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过来告诉我,前日吕先生的那名小厮又过来了。
我确实要正正经经地,好好地想一想了。
不能再躲。
何去何从,是走是留?
我不是没有想过偷偷走掉,我又没有触犯律法,他们也不可能张榜将我当人犯通缉。可是,就算走,走到哪里去?
上路的盘缠何来?
还有户籍,到了地方官府,总得要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上次亏得珍娘帮我周旋,可是以后呢?
即使入得了户籍,那么然后呢?在另一个城市的社会底层这样一直一直做工下去?在茫茫的人海里,这样一直没有目标地寻找下去?
我能够期待什么改变?会有什么样的改变?
我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不是那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我要面对很多实际的问题。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问我,你是不是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这样的生活确实可以让我刚刚温饱,可是,我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以后?
是的,在这座大城市里,我的卑微无人注意,在别人的眼中,现在的我和小萍秀贞她们并无二异。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和她们不同的,她们有爹有娘,有夫家有儿女,有家业有根基,也许过几年,等她们年纪大了,她们就会离开衣坊,回去相夫教子,或者和家里人合伙做点小生意,她们的人生,会有人指点,有人帮衬,有人扶持,可是我呢?
那位许老先生说的对,我的亲人,从来就不在这世上,我始终都是一个人,如果有一天,这个浣衣坊不在了,我该到哪里去?纵然天下是这样大。
我确实努力过几次,想找到回去的方法,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无果之后,我是不是就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懈怠了?我是不是就像那温水里的青蛙,在可以衣食自足的生活里变得麻木懒惰了?
换一个角度来看,留在浣衣坊的生活,看似无波无澜,安全妥当,可是,更像一汪古井之水,或是一条没有岔路,虽然能一眼看得到头却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窄巷,与其说它是一个选择,不如说它并不像一个选择,只是我在困顿无助下的一个无奈之举。
我有没有扪心自问过,我是不是已经尽了全力?我是不是已经尝试过了所有的方法?
我是不是在畏首畏尾,不愿意冒险?可是有人讲,不愿冒险才是最大的冒险?
我远方的家人,还在那里等我啊!
我怎可以如此的没出息和不长进!
其实,如果能找到一条回家的方法,哪怕只是一种可能,冒险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我还活着。
若是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就是我在这里的人生中的一个转捩点,它充满了未知,但是我若能好好把握,也会是充满机遇的一条路,这条路上的风险有多大,有多少,我没有办法预测,但是有风险的地方,就会有回报。
也许眼下这条路,才是真正唯一称得上是选择的选择。
茫茫人海,岁月如河,多少人出现,多少人经过,人的一生,与这浩瀚天宇,苍茫大地比起来,是如何的蝼蚁,如何的渺小,如何的不堪一击,如何的不值一提。
人生于天地间,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吗?如果不能,那么,我们的命运,到底是由必然铺缀,还是由偶然连成?
前前后后,想了很久。
一遍一遍的梳理,不能有遗漏。
数日后,我仔细打扮收拾整齐,敲开了宁王府的大门。
我拿着拜贴,找到那名吕先生随侍的小厮,一路跟着他,走进王府。
吕先生,正在一处看似书房的雅间里等我。
吕先生见我,从一张亮漆暗红镂花石镶的书桌后面站起身,缓缓而笑,“朱姑娘,你终于来了。”
看他似笑非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暗自咬了咬嘴唇,对他作了个礼,“吕先生。”
他点点头,“听闻姑娘这些日子出门游玩,不知可有收获?”
我微笑,“临康百年老城,依山傍水,风景如画,让人心旷神怡。”
他挑了挑眉心,没说话,只作了“请”的手势,让我入座。
待小厮上了茶,我揭开盖子,吹散茶叶,喝了两口,直道:“好茶,宁王府的茶,果然不同凡响。”
吕先生笑了笑,未说什么,端起茶盏。
他放下茶盏,“上次到姑娘府上提亲,姑娘说还没有拿定主意。不知今日……”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满园的叠翠映红,廊下画眉婉转。
我转回身,面向他,向前迈了半步,平静地看着他,他目光中,什么也没有,也只是单单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沉吟半晌,胸腔里的一颗心,咚咚的跳得厉害,震得我耳里的鼓膜嗡嗡响。
我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
“我可是半个铜板的嫁妆也没有。”
他听见我的回答,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开了,直拊掌道:“姑娘单刀直入,快人快语,好!”
