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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宁王

老伯几杯下肚,面色酡红,映着漫天的彩霞,双目中隐隐放出了点点光彩,“说到这六世子过人之处,嗯,给你讲一段吧。”

我抱膝坐在甲板上,倚着船篷边。

“那还是十多年以前了,那一年,我随着铁虓军驻守漠北,那会儿老侯爷还在世。漠北苦寒,但关外的赫满人,从小长在那里,比起中原人,根本就不怕冷。我还记得那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真是天寒地冻,呵口气都能结成冰渣子。虽说铁虓军平日里操练最是严格,可是那个冷哟,没人愿意出营房。赫满狡猾,知道我们怕冷,就偏偏挑最冷的时候来偷袭。那天造饭的时候,前线来报说赫满来犯,但是人数也不多,我记得就不到两千人,平时他们也喜欢搞个游袭,抢点东西回去。老侯爷为了振作大家的士气,亲自出马,我当时恰巧就在被点中的队伍里。”

老伯停下来,自己倒了一盅酒,拿到唇边一口饮下,他转头,看了看天边的如血残阳,微微眯起眼睛。我想,此时,尘封的往事大概正如洪水般向他袭来。

“去的时候,一切顺利,很快就解决了那帮狗崽子。可是,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埋伏。”

老伯喝了一口酒,有点气急,呛了两口。

“那大半个月,大雪封路,鬼地方,比铜钱还大的雪花片儿,天天下。路过少金谷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山谷后的埋伏。可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晚了。老侯爷带的人不多,才不到一千人,那一次,赫满大概是全族出动,几万人,把我们截在了谷内,天又黑,雪又大,放出去的信号弹大半还没升高,就熄了,升上去的,根本就不敢指望营房那边的人看得见。真他妈的倒霉呀!当时根本就没有退路,老侯爷带着我们这几百个兄弟,一边打,一边退,退到个死谷里,兄弟们轮流守在谷口,虽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平日里单打独斗,一个铁虓战兵至少也能对付一两个赫满崽,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带,既无粮草,也无伤药,口渴了就只能吃雪。对方几万人,用车轮战,一拨一拨攻上来,我们很快就不行了,刀口都砍废了,满地全是血,没有人身上不挨刀的,我当时身上腿上中了好几刀,老侯爷身上的伤也不少,还中了箭,带毒。我倒在雪地里,当时心里就想,完了,老子从军快二十年,今天是要死在这里了。”

老伯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吞了一大口酒,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后来呢?有天降神兵?来救你们?”我问。

老伯点点头,“到了后半夜,我已经放弃了,根本就不晓得还剩多少人活着。却突然听前面的人大叫,说是援兵到了,原来打头阵的不是别人,正是老侯爷的六世子。”

老伯顿了一顿,轻轻摇了摇头,“嗨”了一声,“几万人都堵在那个谷子里,天晓得他是怎么杀进来的!不过好在大家一听到有人来救,士气又很快起来了。我记得当时看见马上的六世子,那时候,天都已经快亮了,他一个人,一马当先,浑身上下都是血,一杆枪连挑五六个狗崽子,枪杆子都挑弯了。可惜啊,还是来晚了,老侯爷胸前中了两支毒箭,最后虽然见到了世子,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当时还有个尤老将军,是老侯爷的拜把子兄弟,年纪一把,胡子都花了,前胸后背,中了二十多刀,天还没亮,人就断了气。老侯爷和尤老将军平时对我们都不错,那天本来说是带我们出去活动活动筋骨,谁想到……我当时就在旁边,六世子看见他老子他叔叔那样,那个样子哟,我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一句话都不说,一匹马上,前面驮着他老子,后面驮着他叔叔,眼睛都杀红了,带着我们这些剩下还活着的,又杀了回去。六世子那天把他老子部下最精锐的都带了过来,我们杀回去的时候,满谷都是那些狗崽子的尸体,满地血水,都快趟成河了。”

老伯指了指他的腿,“就是那一次,又伤又冻,最后没有办法,只有锯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而我耳朵里的鼓膜上,却是万千喊杀震天。

这一段生死相搏的沙场战事,从这个当年亲历的退伍老兵口中慢慢道来,劫后余生的他,再次揭开遥远尘封的记忆,也许会感慨,也许会庆幸,也许会觉得沉重,而在我这个听众,只是觉得震撼,彻底无比的震撼。老伯那条残缺的腿向我昭示,刚刚我听到的,不是故事,不是评书,乃是一段真真实实发生过的真实,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在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

老伯也是半天不作声,良久,我打破沉默,“原来宁王当年如此神勇,尸山血海里,能杀出条活路,那可倒是真厉害。”

老伯听我这样讲,似乎想起什么,默然不语半晌,然后似笑非笑了一下,“厉害?那小子,岂止是厉害二字可以言得的!”

