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宁王匆匆一会后,我难得再见尊颜,温管家第二日过来请安,也许碍于老夫人的嘱托,心中不安,特特向我解释王爷昨日有紧急军务,星夜启程赶去了外地,身负军国要务日理万机,虽是新婚之夜却也身不由己,要我务要明白事理原委,推心体谅才好。我自然省得自身身份,哪里敢置气任性,自然接过他的话顺阶而下,适时表明自己为人妻妾应有宽容理解的低敛之态。
从这日起,至少在我与宁王协议的终结之前,我便再也不用五更起三更睡,日日为柴米生计奔波。至于一只金丝笼里豢养金丝雀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公婆外的空闲时间里能干些什么,我还没怎么细想过。对于这种生活方式的突然转换,我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我不会刺绣,不会调琴,不会书画,不会围棋,眼睁睁看着眼前大把大把的时间如银子般在太阳底下白花花地流过,心中对于这大好光阴,倒生出亏负之意连连。
恰逢这日温管家过园来询问下边人我的吃穿用度,我心头正是无聊已极,择日不如撞日,便开口请他带我到这府中四处走走,兼带熟悉环境。于是我一连几日在这府中玩赏美景,打发匆匆光阴。
王府的位置挑得极好,城西素来依山傍水,气象开阔,历年朱门高阀多在此置业,正所谓,名园妙处,自少不得常常更迭主人,然欣荣之气亦未曾稍减半分,从不见一户一牖破败乏葺。当年天家念柏氏数代功勋卓著,御旨厚赐,将临康西面这一百来亩风水绝佳的宝地赏给宁王,恩准其将家眷女众从西北封地的辟州迁入这绿肥红瘦鱼跃稻伏的饶庶南国。邻近的权门贵户听闻此风向时而动,纷纷上言大褚得柏氏一门为社稷黎民披肝沥血鞠躬尽瘁,实乃举国之倚万民之福也,每每思及其高远赤诚,感念涕零,无以为报。今柏氏因皇恩浩荡,迁居至此,亦当地百姓之大幸。享君之恩千日,报君之德一时,逢此良机,愿效绵薄之力犬马之劳,为天家分忧为万民表率,故聊备或一泊秀水或数亩良宅,便宜王府新造抻拓设计,以表拳拳思慕贤良为国尽忠之心。
于是,宁王府的建制,从原先御赐的一百来亩向城西北又延伸数十亩,得以直取城外香漱潭中活水引入府中玚湖。府中遍植梧桐银杏,丝楠老槐,更有鲜花错落芬芳,桃杏梅梨,榴荷菊桂,四季皆有花赏。玚湖中心起了一座人工小岛,专为湖中水禽栖息而垒。虽是假工匠之手,却不但丝毫不见斧凿之气,更是草木奇石间杂无序,野趣盎然,临岸隔水而望,岛上林中乔木顶冠之间皆以密网遮连,想来是为防空中猛禽俯冲啄袭其中珍禽而设。
我虽对中国历代建筑无多涉猎,却也知有人喜唐之恢宏而厌清之繁丽,也有人赞明之鲜亮而嫌汉之肃沉。而眼前这座以亲王遇制的宅邸气派,却叫我心中暗叹不已。屋宇台阁,亭榭桥廊,规划严整,又不失高低起伏之灵动谐趣,明朗与井然并取,华贵与深邃共存,掩映在这明山秀水之中,恬静优美,相得益彰。
有温管家的带路与指点,我对这座华府从形制到历史,从花鸟石泉到梁檐门窗,都有了深深浅浅的认识。温管家自然知道我的出身背景,他却如一位敬业又博学的导游,从零为我讲起,不乏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我只知这人办事老练,处事圆容,不想却也有如此学识,当真在心底又刮目相看了几分。
宁王府中庭园馆阁不少以美玉命名,譬如我居住的瑾园,在府的东侧。老夫人日常起居之处,是西面瑢园。再如二夫人与三夫人雅居之处则是瑢园两侧的琪苑与琅园。宁王日常起居办公之处则是在靠近中心的瑞园。
我几乎没有料到的是,这诺大的庭园里,还有一个收藏颇丰的书阁——采璩斋。
记得曾经朋友问我,心中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国家图书馆管理员兼国家一级生态保护区管理员——要知道,在明山秀水之间悠静流逝的岁月里博览群书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朋友大笑,曰:“此事古难全啊——你什么时候见过国家图书馆开在不见人烟的地方?”
我亦笑笑作罢。此时回忆这件前尘小事,亦不过青春年少不识愁滋味时,心中一个想念罢了。
不过此时此地,面对偌大一个宝藏,我若置若罔闻,岂不似入宝山而空手归了?