我冷着脸,抬手打断他,“只不过,我有些条件,王爷若不能满足,我不答应。”
“哦?”吕先生从书桌后站起来,一抖大袖,剪着双手,踱到我面前,“什么条件?姑娘说来听听。”
我在心中,慢慢展开排练了无数遍的腹稿,一条一条说出来。
“这件事,是你们找上我,我本人,并无意非他不嫁。”
吕先生示意我继续讲。
“所以,不妨当件买卖做。在我看来,天下诸事,无不可看作交易。”
他点点头,似乎并不反对我这样的说法。
“第一,我并不认识你们家王爷,他也不认识我,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脾气,虽说八字已经合算过,可毕竟身份悬殊,也不晓得是否真的合的来。所以我希望这份婚姻,当以契约的形式,双方签字生效,五年为一限。若是到了五年之期,我与他彼此都对双方满意,自然可续此婚约,若是在这五年之中,他不满意,自然可休了我,我决不贪恋你王府的荣华富贵赖着不走。如是我不满意,你们也不可强人所难。”
我刚说到一半,他就一改刚才成竹在胸的样子,双目凝视,很认真地听我讲,眉目间,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出乎意料。
国朝民风较开化,亦听闻有妻子休掉夫家。天下拿婚约当作契约的,也不是没有,不过,大概和他的主人拿着婚约明明白白谈条件的,他也是头一次遇到。
我不顾他反应,接着说:“除了每个月应有的吃穿用度,每年我的私账上,要有两千两白银的入账,我随时可以提取,不可以阻拦。”
天家在临康赐给宁王这么大座精致的宅院,想必周边大片的田产是少不了的。
“宁王府的四夫人,这个,不算离谱吧?”
他在我面上别有深意地仔细打量我数眼,并不承应。
“第二,他要答应替我办成三件事,至于哪三件,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三件事,一定是他能力所及,我决不为难于他,绝不有违于朝廷律法,伦理纲常。”
面前的人,面沉似水,不置可否。
“第三,我知道妇道人家,尤其是显贵人家的,不可随意抛头露面。所以,如果王爷要出门远行,而我恰好也要同路,要带上我。当然,如果某次因为有些苦衷,条件一定不允许,我也不强求。”
听到这条要求,吕先生惊讶地转过头来,盯着我一个劲地瞧。
要是整天被关在这王府里,出不了门,倒还不如在浣衣坊自在。
我心下一横,索性道:“不是讲那老相术士说了,需我避过命中劫数吗?王爷出门在外,东南西北的来往,总会遇到变数。我单在府内,何来相助一说?”
只有找机会多出门,才能寻找回家的法子。
他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些就是姑娘的条件咯?”
“若是许先生要来府上,或者你们知道他的行踪,请务必让我与他见上一面。”我补充道:“我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他,具体事宜,现在你我,不方便讲。”
他朝我微微一颔首。
“我信洋教,每七日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次两个时辰足以。宗教信仰乃个人决择自由,不可干涉。”
吕先生以为我已经说完了,刚要开口,我道:“最后一点,不同房。”
他倏地转过身来,大概用力太猛,宽宽的袖口在我裙边甩出一阵微风,他惊讶地瞪眼看我,似不能相信我方才所说。
那许先生只说要联姻,又没说一定要延续香火。
而且,不能有孩子,若是有了孩子,我怕哪一天我真的可以走了,我会走得不安心。
这样的事情,我不得不考虑。
吕先生偏首沉思半晌,很久,才对我正肃道:“姑娘的这些条件,恕老朽孤陋寡闻,实在是前所未闻。王爷今日不在府上,我也不能替王爷拿定主意答复姑娘,只能代为通传。”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不着急,你们可以慢慢考虑。有了定论,再来找我即是。”
他颔首,也不再与我多话,派小厮送我出府。
朱漆侧门在我身后无息地合上。
我走下台阶,勉力走了数十步,拐进一条窄巷里,浑身脱力地靠在墙上。
两只胳膊不住地打抖。
前胸后背,全是冷汗,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两个寒噤。
我从袖子里伸出双手,摊开掌心一看,弯弯的八个血红印儿,皮都抠破了,火辣辣地疼。
我在赌。
赌我现在的位置。
我现在是卖方市场,不,是寡头的卖方市场。既是老侯爷的夙愿,条件就由我开,只要不过分。
赌的结果如何,只有看老天爷安排,我听天由命罢。
五日以后,还是吕先生身边的那名唤作长善的贴身小厮,请我过府一趟。
还是上次的那间书斋,彼时吕先生,正在书桌后埋头写着文书,看见我进屋,搁下笔,绕到厅中,“姑娘请坐。”
我依言入座。