“此话怎讲?”

“虽然大家都说王师铁虓军从无败绩,可那一次,毕竟是中了人家的埋伏,主帅也死了。那次回去以后,我就被送到医帐中治伤,一直没有出帐,可是过了几日,整个营的气氛,就变得有些怪,连我这个小小的百夫长,都觉得不对劲。接着很快全军就接到戒严令,说是擅出营帐者,交头接耳者,晚间用灯者,统统杀无赦。”

“哦?”如此严苛的军令,“难道后来出了什么事?”

老伯看了我一眼,缓缓地一点头,“后来听人讲,说是六世子带着我们回去以后,老侯爷还没入殓,军中就起了哗变。”

“哗变?因何哗变?”

老伯摆首,“不晓得。只是军中后来暗地里,还是慢慢有了些流言,说少金谷老侯爷中了埋伏,是因为军中有奸细,是副帅手下的一名都司,当场抓住后,什么都没说就咬舌自尽了。后来又听人讲六世子找到了副帅通敌叛国的铁证,还没等朝廷的旨意下来,就将副帅和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全都杀了。”

老伯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地说:“连同那个都司,一共七颗脑袋,挂在大营的辕门上,一直挂到全军开拔班师回朝。”

我问:“那您看呢?”

“我?”老伯自嘲地笑,“像我这样的小官,谁是奸细,谁通敌叛国,哪里看得出来。”

我跟着点点头,“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后来呢?”

“后来啊,等我的腿勉强能下地出帐的时候,整个营,虽说看起来还和以前差不多,终究肯定还是不同了呀。等朝廷来人下了旨,我们就正式称呼六世子为主帅了。”

“我听人讲,说那赫满的头头最后被逼得跳了崖。”

老伯点头,说话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那赫满头子,哎,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年,他帽子上有几根狐狸尾巴我都能数得清楚。可惜啊,后来我腿不方便,就从前面换下来了。说实话,六世子,后来就被封了小侯爷啊,打起仗来那还是真有点本事的。不到一年,就拔了他赫满好几座城。最后那一回,听说那头头逃到了三翰那边,离我们当时驻扎的营寨有千里远,当夜小侯爷就决定千里奔袭,亲自带了一支最精锐的骑兵队,轻装上阵,连夜开拔。听回来的兄弟讲,那一仗,打得是真爽啊。那帮崽子以为我们追不了那么远,小侯爷带着人杀过去的时候,他们还在大帐外看美人跳舞呢。那个赫满头子好歹还算是条汉子,誓死不降,最后自己投崖死了。”

“坊间关于宁王的传闻不少,真真假假的,我本来也就当故事听罢了。现在看来,大家这么津津乐道也不奇怪了。”

老伯接着道:“我后来年纪大了,腿也不好,就被安排到伙房去,也就没什么机会见到主帅了。听我一个老兄弟讲,嘿,也不晓得他哪里听来的,说王师还朝献俘后,朝野上下,无人不识这小侯爷,无人不礼让三分呐。”

“以前我倒是隔着人群,见过他一眼,可是太远了,也不知看清楚没,他长的可真如大家传得那样?”

老伯呵呵笑着,一边吃酒,一边摇头,话儿也更多起来,“我记得他好小的时候啊,我碰巧见过一次,当时被他姐抱在怀里,我以为是个女娃,还流着鼻涕,后来看见他穿了条开裆裤,才知道是老侯爷的小世子。”

我“噗”的一声笑了。

老伯接着说:“好笑的是,我第二次见他那次,他也十来岁了,我又把他当成个女扮男装的女娃娃。”

老伯自己边笑边摇头。

“老侯爷很早就把他放到军营里历练,刚开始啊,有人还在背地里笑话他,说这小世子长得像个姑娘,细皮嫩肉的,怎么能上马打仗。”

原来上次在船上听到的传闻,竟是真的。

“不过这小侯爷倒是用功刻苦得很,平日里话也不多,整天就是校场大帐,五更就早起练兵,晚上看书直到三更。老侯爷找了个军中的马术高手教他,几年下来,那身手的确不错,我们当时看了,都直拍巴掌。”

我想起那日城外,马上惊鸿一瞥的身姿,确实让人过目难忘。

老伯“呵呵”笑了两下,“这小侯爷虽说身份与我们不同,不过在军营里,却是同吃同住,不会矫情半分。不过到了军营外啊,人多的地方,如果不是非不可,听说是能少露面就尽量少露面。”