虽然找到回去的方法一直是我心中的头等大事,但我却不太寄希望于能在浩繁如烟海的文库里找到什么,而且只要能找到那位许先生,就有希望。
国朝极其重视文德教化,从现代世界来的我,即使已识得了许多繁体字,日常生活交流没有问题,可若即便是个秀才拿篇他的新作在我面前从头念出,我亦处于半白痴状态。如今在这样的王侯府邸中生活,自然是要抓住机会提高自身修养的。以我的岁数和身份,想请个西席是不大可能,好在我虽没有好的古文学功底,自学能力还算尚佳,再者,学科虽千差万别,学习方法总有大致相通之处。
我心中打定主意,征询了温管先生的意见,便计划将每日里泰半的时间消耗在这采璩斋里。
采璩斋一直有专门的家仆打理,还有专门编写成册的索引。这里头的书接近五万册,其中亦有不少珍本孤本,除了大量的古籍典藏,亦有许多的当代记录。天文地理,历史文学,哲学宗教,音乐美术,戏曲舞蹈,建筑水利,农事手工,开矿纺织,医学烹饪,甚至还有民间所传所谓密术与戏法,等等等等——几乎囊括了一个社会的缩影。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我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要知道,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冷兵器为主的年代里,别的且不讲,如何寻矿开矿炼矿就足够被禁止流传的,且不说那些专门介绍如何淬炼熔制金属,制作火器与土雷的书籍了。
我将我感兴趣的集子列了一个清单,做了个大致的计划。
想到每日里能给自己找些力所能及又有益于自身于他人亦无害的事情做,我心中也踏实一些。况且每日都有机会与这个时代的智慧神交,我亦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些期待。
这日早上,我正待洗漱完毕,用过早膳,便要去斋里神游。
绿玟进来禀告,言温管家特特前来告知,明日老夫人及二位夫人就要回府。言下之意,让我有些准备。
我口中应了一声,心里想,还要准备些什么呢?珠钗裙袄,自然有贴身丫头与我打理。谈吐礼仪,嬷嬷早教过我,学得也像模像样。若论学识才艺,我却是一样也不精通,更没可能拿到人前献丑——那就更加不用准备了。
思来想去,也只好准备几件像样的礼物作见面礼,不管如何,毕竟已成为“一家人”,至少礼数要周到,可不能教人捏住当了笑柄。
不过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丑媳妇见公婆,心中忐忑得很。
我虽没了心思去斋中啃书,还是叫秋吉去斋里帮我取了本山川游志,倒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聊以打发时间。
午膳后小睡了一会,起身后起床气还没消散,又想到明天的“面圣”,心中更是又怵又躁,便合了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愣愣发呆。
已快入深秋了,多雨的南方固然还未见寒迹,不知不觉里,一层一层的凉意还是随着越来越短的白昼在空气里渐渐加添起来。
午后下过一些小雨,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扇,窗台上湿漉漉的,浸着一层水意,空气中的湿凉挟着清幽的菊芳扑入温暖的内室。我拢了拢衣袖,道不清说不明,却陡然对窗外广天阔地里的这一份自在的秋凉生出许多亲近之感。
绿玟挑帘进来,见我已醒,走到窗边,恭声道:“方才瑞园里打发人过来,说王爷今晚来这边过夜。”
我脑中思绪虽渐渐清明,听闻此话,还是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才轻轻“啊”出一个字。
绿玟见我没反应,只好试探问道:“小夫人,要不要准备?”
我想了一想,她其实也是明知故问,该准备什么,府里的嬷嬷肯定早就教过。
我抬抬手,“那你下去准备吧,不清楚的,就多去问问几位管事嬷嬷,或者王爷身边的人。”
绿玟看了我一眼,谨声答“是”,然后敛身行礼,不再多话,退出屋里。
上次且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我终归是逃过一劫,心中虽暗自庆幸,巴不得回回如此才好,可哪有如此可能?其实我的潜意识里早已知晓,总有这第一次,甚至以后还会有许多次,不过早晚而已。
那么,我应该想想,能有什么对应之策来化解眼前困境?
采璩斋里的书籍虽包罗万象,我敢打赌,绝对没有一本书能指导我面对眼前的难题。
我重新倒回床帐内颓然躺下。脑子里嗡嗡乱叫,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
纵然我冥思苦想,想出的点子又一一被自己推翻,终归求而不得。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我心中暗暗祈祷:今天他的公事多的不得了……多的不得了……把他绊住……把他绊住……
哪知,天还没有黑透,园外就有人来传话,说王爷大概两刻钟即至。
其实我心中倒不是担心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我相信以宁王的身份地位,还不至于出尔反尔,与我一介弱质女流为难,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一晚该如何过去?
难道,他已有张良计?
还是他笃定,我有过墙梯?
毫无头绪。
那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担忧归担忧,我还是努力将自己收拾整齐了,然后带领阁中一干人等,在园门内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