突然想起,想与我结姻的那人似乎从来都没在我面前露过正脸,我也不知那本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说起话来,会是个什么语气。一直以来,都是这位吕先生在和我打交道。
倒真是像在做一桩买卖,我又没有代理人,只好自己出面谈了。
当然,我也知道按国朝的风俗礼仪,若是二人从未谋面,那么新郎与新妇在正式入洞房前是不要照面得好。
其实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想要办成这样一件事,真是如高空走钢丝般提心吊胆,也不晓得该怎么走,如何拿捏分寸,一切都是我自己在黑暗里摸索,连蒙带猜,赌上自己的几分运气罢了。
有吕先生在中间斡旋来往,也许比直接和正主照面更合适一些,毕竟,事缓则圆。
这么想想,虽心中无奈,但是气儿也稍微顺了点。
“姑娘,朱姑娘,”吕先生在一旁打断我的独思,“朱姑娘,”他轻抬手中的茶盏,“不妨尝一尝今年新茶。”
“多谢。”
我待他喝完茶,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也不拖沓,道:“上次姑娘所提出的条件,我已向我家王爷转达。”
“哦?”我作了手势,“请讲。”
“这些条件,其中大部分,对我家王爷来讲,都不是问题。”
哦,那还有哪一部分有问题?
“白纸黑字,作契留凭,日后也好有个交待。只是,这不同房一条,我家王爷不能答应。”
这……不成,这种事情岂能强迫。我刚欲开口辩驳,他抬起手,作安抚状道:“姑娘莫急,待我说完。”
“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柏家历代香火不盛,这些年,王爷膝下仅有一女,老夫人也是一直盼着府中能早日添丁。姑娘若是嫁进王府,与王爷只有夫妻之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我坚定地摇头,“你家王爷固然千百般的好,我也并不属意于他。您不要误解,我心中也没有别人。这结姻,其实就是桩交易。但有些事情,不可以强迫,我决不同意。”
“朱姑娘,我明白你的本意。只是,这夫妻不同房,莫说府中的下人会有非议,在老夫人那里也是断断过不去的。但是,我家王爷已说了,你若过门,也绝不强迫于你。”
他不待我回应,补充道:“朱姑娘,老夫这样讲,你总该明白了吧?”
其实我的那些条件,莫说苛刻,在旁人看来,也够古怪的。本来就没打算能被全盘接受,只是这让我最敏感的一条,教我一时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虽然对方的立场,我也能理解。
我思量良久,最后说:“你家王爷人品贵重,想来不会如那市井泼皮无赖般出尔反尔。”
“这个姑娘自可放心,我家王爷向来言出必行。”
“好,”我也不再拖泥带水,“既是如此,我便答应了。烦先生做个中间人,替双方拟好约定,一式两份,我自当签字画押。”
“姑娘放心,老夫一定代为办妥。迎亲之事,自有王府的总管妥善安排。”
“好,如此有劳先生以及总管了。”
“我送送姑娘。”他一路将我送至府门外。
“告辞。”
我站在王府外的台阶上,不远处不知是哪一家达官贵人的亲眷回府,仆从前呼后拥,十几辆马车几乎要堵塞半条街。
我这次才注意到,尽管这一带住的人家非富即贵,但只有王府前的门柱和大门是朱漆的,其它的门庭,皆是乌漆。
有人从我面前经过,大概看我这一身麻裙布鞋,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映着身后的朱漆高门,真是大大的不合适,于是在他们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惊讶,怀疑,不屑和鄙视。
要入秋了。今日实在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路旁银杏树上一片片金黄的小扇子,在秋风里,哗哗哗哗,好似涛声。
一队大雁从我的头顶慢慢飞过,飞向更南的南边。
来年的冬天,会是什么样子?
恐怕我那时,已经住到这里了吧。
我突然问我自己,我莫名地来到这个时代,莫非就是为了今天?
但我却给不了自己答案。
其实以前,我都没怎么谈过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可是现在,我就要结婚了,还是合同婚姻,想起来,心中不是不失落难受。可是,这世上凡事都有代价,不付出,怎么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全力争取。
从今往后,我在这片天空下的生活,就彻底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