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我大概走了很久,我跟着眼前的灯笼,顺着它指引的方向茫茫然地向前走去。来的时候,我只是急匆匆地,顶着头顶的烈日赶路,满脸的汗水也不顾得多擦,一门心思想着赶紧送到衣服然后回坊,如果今日没有新活,或者可以提前收工,香胰子快要用完了,我可以趁着巷口的店铺没打烊之前再去买块新的,昨日换下的衣服还没有洗,我要趁着大家还没有回来以前先去水井里舀上两盆水,这样就不用等着排队了。
可回去的时候,这些在我忙碌而劳累的生活里虽然琐碎却重要的事情,突然之间,都变的不重要了。我知道,此时的我,应该思考点什么,想出点什么,然后给自己一个答案。夜风虽凉,可是我的脑门上,太阳穴里,还是热烘烘的,我突然觉得心力交瘁,没有办法和半分力气为自己做任何一点事,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心惊肉跳之后已经泄光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前方夜路茫茫,好像一条滑向万丈深渊的不归路,我似是被人上了发条的玩偶,只能按照程序机械的走下去,看着自己被淹没在黑暗里。
若不是身边的那名小厮不时提点我当心足下,我几疑自己身在恶梦中。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到家的,进门以前有没有跟那个小厮说过什么。很多人都在坊外纳凉,坊内很静。我独自走回自己的房中,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我的头很晕,太阳穴周围突突地疼,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晒得太久已经中暑了。
迷迷糊糊中,我只是觉得口渴,可是我怎么也打不起半分力气起床找水喝。
耳边嗡嗡的,好像有很多人在吵,嚷的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很多的人影,在我的面前晃动,高大魁梧,站在黑暗里,拿着绳索,举着刀斧,有人喊:“拿下她,拿下她!”我知道他们是来抓我的,我拼命地躲,拼命地跑,可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些人影,我很害怕,尖叫着喊救命,可周围都是黑漆漆的,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只有一些诡异的蓝光在我眼前流窜,没有光亮,没有前方,也没有人来救我。
我很费劲地睁开眼睛,月已中天了。屋内我的床头,洒着一片明亮。
额角还在疼,可是神智确清醒了不少,我撑起身,走到桌边喝了两口水,又走到床边坐下。
我没有什么睡意,想起今日所遇种种,心中纷乱如麻,却是毫无头绪,不知所措。
我默默依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发了半晌的呆,然后从床下面拉出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铺开在床上。那块光动能手表被我关在暗无天日的箱子里,早已经不走了。随身的包包里,还有几片感冒药,大概已经过期。一只护唇膏,我打开闻了闻,也没有什么香味了。牛仔裤,衬衣,外套,发卡,拍立得相机静静地躺在我面前,向我昭示着它们确实的存在,我曾经最熟悉的东西,现在看来,陌生的熟悉感里透着一股子的怪异,大概我荆钗布裙已经太久了。
记得这件白色的外套,是我心仪已久的一个牌子,样子款式我也十分喜欢,那时打了点零工,挣了几百块钱,我在商场里一眼就相中了,看到价钱却左犹豫右犹豫,最后还是一咬牙买了下来,那日出门爬山,我特地穿上它,就是想着照相会好看,也会被那个让我有一点点动心的男孩子看见。熟料这些美好的小心愿,在当日都化成了泡影。
难道昨日的种种,就真如昨日死,那今日的种种呢?
今日看那位吕先生的态度,还有他和花厅外那个人看到许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的反应,似乎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或者可以说,我最关心的事情,他们并不知情,不然他们也不会就这样放我回来。可是,他们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从吕先生看我的眼神里我就可以肯定,他知道什么呢?那封信里又说些什么?那个许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又去了哪里?他会不会把我和他的谈话告诉别人?
还有,提亲的事。为什么会是我呢?偏偏找上我,而不是别人?想一想今日遇到那位许先生的情景,好似他就是在那里等我的,莫非他算准了他要等的人今日会打那里经过?真是古怪。
这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十分的怪异,其他的人似乎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却偏偏如被人牵着鼻子行在云中雾里。
我到底是不是在作梦呢?我是不是其实只是今日在家中睡了一整日,现在才醒,什么许先生吕先生,不过是梦中的虚幻之人罢了?
