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派来打理我入王府一切事宜的是宁王府的二管家,姓温名节,四十出头,须浓身福。见过几次面后,却也发现此人谈吐不卑不亢,办事老成细致。我见他待我谨慎有礼,尊唤他一声先生。纳妾与娶妻本来大不相同,一般的富贵人家,托人说媒后,征得女方同意,一纸契约立下,便可挑个良辰吉时将女方迎走。然而王府的规矩行事自是与别家不同,虽说只是纳名侧室,繁文缛节确也不少,可我却委实没有心思常常和这位管家先生对谈,遂而委托檀婆婆和珍娘代为接待打理。为了避免街头巷尾的闲言杂语,我委托珍娘在城的西南角替我租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落,作我入府前暂时的栖居之所。
自打决意将自己送入王府,我的一颗心整天都是惶惶然的,茶饭不思,夜无好寐,再也没有兴致四处游逛,成日里倒有大半时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靠着窗边,望着天空发呆,或者听珍娘过来与我述说嫁前的准备事宜,我却倒是常常一耳进,一耳出。
虽无正式的三媒六礼,送来的财礼却是十分丰厚,满满六箱皆是绫罗细软,文玩玉器,另送有六箱珠宝绸缎与闺阁艺器算作我的嫁妆。我闲来无事,便将这十二箱物件细细清点。不出我的意料,大约一半有官府印刻,大概是官家赏赐或贡物,一半却无标识,应为民间采买而得。
我略略计算,便将无官刻的金银玉瓷,笔墨纸砚,和绸罗布匹抽将出来,另行存放,后分作数批托珍娘拿到临康城内外大小当铺典作了死当,或是寻人悄悄在黑市上买掉,统统换成银票。若是王府人问起,我便以转送亲朋回了便是。
然天下典当,向来只有当家吃亏。大多买家见我急于出手,又要现银,兼之是一介女流,纷纷压低价格,而我向来无漫天要价的本事,更不懂得如何给各色器玩细软出价,扣掉掮客红包,最后也只得了不到三千五百两,然而我知道,实际价值应远远不止这个数。
我特地留了一些珠玉翠钿,连封了六百银子,送与珍娘,作谢恩更作惜别,然珍娘知这些皆非凡品,连连摆首不受,我苦口婆心规劝半日,她才勉强接了,却只说代我保管云云。
我另封了五百两的银子给蓝登,算作他建堂兼日常开支之用,只因我一日偶然瞧见他已需要靠为屋堂工匠画结构草图度日。我并没有亲自去见他,但我知道他拿到这笔“巨款”时,若我在场,他定会半偏着脑袋,一边单纯地微笑看着我说:“看,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帝的帮助就来咯。”
剩下的两千多两银票,我取出两千整,用油纸密密封好,缝在从成衣店买来的一件冬衣夹层里,并了些笔墨书籍与常备用药,打成包裹,然后托人寻得一位办事牢靠且恰要回宁川老家守孝的小哥,千叮万嘱,务必要将此包送至平川县衙杨彦手中,并随包修书一封,云此银乃正经渠道得来,请放心周济乡里,另一切安好,勿念。
过门的日子定在下月的十七,裁缝过来量过我的身段后不久,温先生便领着一位柴姓嬷嬷前来,作我入府前的规矩教习。
