做护墙板,板上镂出精巧繁复的空格花样,福字寿字莲花灵芝,均用彩色的琉璃片儿镶填其中。室内明灯高挂,又悬置了多面水银镜子在戏厅的高处角落,叫人甫入这戏厅便觉得光彩耀目,熠熠生辉。戏台的两侧和戏厅的大半个天顶,却用几十来块大小形状各异的水晶玻璃板机巧镶拼接成墙壁与屋顶。透过玻璃墙向外望去,半个玚湖的风光便可尽收眼底。今日还不时下着零星的小雪,纷纷扬扬落到玻璃天顶上,被室内的热气一烤,片时便化作细小的水道儿顺着屋顶的沟槽流开了。屋顶上残留的水珠,被厅内明晃晃的烛光一照,便似繁星点点落入凡尘。

我的心中赞叹,当真是一派兰室桂梁般的富丽堂皇。

老夫人不一会儿也到了,我们三人过去请安。时值除夕佳节,老夫人看起来十分高兴,一边笑呵呵地给我们各人赏赐了吉物,一边问她身边的大丫鬟念月:“王爷怎么还没有来?再打发个人去瑞园瞧瞧。”

念月恭顺地领命退了下去。台上的笙箫琵琶这时也铿锵地奏了起来,一个披红挂绿的芝麻官丑角迈着方正的台步走到三尺来高的戏台中央,吊起嗓子咿呀着开腔,所唱正是《庆丰年》。

不时念月回转,道奉命去的小厮带话回来,说王爷不时便过来,叫各人不要等他,先点戏上菜。

老夫人点点头,接过管家捧过来的戏单,一手轻轻地拍着怀里的瑗瑗,含笑点了一出《青凤记》。黎唐二人点过戏后,我接过戏单,点了一出《玉蜻蜓》。

老夫人带着瑗瑗坐在厅中的正席,中间的首座是留给柏晏的,我和唐黎二人分主次在正席边围坐了半桌。年夜饭的珍馐美味如流水一般呈了上来。山珍海味,时令鲜蔬自是不必细说,酒是陈年的梨花白,盛在细口圆肚的羊脂玉酒瓶里,外面用同色的羊脂玉重瓣莲花温酒注碗暖着。还未启瓶,便得闻醇厚醉人的酒香从中溢出,叫人不禁心神相引。

门外有人声说话,我猜是柏晏到了。屏风后的锦帘被打开,果然见他的身影从屏风后转过来,挟裹着一身的清寒,眉梢上还带着星点的飞雪。待他入座后,接过一旁小厮奉上的面巾擦过面颊,我们三人便起身上前向他问安,他端起茶盏,一双温柔含笑的凤目里波光流转,在我们三人面上掠过,声音里也是蓄着满满的笑意,“前日去外地劳军,这才赶了回来,让各位娘子久等了,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这就入席吧。”他眉目间的神色温和如三月里的桃花艳阳,衬着如美玉碾就的面庞,若叫哪个凡尘女子不会怦然心动一下,那是相当困难的。他此刻笑起来的样子当真比平日里的冷峻肃然还要好看上几分。

我们道了谢,又行了谢礼,各自归位。待柏晏举杯将要开席,却听得一名小厮的声音在屏风后道:“禀王爷,俞二公子回程大雪封途,又折返回来,刚下了马换了身衣裳,正往这边过来,说是要进来讨杯酒喝。”

柏晏闻言转身正要回应吩咐,却听老夫人已然开口笑道:“快叫他进来。下了两天的雪,到嘉州的路是定然走不通的,早叫他不要回去了。”

话音未落,已见俞华恩已然阔步迈入厅中,笑嘻嘻地向老夫人躬身长揖,“老夫人真是料事如神,时泽给老夫人问安了。”又抬头朝柏晏兴冲冲地朗声唤道:“六哥!”

柏晏早已起身迈步上前,面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与他击拳相握,相视一笑,赞道:“嗯,小子历练得不错,又结实了!”拍了拍他的肩头,引他朝席边走来。

老夫人满面笑容地招呼他在身边坐下,“快过来坐下吃杯酒暖暖,怪冷天的,今年这年就在王府里过吧!回头我去和你老子说,他不会怪你的。你与靖怀快有一年没见了吧,还不趁这机会哥俩好好叙叙!”

俞华恩吃了一杯酒,笑吟吟道:“有老夫人这句话,时泽就放心住下了。只怕老夫人到时嫌我赶也赶不走呢。”

老夫人提起他年幼时在侯府里的顽劣捣蛋,一边笑骂他猴崽子。俞华恩举起面前的酒壶,将自己面前的一杯斟满,各敬了王爷和老夫人一杯,说了些亲热凑趣的话儿,直逗得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柏晏也是一直面上笑意不绝。

待席上的菜肴齐备,我便与黎唐二人携了杯酒,起身离席过去给柏晏和老夫人贺岁,然后纷纷仰头举袖将杯中的梨花白饮尽,才退回侧席。

不时俞华恩却举杯向我们这席走了过来,满面含笑双手捧杯道:“时泽为三位嫂嫂满饮此杯,愿三位嫂嫂芳颜常驻,心想事成。”