我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沌。
第二日,我照例早早去了熨衣坊。小萍看见我,问我道:“阿琬,你昨天午后去了哪里?直到放工也没见你回来,有个大哥说替你到城西陶家送了衣服,还把衣筐还了回来。”
我转头看了一眼墙角里的衣筐,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阿雷是个真人,不是我梦里的幻像。好在小萍也没有细问,转头开始做她自己的事。
我一整天都心思恍惚,好歹今日活不多,没出什么岔子。可每次一见墙角里的那个空空的衣筐,我就感觉要大祸临头了。
晚间洗了个澡,我就早早地上床睡觉,可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翻来覆去,不停地做着纷乱的梦。
次日早上起床后,我收拾妥当,将要出门。鹂鹂跑过来敲开我的门,“琬姐姐,门外有人找。”
“是什么人?”
“是个先生,还带着许多的礼物,说要找你。”
我心中害怕起来,勉强镇定道:“我去看看。”
我走到门口,刚想跨出门槛,一看门外之人,腿也迈不动了。
吕先生站在门外,身后的一个仆人手中提着大串的礼物。他看到我,向我点点头。
我钉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鹂鹂拉拉我的袖子,“琬姐姐,他是谁呀?”
我想着也不能这样就僵在门口,人来人往的,于是拍拍鹂鹂的手背,“一会儿再跟你说。”
我走到门外,向他作了个礼,“吕先生,屋里说话吧。”
他点点头,我领着他进屋,来到时常用来见客的一处偏厅。我请他坐下,自己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给客人上茶。
吕先生喝了口茶,让随他而来的长随在厅外守着。
我站在一旁,左思右想,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他四周打量一番,然后开口问道:“吕某今日到访,确有要事相商,不知朱姑娘可否请出令尊令堂过来一叙?”
我摇摇头,“我在临康并无亲人,只是暂住在此。”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次,“朱姑娘不是临康人?”
“不是”,我摇摇头,遂补充道:“我是从宁川来的。”
“哦,那朱姑娘在宁川的家中可还有甚亲人?”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并不是宁川人,前年绥安发大水,我一路随流民逃到宁川,”我顿了顿,“一路上,和家人失散了,一直没有找到。”
这是我用于逢人问起家乡来历编出的一套说辞,虽然从来没有去过绥安,却百试不爽,希望今天也能管用。
“难怪我听朱姑娘说话带着北方口音,”他的食指在一旁的茶几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既是如此,那吕某有话就和姑娘说了。”
我没有反应,只是看着他。
他斟酌了一下,站起身来,走上一步,郑重严肃地面向我,拱手施礼道:“我今日前来,是特地替宁王爷来向姑娘提亲的。”
我没料到他话锋转的如此之快,立马就开门见山了。
我看着他,呆在原地,愣愣地不说话,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我家王爷人品贵重,龙姿凤章,家世背景也是一等一的出挑,这些想必姑娘也已早有耳闻。”
他停了一会儿,想等我的答复。
我微微地点了两下头,算是回应。
他抬了抬眉,大概没料到我听到他说媒的反应就是没反应,只好继续说:“我已找人算过姑娘和王爷的八字,甚是匹配。既然姑娘身边没有家中长辈,恐怕此事须姑娘自己拿主意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停顿了两秒钟,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继续问:“姑娘有何顾虑,不妨说出来,吕某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姑娘排忧解难。”
我还是摇摇头。
他皱了皱眉,“姑娘没有顾虑?那为何方才摇头呢?”
我还是摇了摇头,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该来的躲不掉,该来的真的是躲不掉啊。
我用双手狠狠地拍了拍脑袋,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和胸口乱七八糟的情绪。末了睁开眼睛,问出一句:“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吕先生一挑眉,眼神一转,“姑娘误会了。男婚女嫁,自古以来都是你情我愿,我家王爷虽然身份显贵,但绝对不会倚仗权势强人所难。”
我继续闷着嘴不说话,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出招,更不知道怎么接招。
他继续讲:“若姑娘有任何难处,或是不愿意,还请姑娘明示,给个说法,我也好回去复命。”
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哦?那姑娘身边,是否有能为你拿主意之人?”
“没有。”我低下头,“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没办法为我自己拿主意。”
他思量半晌,终于说道:“婚姻大事,确实应该慎重考量,替王爷说媒虽说也算吕某的一桩公务,但于姑娘却事关终身,吕某今日确实有些急进草率了,还望姑娘见谅。吕某愿再多等数日,待姑娘考虑清楚,再作答复。”
虽然社会等级不知道高出我多少,看来还不是不讲道理,我轻轻地吁了口气,点了一点头。
“姑娘若无其它的疑问,吕某就告辞了。”说罢,他就起身准备出门。
“吕先生,请等一下。”
“姑娘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我想了一想,“我想知道,为何,呃,为何,你们家王爷会向我提亲?是,是那个许先生这么说的吗?”