此位柴嬷嬷寡居多年,其夫早年乃老侯爷帐下一名骑尉,后战死沙场,也无香烟,老夫人怜其孤苦,便接到府中孀居作陪,日子一长,老夫人也不舍得她离开,便作了王府中的教习嬷嬷。只是这位嬷嬷,大约是见惯了朱门碧户,于我这蓬门寒女却无十分好颜色,颇有些倨傲。然其规矩却是教得极细,如何请安,奉茶,进食,饮汤,如何坐立行栖,人前人后,如何差异,教导态度周细却极为刻板,又却似不知疲倦,每逢她来,我只是盼着日头快些落山才好,我纵在心中叫苦连天,也得耐着性子,强迫自己事无巨细用心记下,只安慰自己且将这些当作混饭吃要学的手艺罢。
与嬷嬷相熟些,我得空便向她打听王府中的人情世故。宁王的结发夫人原为当年萧国公长孙女,五年前身染恶疾,不消半年便玉殒,宁王念其当日琴瑟,一直未再续弦。只是陆续纳了两位如夫人,亦皆出自世代簪缨的大族。老夫人亦非老侯爷之正房,老侯爷五女一子,皆自原配夫人所出,即宁王生母,当年也是北地名动一时的千金闺秀,只惜生子后未满四年,旧疾突发不治,未几便撒手人寰。这位老太太虽少与我为善,但年纪大的人,总爱旁人听其唠叨,每逢于我面前说起这些王府旧事,虽有些喟叹,脸上却也挂满了十二分的得意与骄傲。
入府的日子越来越近,每一日我总不自觉的在心里将剩下的日子数算十来遍,好像少年时在焚风与蝉声里失落地数算着距离开学的日子,知道有些事情,我无法躲避,却也无可奈何。
吉日前旬,新做好的嫁衣如期送来了。朱漆发亮的樟木箱子各角上都镶着黄澄澄的铜镂花边,各面贴着大红的喜字。我看着它喜庆非凡的模样静静地蹲在墙角里,心中不免好奇,又见木箱上并未落锁,便走过去,揭开了箱盖。
箱子的内里是双层的,上层是一个小小的梳妆台,正中嵌着一方水银花镜,其前的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吉日要上身的各式头面首饰并胭脂水粉,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顶掐丝点翠的凤冠,形制小巧,精致玲珑,镏金的曲线流畅地勾勒出一只衔珠朝阳端凤,凤身上嵌着五色宝石,托在手里,沉甸甸的,轻轻一触,凤尾轻颤,振振欲飞。
喜服平整的卧在箱底,我拿到窗前打开来细看,不禁眼前一亮,过膝的上衣乃是用上好的丝云罗染作耀眼的妃色,领口,胸前与双袖边缘皆用五彩金银丝线绣作百子连枝的图案,下裙却是正朱红色,漾如水波的宽幅裙摆上亦用上好的丝线绣了并蒂荷花与鸳鸯戏水。刺绣针脚匀密,用色搭配大方,我虽未穿上身,也能看得出必然裁剪合体,定是出自行家里手的针剪下。
我前后打量这嫁衣数遍,心中难免感伤,在这没有电力,灯泡和缝纫机的时代,如此精美的一身吉服,要使多少绣娘熬枯双眼。
房门外有人轻叩门板,我回头一看,乃是鹂鹂。自打我搬出浣衣坊,鹂鹂来看过我几次,却每次都被柴嬷嬷的一张冷脸吓退,兼之柴嬷嬷必带着的数名仆佣木桩似的站在院内,鹂鹂每次都在院门外绕了一圈便回去了。
我数日未见她,倒是十分想念,忙招手叫她进来。小丫头甫一入屋,便被箱内五光十色的首饰珠宝给吸引住了,她见我默许,便首先将那顶凤冠取了出来,宝贝似的看个不够,啧啧乍舌。我见她爱不释手,便一道取出两只碧玉簪子,笑问她道:“想不想试试?”
小丫头忙不迭地点头,一面连声“好!好!好!”一面拢发挽髻,学模学样,将凤冠插于发心,又将两枚簪子一左一右插入侧髻。我房中并无镜子,箱内的镜子又小,彼处的光线也不甚亮堂,恰房中正搁着一盆清水,我便替她挪到窗边的桌上,权当镜子用作。
小丫头近水低头,随着发顶凤珠的轻摇,含混不清的哼着歌谣。我看着她顽皮无邪的模样,心中暗哂,她莫不是在哼着古代板的《明天我要嫁给你了》?