倒是个低调的主儿。

说到这儿,老伯忽然一拍大腿,性致颇高的样子,“嘿,我突然想起来一段,这段啊,连我老婆子我也没讲过。我记得有一年啊,我们到了哪儿来着,对,辛央,小侯爷那时到军营还不久,大概也就不到两年吧,有一次,他不听他爹调遣,擅自领了一队自己的人马去偷袭敌人,倒是成功了,可回来就被他老子罚跪在大帐门外,也不说跪到几时。那天晚上,刚好碰到我值夜,我看他都跪了两天了,滴水未进,一口饭也没吃,心想他也该晓得错了,就偷偷跑到后山,搞了点烤田鸡烤地瓜烤黄鳝回来,趁着没人瞧见塞给他。他大概也饿着了,几口就都吃光了。可是不晓得怎么搞的,第二天就被老侯爷发现了,还抽了他好一顿鞭子。我当时站在人堆里看着,挺后悔的,心里想,这不是罪上加罪了吗,还不知道要跪到几时。小世子看见我想站出来认罪,就狠狠瞪了我一眼,又把我瞪了回去。嗨!”

我听得兴致勃勃,“那后来呢?”

“后来到了晚上,我悄悄溜过去,给他带了点吃的,他一看见我手中的东西,只说了句‘拿走’,就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再也不理我了。”

老伯“哈哈”地笑了起来,“当时我心里想,嘿,这小子,有点意思。后来我腿不方便,留在伙房,有一次,就因为好这个,”他指了指面前杯中的酒,“差点把帐篷点着了,本来小侯爷是要重罚的,可是他看了看我,也不晓得他当时还记不记得我,反正就只罚了我三个月的军饷,兄弟们都说我那天走运!”

这一串一串的轶事,在我眼前,慢慢地拼接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老伯看着我只是笑,不说话,便笑兮兮地问我:“我听说这城里的好多姑娘家一听说小侯爷在这里被赐了座大宅子,都热闹的不得了。姑娘,你也这样?”

我笑起来,反问他:“嫁人不是要嫁自己喜欢的吗?我又不认识他,怎会喜欢他?要是人人都非这等天纵人物不嫁,那世间其他男子,岂不是只有出家落发为僧了?”

老伯点点头,“你这姑娘,倒是明白些道理。”

末了,我想到一个问题,便问老伯,“您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攒下来的军饷,够花吗?”

老伯叹了口气,“光靠那点钱,哪里够花,柴米年年涨。你可知道为什么当兵的都爱往铁虓营里去?”

我摇摇头,“操练又严又苦,摊上的又是最危险的差事。”

“铁虓军的老兵啊,退役以后,每个月都还有休饷可以领,所以虽然苦,提着脑袋干,也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好一点的晚年罢了。那些死伤在战场上的,家里人拿到的恤金也比别的军营里高不少。”

原来如此,这支王师以强劲的战斗力闻名天下,大概和它善待老兵伤兵也有关系。

湖面上起风了,掀起一层一层的浪花拍打船帮,船身摇摇晃晃。

我举目望着这一湖烟水渺茫,万里碧波连天,水鸟游翔,浪花尖儿都被这夕阳的余晖浅浅的染红了。

迷蒙渐暗的霞光里,一只野鹤栖立在岸边的沙洲上,闲雅地晾开翅羽,鹤顶上的丹红,稠艳得好像要滴下血来。野鹤正身引颈,一声长啸,猛地振开双翅,捣碎身下幻彩般的倒影,一飞冲天。

有船家晚归,一边撑着竹筏,一边唱起了船歌,声线杳亮,我侧耳细听,是一首前朝人作的诗。

维舫易桥晚,悠悠见明丘。

塔标云影直,钟度雨声幽。

僧舍当门竹,渔家隔浦舟。

茫茫沣阴事,尽付与东流。

老伯一手拿着竹筷,合着远处传来的歌声,叮叮的,敲在瓷碗沿儿上。

西边的天空里,彩霞浓的像化不开的油彩,让人顿生压抑,只觉得万物苍凉。

我浸在这满湖的霞光里,思绪万千,可腔子里的一颗心,却如铁重。

那个马上鲜衣飞扬,临阵斩帅换将,枪挑赫满,千里奔袭的宁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站在船头,湖风扬起我的裙裾袖摆,哗哗作响。

苍山日暮,野云低压。

千里江山,亦如画卷。 MCbDQdKJfbdCdEAhol6p8nNblghtJKuFYU/SzlR6AuStrnwMFRtMz7IRzEYdx9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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