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轿行得四平八稳。
在这华丽又狭小的空间里,我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勇气掀开侧帘去享受沿途路人目光中的艳羡。一路都想对自己说点什么,脑子里却是空空如茫野一片,最终放弃。
大概已到了王府前,只听一声“落轿”,喜轿被稳当地放下,听脚步声,似是换了抬轿人,随着一声“起轿”,轿身微微晃动,转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大约又行了半柱香的时刻,才又听见一声“落轿。”
轿帘被打开,一只虽不年轻却见保养的手掌伸到我的面前,我越过这只手腕上的金钏子逆光看过去,轿前立着的,是位嬷嬷打扮的中年妇人,圆圆的颧骨,柳眉大眼,白细肤色,通身气质干练。她一壁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我,面上挂满笑容,一壁满声热情,“小夫人,路上颠簸委屈,请下轿吧。”
我依言微微点头,虚扶了她的手掌,微微提起裙摆,起身走到轿外,抬首而观,原来喜轿停在了一处月洞园门外,只见门上镌书“瑾园”二字,面前这位嬷嬷一面挽着我的手缓缓带我入园,一面和声向我,“奴家夫家姓温,小夫人日前所见府上的二管家正是外子。日后小夫人在府中的居处便是此园,早已叫人打扫干净,又布置一新,小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添置替换的,只管叫了下人过来说与我听。”
我便回她:“有劳嬷嬷,日后还需嬷嬷多多照顾提点才是。”
虽早已入秋,瑾园中花木却少见凋敝,正房台阶两旁朵朵如碗口大小的金丝菊花更是开的如火如荼。
我随她蹬上台阶,一路被引入正房厅中,在堂中的太妃椅上含身端坐,喝了入门茶,稍事整肃休息,温嬷嬷便领了园中小厮丫头及两个年长的嬷嬷过来与我见礼,我含笑将早已准备的喜钱一一赏给众人,又将最大的一个红包塞到温嬷嬷手里,她虚虚地推了两回,也就受了。
她替我打发了众人,又吩咐小厨房与我预备些点心,便领我进入内室,只留了两个模样干净的丫头在外厅候着。我坐到贵妃榻上,她便从旁斟了盏雪回春,奉于我手中,又立在榻边,虚拍了拍褙摆浮尘,满面喜色道:“自打听说王爷要迎小夫人入门,阖府皆是十分欢喜,王妃去世多年,府中虽有二位如夫人,王爷膝下也才一女,难免人丁寥落。今日见了小夫人,果如我家相公所说,小夫人不仅满面福气,更是多子多孙的模样。”
我面上羞赧,以绢掩口,含笑而答:“多谢嬷嬷吉言。”心中却打转,能生孩子?难道我盆骨宽么?还好吧……
一边与她闲闲地应着,一边小厨房的点心便送了过来。
按礼,过门当天见了夫君才能同夫君一同用膳,我腹中早已饥饿,却也只得端着样子对面前精美可口的点心浅尝辄止。
我与温嬷嬷礼让几番,赏她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又特地斟了盏茶给她。她与我絮絮说道:“近日老夫人及二位夫人均不在府中,本来是去双灵山的别院避暑,后老太太又听闻双灵寺后山间的枫林每年秋天乃一处盛景,便一直在别院住到如今,说是要赏玩了秋景才会回来,眼看天气转凉,加之山间早晚多寒,想来再过半月便是要回来的。上月老夫人特地于我交代,说小夫人过门时,务要礼数周到,体贴伺候,万不可怠慢小夫人,失了王府的台面威仪。”
难怪至今合府女眷一个也没见着,全是下人。
我连声称谢,“真是有劳嬷嬷费心。嬷嬷想必知道,我出身平平,未尝念过几本书,又不识得许多礼数,没见过大场面,这又才刚刚入府,心中着实惶恐,还望嬷嬷多多从旁提点关照,莫教我行差踏错,冲撞了王爷及老夫人还有二位夫人,就感激不尽了。”
温嬷嬷笑得眉眼弯弯,“小夫人哪里的话。府中王爷及二位夫人皆是极易相处,老夫人更是亲厚无比,又极是体贴阖府上下众人,小夫人切莫担忧才是。”
我只好连连点头称好。
窗外日渐西斜,薄暮染上房檐上的琉璃瓦当,有一点起风了,撩得檐角的铁马当当轻响。
温嬷嬷今日陪我说了不少,眼见日落西山,起身道:“王爷公务缠身,每日也是掌灯时分才见歇息,我且托人去瑞园瞧瞧,小夫人请宽坐少刻。”
我点点头,又在她手中塞了个喜包,起身送她出门。
外厅内伺候的两个丫鬟可谓环肥燕瘦,丰腴的那个唤名绿玟,苗条的年纪要小些,唤作秋吉。
我还不太习惯有人一直站在身边等候传唤,便遣了她二人到外厅中,只一个人回到内室,在榻上静静地坐下,然后慢慢绞着指间的帕子,整理脑中的思绪。
秋吉手端烛台,撩帘入室,一一点上内外两室中的喜烛,又替我斟了碗茶,悄悄退了出去。
方才我与温嬷嬷说话便是在内室的外间,贵妃榻的上方悬着一幅三溪春来图,左右两边挂对联,应是名家的墨迹,窗下的暖炕纹彩装饰大气贵雅,窗前的花架上种着翠郁的琉芳兰草,一旁搁着镏金粉彩的西洋自鸣钟,正嘀嗒嘀嗒的走着。八仙桌后,一幅荷塘晚照的漆画屏风将内间的卧房虚隔开来,屏风后卧房月门亦垂着细密的玛瑙翡翠珠帘。我撩开帘子,缓步入内,卧房内陈设并不多,装潢文饰少了些许富气,却多了数分容秀,银丝绸帘后,嵌有水银菱花镜雕漆妆台近窗而立,一边设着一只小半人高的卢窑花瓶中插着一囊簇簇的碧玉盘丝菊花。卧房正中的木床通身用乌枣硬木镂刻而成,内衔芙蓉春帐,帐中的暖云褥枕及金丝芍药锦被间,洒着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这便是椒房了。椒者,交也。
心中不禁暗暗发起愁来――天总要黑下来的,一会儿该怎么办?