时空一下子退回到数年前,无数的影视作品里,我最爱的桥段之一,便是在一场西式的婚礼中,有情人终成眷属,在碧绿的草地上,身着白纱的新娘与黑衣的新郎站在缤纷的拱形花门下,花门后,一位戴着金丝老花眼镜的白发牧师双手端着手中的《圣经》,郑重的向二位新人宣读结婚誓词,新人交换戒指,互相亲吻,情意绵绵,此时,台下掌声雷动,一束百合环球临空抛起,时光就此定格——
“啪!”和着一声惊呼,将我的思绪从往事里扯了回来。
我扭头一瞧,原来鹂鹂头上的凤冠未插稳,连带两只碧玉簪在她低头临水自照时从头顶滑下,落在水盆里,又正巧被刚进门的柴嬷嬷瞧见。
“哎哟喂,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这是你随便动的呀!倘若弄坏了你爹娘卖了你也赔不起!”柴嬷嬷两步并作一步,旋风似的迈过来,一手指狠狠戳向鹂鹂的肩头,将鹂鹂猛地推到一边,一手连忙从水盆里将凤冠取出来,又从腰间抽出汗巾子擦试冠上的水渍,口中不住嘟嘟囔囔着“吉祥顺利神仙保佑”。
鹂鹂退到墙边,一手护着肩头,紧抿着嘴唇,看看凤冠,又看看柴嬷嬷,神色又惊又惧,不知所措。
我伸臂将鹂鹂护在身后,揉揉她的肩,心中不爽,不以为然道:“小孩子家看看而已,有什么打紧的。”一边将水盆里的玉簪捞了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珠,扔回到一旁的箱奁中。
柴嬷嬷双手捧着凤冠,左瞧瞧右瞧瞧,没发现什么损坏,便放回箱子里,又仔细合上箱盖。她见我恼了,回身半似讨好半似教训地对我道:“朱姑娘,你有所不知,这吉日吉时未到,凤冠是既不能出箱,更不能上头的。平常小户人家尚且讲究得紧,况且这是……”
我看她又要将王府那一套家世背景规矩讲究从头讲起,想起她方才凶神恶煞对着鹂鹂的模样,遂不耐烦打断她道:“行了,你要说的我都已经全明白了,今天你也没什么新的要讲,出去吧。”
她满腹的絮叨被我不曾提防地憋在了喉咙下,又见我不假辞色,只好冲我福了一福,扭身一撇嘴,出屋去了。
九月十七,丑时才过,我就醒了,很自然地醒了,脑子里一片清明,毫无倦意。我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屋中,依稀地辨认出帐顶的轮廓,横纵的房梁,窗边的桌椅陈设还有从推窗缝隙里漏进的一点稀薄的星光。
往昔的流光,如电影般从我脑中一帧一帧地闪过,有原来世界的人事,也有这个异世的烟华,哪怕一个再微小的被我早已遗落在角落里的细节,此时此刻,突然通通都回忆起来,变得鲜活又模糊,这种被放大的真实,让人觉得异样的恍惚。这黑漆漆的夜,好似一条巨大的渊壑横亘在我与这些记忆的碎片之间,这深不见底的沟壑里,洪流奔腾直到世界末了。
我心中空落落一片,仿佛我身体里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落进了这深渊里,再也寻不回来。
我披衣下床,倚桌而坐,撑开推窗,深秋的晨寒撕破了屋中的微暖。侧耳倾听,能依约辨出巷中赶早市的挑夫肩上担子传来的细细哑哑声,和他匆匆又沉重的脚步声。
在薄薄的天光里,似还能看见窗外青石板上的重露繁霜,被拓成了一串串层叠交错的脚印模样。
依依的鸡鸣从数重墙头外传来,天边的月光,又暗淡了几分。
我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天亮,等着天亮。
才过破晓,院外就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声,是温先生带了数名仆佣过来,同来的,还有珍娘。
我稍事梳整,坐在里间,一众丫鬟婆子在外间忙碌。我只允了珍娘进来陪我说话。珍娘同我坐在床边,握着我的双手,温暖又柔软,神色间难掩一丝激动。我亦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末了,叫了她一声,“阿姐。”