吕先生想了一想,摇了摇头道:“其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甚清楚。”
“吕先生,但请您知无不言,即使要嫁,我也总得知道为什么。”
吕先生微微叹了口气,“我也并不瞒你,我上次见这位许先生还是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听说许先生的师父多年前为王爷算过一卦,说王爷命中缺少一人,需寻得此人相协结成姻缘,方能助王爷渡过命中劫数。”末了,他又补充,“这也是老侯爷在世时托给许先生的事,许先生上个月来到王府,也正是为了此事。”
“那许先生呢?他去了哪里?”
“朱姑娘,许先生确实已经走了,我并没有骗你。他临走时只是交待,已帮老侯爷达成夙愿。”
“那,我以后可还有机会见到这位许先生?”
“那就要看你们的缘分了,”他迟疑了一会,道:“朱姑娘如此急着要见到许先生,莫非姑娘有事要相求?不知是否有可让吕某代劳之处?”
我摇摇头,垂下眸子,只好说:“没什么重要的事。”
好一个溜之大吉,可为何此人走得这样快呢?莫非他真的知道什么,却又不愿意让我问出端倪,于是走为上计?还是有别的原因?
吕先生走到门口,“朱姑娘,我也只是知道这些。关于王爷提亲之事,还望多加考虑。”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吕先生,我送你出门。”
我送他到门外,“一路走好。”
“静候佳音。”
我回到屋内,见堂中站着不少人,檀婆婆,珍娘,鹂鹂都站在那里,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我,满脸的问号。
还是檀婆婆先说话:“阿琬,听说,刚才那位体面的先生是来给你提亲的?”
我点点头,都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
“谁家来的?”她接着问。
“城西的宁王府。”
“啊?”面前数人齐齐惊呼。
“替谁说亲?”珍娘问。
我挨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是祸躲不过,她们总会知道。
“宁王。”
面前的人们一瞬间沉默无声,我趁着这当口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脱了鞋,一头倒在床上,想静静地解顺脑中的思绪。
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类的八卦潜质从来都是充满活力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听见门外院子里零碎的脚步声,和细细的说话声。
“真的假的?那可是王爷!你没听错吧?”
“千真万确,她们几个刚刚都听到了。”
“是不是最近几天天气太热,那孩子脑子烧坏了呀!这要是弄错了传出去,笑话可大了!”
我听见外面这些七姑八婆的议论纷纷,心中越发烦闷,只好下地穿上鞋子,走到门前一下子打开房门。
她们几个看见我,立马不做声,一个个盯着我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搭理她们,摸了摸腰间的一点银子,匆匆出门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走过一条一条的巷口,穿过一片一片的街市,走过茶肆,走过医馆,走过绣坊,走过铁匠铺,看见很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许许多多的人从我的身边走过,有的人会和我打招呼,可是他们目光却从未真正在我身上停留,他们或者春风满面,或者忧眉愁目,或者兴奋激动,或者颓丧消沉,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事,脚下的步伐或急或缓,却从不停下,以自己可以承担的速度,奔着期冀的前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我走一走,停一停,再走一走,再停一停,打量着这座我天天生活在其中,已经十分熟悉的城市,我知道若是要买成衣布鞋,哪家的手艺好价钱合理,我知道哪一家面馆早点师傅的手艺最正宗,我知道哪家米行的老板最实在从来不掺砂子,我也知道哪家老匠人编的藤器又结实又轻便。这个城市里,有一切人们生存和生活需要的东西,衣,食,住,行,娱乐,每一样都不缺少,即使一些稀奇古怪的什物,只要肯花钱财精力,也能找到。
醉天楼一角的飞檐上扯出迎风招展的幡旗,在艳阳下一如既往的醒目,我停在它的下方,抬头仰望,突然意识到,虽然我每天都步履匆匆地在这座城市里穿行奔忙,其实,我并不了解这座城市,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主动去亲近这座古老的古代城市。
这面明晃晃的幡旗,许多许多年以后,会变成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即使在黑暗的夜晚,也能流光溢彩,吸引人的脚步。
而那店堂里柜台后面噼噼啪啪拨弄算盘的算帐先生,许多许多年以后,也许会换成一个年轻的时髦女郎,穿着笔挺的套装,带着金丝边的眼睛,一手按着带太阳能电池板的计算器,另一手用鼠标拖着显示器上Excel里的表格,核算着上个季度的收支利润。