唐锦泗曾是俞华恩年少时的玩伴,虽近年也不大常见,却仍是往日一般的熟稔,娇笑着嗔道:“就你嘴甜。”我与黎璎也是含笑以对。我们三人各满饮了一小杯,与他说了些贺岁的话。

他收起空杯,恭谨地欠身,转身走回主席,在柏晏身边坐下。我吃了几口菜,一边听着台上的戏文,余光却瞧见俞华恩俯过身去对柏晏低声说了几句话,不时回顾我们这一席,目光却是似有似无地在我身上扫过两圈。柏晏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一眼,见我正望着他二人,又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偏头与他窃窃私语了两句,又对他摇了摇头。

我无法听见他们在聊些什么,会不会是和我有关。我也懒得去想,索性放开脾胃大快朵颐,将注意力放在戏台上的唱念做打里。

菜过五味,宴行一半,我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举杯向唐黎二人敬道:“自瑰琬入府,一直得蒙二位姐姐照拂,心中感念非常,愿借此良辰,向二位姐姐恭贺新年,福吉安康。”然后饮尽杯中醇酿。

她二人此时已然微酣,面有酡绯,颜如春桃,也各给自己斟了一杯,黎璎把盏浅笑,“妹妹切莫多礼,我与妹妹投缘才是难得,逢此佳节,也祝妹妹来年身康体健,万事如意。”说罢便将杯中美酒饮尽。唐锦泗出身将门,自然更不忸怩,仰头饮尽杯中之物,反手以空杯示我,“姐姐我满饮此杯,也愿妹妹福吉安康。”

唐锦泗又以妹妹自称,向黎璎贺了一回。

戏台上此时已是演得热闹非凡,如火如荼,正是唐锦泗点的一出《战赤坡》,讲的是前朝的路三田在青州赤芝坡与他后来麾下的十二雪狼将中最赫赫有名的大郎霍椋不打不相识最后将其收入麾下的故事。俞华恩身为武将出身,看到此刻台上两位武生刀来剑往精彩绝伦,也大声赞好。

柏晏用罢了酒菜,将瑗瑗抱在膝上坐着,一臂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拿了柄银勺子舀了面前碗中的鱼汤一口一口地喂她,可惜小姑娘也不是个老实的,只吃了两口,便哧溜一下从她爹的腿上滑了下来,屁颠屁颠地冲戏台跑过去,仰起脑袋,站在戏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多姿多彩的生旦净丑。俞华恩喜她逗她,起身几步迈过去将她捉回来,一把捞在自己膝上,迫着她唤自己叔叔,而瑗瑗却对他不理不睬,一把推开他的怀抱,几下功夫便从他的膝上又爬回柏晏膝头,然后扑到她爹怀里,屁股朝外一撅。周围的人不禁都呵呵笑起来,俞华恩脸上有点挂不住,做势在小丫头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

我看着这满室春色,谐意浓浓,想起去年的除夕,那时我还在浣衣坊里,和大院里的男女老少一起守岁,未知前路茫茫。然今日此时,我却身在此地。

年关年关,在这样的一个阴冷的除夕夜晚上,不知道浣衣坊每个人这个年都过得好吗?

我透过水晶玻璃的窗面向外望去,湖边光秃秃的树冠在嗖嗖地冬风里乱晃。

我借着去蓝登那里做主日礼拜的机会回了几次浣衣坊,每次都没有见到珍娘,总是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

上次看见慧芳嫂已有快八个月的身孕,年后就要临盆了吧,是不是该找个机会给她送些小衣服小鞋子去呢?

鹂鹂伤风发热,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檀婆婆的老寒腿又该犯了吧,每到冬天,她的左右手十指关节便肿大僵直,不能弯曲,要到来年春日里天气转暖才见好,都是她年轻时干苦力活落下的毛病。

戏台上咚咚梆梆敲锣打鼓,说唱坐打你来我往,闹得不亦乐乎。此时正唱到我点得那出《玉蜻蜓》,我从前并未听过,此时留神谛听戏文,却也不过是个才子佳人善恶有报的故事。

这王府里台上台下是重重的热闹,朱墙灰瓦外的贫苦人家里却会是另一种景况,就如渔灯隔水,两不相干。

我这时才发现那些挂在墙壁高出各角的小镜子反射的烛光都正正地投射到了戏台上。整个戏台明光灿烂,看着这满室光华流转,我不禁在腹中默默鄙夷,不过看场戏,真是足够低调的穷奢极欲。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心中空空,莫名怅然。

终于快要到午夜,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从戏厅的玻璃墙向外望去,只见从玚湖深处升起了一朵巨大的烟花,璀璨明亮如万千流萤飞舞,在半空里缤纷铺洒开来,这一朵还没有燃尽,已紧接着又有二三朵冲上半空极致绽放,一朵接着一朵的绚烂,照亮了半边的天幕,在寒冷的湖面上映下一蓬蓬明丽的光华。

迎新的爆竹噼噼啪啪,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离王府有半个城池之遥的慧凉寺里撞响了新年的钟声,绵长悠远,一声又一声。

此情此景,真可谓良辰美景,天上人间。

细细飘零的雪花,满天绚烂的焰火,和慧凉寺悠沉的钟声,伴我走进了穿越后的第四年——泰昭十二年。 /wbXREJCJA9cY6ZG3VnYehtCznXyhcNSFLnwAtLb6I7WOzqyozlTqV+LYLKpzh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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