我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在龙凤喜烛幽幽摇摆的烛光中,一筹莫展。
嫁妆是早一日抬过来的,首饰头面等细软此刻都已安放妥当。我拉开妆台的屉子,取出一个描金彩绘的多宝盒放在妆台上,打开盖子,取出一封已经启了封口的信函,从里面抽出两张信笺,乃是我与宁王所立的约定,末尾各具了我与他的署名画押。我的毛笔字一直没有太多机会练习,能将笔画各就其位已是有些勉强。立约人下方朱瑰琬三个字无体无锋,几乎要占去六个字的位置,局促而别扭地斜挤在银笺的暗格间,一旁“柏晏”二字下兼用了一枚小小的私印印上朱砂。
他叫柏晏。
签约当日是吕先生特地派了名心腹小厮将约定送过来,一式二份,我当时只是细看约定的内容,并未多留意另一立约人的署名模样。
此刻细看,只觉此二字端刚大方,从容之气盈于方寸之间。
妆台上,亦有一座小小的钟摆,已是快到晚间的七点三刻了。
晚膳的时间也该过了吧。
我胃中觉得有点烧,却不觉得饿,大概已经饿过头了。
我起身走到外间,犹犹豫豫,思量要不要打发人去问问温嬷嬷今晚是如何个安排。恰巧听到两个丫头在外厅门外闲语,似那个叫秋吉的腹中早已饥饿,正与绿玟抱怨。
按礼丫鬟要伺候完主子用过晚膳才能去厨房用晚饭,我不忍叫两个小丫头头一天跟着我就挨饿,只怕一会儿去晚了,好菜热汤也没有了,正要唤她二人进来好打发她们下去,却听绿玟道:“只怕王爷今晚不会来了,方才我去前头才巧听了一耳朵,说王爷此刻还在书房,又正使人牵马,只怕要出晚门呢。”
“啊,那――”
“嘘――”
我只装作没与听见,走到门外,和悦地对她二人说:“天色将晚,你二人此刻定也乏了,随婆子们下去用饭吧。我今日也乏了,一会儿早些安置便是。”
两小丫头对望一眼,不置可否。
我朝她俩挥了一挥手,打发她们去了。
我回到卧房内的妆台前,自己卸了妆,拆了凤冠步摇,将头发打散梳垂于肩后,心中有一线的释然。
我转眼便看见喜床上满席的“早生贵子”,只觉刺目非常。浓艳到极致的描金红烛在我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极慢地燃着,我突然觉得屋中燥热憋闷地难以忍受,便起身疾步走到了屋外的前庭中。
此刻东边天空里,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薄薄的如一片莹白的鱼鳞贴在且转且浓的幽远天幕上。而西边的天尽头,金乌渐渐没顶在晚霞中。
我走到院门口的一株老梅前,扶枝而立,借着晦暗的暮光,依稀能看见苍梗的枝丫间似正有芽苞茁茁生长。
起晚风了,带走了我脖间的燥热,我除了头颈间的珠饰,只余一对金叶耳坠子尚在领边沙沙作响。我望着园门口暗暗的灯光溶在昏沉的暮色中,不禁叹了口气,心中只觉疲惫又怪异非常,便以手指作梳,缓缓地梳理着胸前的垂发。
园外响起沓沓的脚步声和衣袖摩擦声,听似不止一人,且不像丫鬟婆子们的动响。我正犹豫间,要不要进屋回避以免生枝节,不料路过的来人转瞬已走至园门口,看见我的身影,便停在了数尺外的玉石栏杆前。
首当一人身形修颀英挺,顶束金冠,腰系玉带,劲装箭袖,显是要出门的打扮。暮色转浓,园门外随风摇摆的点点光晕染上他的衣衫,虽模糊了他的轮廓,我亦看清了他的面容——正是今日纳我之人。
暮色中,他的一双凤眸亮如寒夜里的明星,他的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了一瞬,眉间的疑惑一闪即纵,目光落在我身上的喜服上,打量片刻之后,似乎恍然,他似是踟蹰,与我之间有一瞬间的沉寂。
他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开口对我说话,而我,愣怔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会与他,在这样的方式下见面,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短路。就在我还在脑子里回忆当如何向他施礼时,他已朝我点点头,不冷不淡开声道:“我这就要出门,你今日早些回房歇息吧。”
说罢,便带着身后的一名随行转身快步离开了瑾园。
——在这样的场合里,第一次相见,彼时的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与他的关系和我身份的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