珍娘很欣慰地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个荷包,从其中取出一件饰物来,递到我面前,“阿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恭贺妹妹的喜事,就做了这个小东西,当个想念吧。”
我接过来放在手心细看,乃是一件胸坠,外廓用极细的金丝密网勾作一朵如意云纹的模样,云心中,却是用数片薄薄的金箔雕作一株并蒂海棠,花叶间用等圆的红珊瑚珠子零星点缀,不过半个掌心大小,五彩亮丝串了翡翠珠子接作三穗,悬于云朵下方,奇巧可爱无比。
“这是我从你送我的那些首饰里挑出来,又托金匠拆齐整,自己描了样子托老匠人做的。阿姐只愿你从此衣食无忧,身康体泰,早生贵子,一生安虞。”她一边说着,一边拍着我的手背,复又抽了帕子抹抹眼角,眉头嘴角绽开些许笑意。
我只道此去,今后就不能如今日这般随想随见了,想那宅院深深,虽多了许多同府而居之人,却不会有家人,和如此可亲之人在身边,心中顿觉渺茫万千,不禁低头垂泪。我喉中哽咽,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倚过身去,默默地靠在珍娘的肩头。珍娘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如母亲送别远嫁的女儿般絮絮叨叨,叮咛我今后要凡事要细心周到,尽心伺候夫君,孝顺长辈,与各房夫人和睦。
我点点头,心中又酸涩又感动,腹中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阿姐,你好好保重,我得了空必来看你。”珍娘摇摇头,“侯门深如海,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凡事多忍让,遇事只讲理,切莫与人结怨。”我听出她话外之音——侧室本就弱势,况我更无娘家倚靠。
沐浴吉时将到,外面的婆子丫头便进到里间,伺候我沐浴熏香,净身更衣。而后里外皆换作一新,披服束腰。接着便是梳妆上头,梳整吉妆的过程十分繁复,我被众人拥簇着坐在水银镜前,任由他们摆弄,一语不发。
细密的刘海全都被拢到顶心髻里,露出了额头,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多双灵巧如飞的手下慢慢地,不可逆转地变成盛妆的模样,蓦然想起了多年前背过的《木兰辞》。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菱花镜前的木兰姑娘,爱情事业双双得意,彼时的喜不自胜,快要从眉梢眼底满满溢出来。
我微微偏首,水银镜那端的人的靥上,翠钿的光彩明明灭灭。
我突然觉得肩上似乎有千斤重的担子,压得我直不起腰来。一旁的喜娘用金溜溜的嗓子抑扬顿挫地唱念喜谣,满屋里皆是红艳艳的喜字,熠熠生辉,我却觉得通体生寒,不可抑制的深深的恐惧感从心底窜满整个脊背,双肩不住发抖,我再也无力承受这样的未知,酸涩的眼泪不可遏制地从眼底翻涌上来,流个不住,瞬间脸上便滑湿了大片,一串串的泪珠从颏尖滚落,嗒嗒地染湿了喜服的襟间。
未时二刻是上轿的吉时,片刻也耽误不得,我扶着珍娘的手,微垂着头,蹬着精绣的喜鞋,在众人拥簇和声声道喜中,一步又一步,走出房门,停在院中的喜轿前,胸中有千语,不舍亦万般,我虽迟迟不愿上轿,却经不住喜娘的唱诺再三催促。我一直拉着珍娘的手腕,直至退到轿里,然后一重厚重的轿帘毫不犹豫地撂下,在重重的唢呐和鼓锣声中,隔断了我与珍娘最后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