街道边的这些卖零食的小商贩,也在许多许多年以后,都不见了,取代他们的,是一台一台五光十色的电子自动售货机。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漫长的历史进程里,一次又一次的社会变动和革新,蒸汽机,发电机,盘尼西林,钢铁的锻造和冶炼,石油的开发,杂交水稻,新能源,给人类的社会和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无可估量的影响,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了拯救了人类的命运。
我来自的那个时代,在我身边的这些人看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和光怪陆离。
女人可以穿着抹胸露着大腿在街上招摇过市,而男人可以穿着围裙奶着孩子在家里俯低做小。
但是,即使岁月的洪流永不停歇地汰换一代一代的男女老少,有些东西,在人类社会里,从来也不曾改变过。
每一个清晨,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朝霞满天,都会有人早早出门谋生,赚钱养家糊口,不管他是捏面人做糖葫芦还是挨家挨户推销保险。
每一个傍晚,在外奔波了一天的人,回到家中,希望等待他的是一盏温暖的灯光,一桌丰盛可口的饭菜,一个知心的爱人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不论那盏灯是清油灯还是声控灯。
婚丧嫁娶,无论哪个社会里,从来都是人生里的大事。养儿育女,是社会和家庭赋予的必须完成的责任,孩子生病了,父母心里会着急,儿子挣得了好前程,女儿嫁得了好人家,父母心里会宽慰会欣喜,和他们的生活里有没有英特网,没有关系。
家中添丁,是人都会欢喜。
年华老去,无人可以阻挡。
三病两痛,积劳成疾,很多人都会遇上。
一抔黄土,坟头草青,没有人躲得过去。
今日的夕阳甚好,和昨日的一样好,也会和明日的一样好。
城中的这座虹桥上,此时洒满了落日的余晖。
西方的天空里,布满了薄薄的云层,一小片,一小片,如整齐的串珠,一列一列地排开,南北绵延。
我站在桥中的顶端,临栏而倚,目光和思绪,都飞到很远的地方。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际的尽头,我想让自己的目光越过那里,看到更远,天涯的尽头,会不会有我想要的答案?
晚风猎猎,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紧地伏贴在我胸前,鼓起我的袖口在风中摆动。我低下头,看见在熔金般的日辉里,连我的指甲上,都覆上了一层琥珀琉璃般的温亮色泽。
我解散发髻,垂下所有的头发,让凉爽的晚风从历历发丝间穿过,扬起颈后的发梢。
桥洞下的这条康安河上,正有晚归的渔家歇船靠岸,呼唤妻儿在船头摆出矮桌方凳和下酒凉菜,船舷边的河水淙淙地流过这寻常的百姓家。
很巧,这座桥也叫虹桥,和北宋张择端笔下《清明上河图》中的那座桥是一个名字。不知道会不会很多年以后,我脚下的这座古桥,也会毁于战火,被北方的铁骑践踏而过。
阿彦告诉我,褚国有两百年的历史,而这座临康城,迄今也有两百多年了。不知他现在怎样,两个月前托人捎了一封信回宁川,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我细细地看着面前的这座桥,它的年岁,大概已经很久了,但仍可以在桥面的边缘看见浅浅的花纹。多少人的脚步从这里走过,多少车辆骡马从这里经过,纵然桥面已经变得凸凹不平,桥身也是灰迹斑斑,可它越过河面,无声无语地立了这么久,看见过多少次兴衰荣辱,悲欢离合?
我兀自想着出神,一旁有人唤我:“小姐姐,买两个茶叶蛋吧。”
是一个兜售茶叶蛋的少年,十来岁的年纪,双颊都被晒得红扑扑的,冲着我讨好地笑,“今日就剩下这两个了,平日两文钱一个,这两个,你若都买下,就给三文钱吧。”
一整天没吃没喝,腹中确实有些饥饿。
我从腰中摸出铜钱,买下了他面前陶盆里最后两枚茶叶蛋。
我在桥墩上细细地敲碎蛋壳,一点一点地吃起来。味道很香,却也是最普通的香料味,和我从小吃过的那些茶叶蛋的味道一样。
看,就算穿越了时空,茶叶蛋的味道还是没有变的。
我沿桥而下,走到桥头的矮石墩边坐下,看着面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桥上桥下,来来往往。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天都在忙忙碌碌,汲汲营生,有多少人曾经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的生活里,都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好像刚才那个卖茶叶蛋的少年,他在我的生活里,不过一个普通的小贩,也许到了明天,我就会彻底地忘掉他。而他,数年以后,也许仍旧是一个卑微的小商贩,但也会同时是一个扛起家庭的主心骨,他有妻子,儿女,父母,等着他赚了钱回去买菜米油盐,他要扮演丈夫,父亲,孝儿的几重角色,他的家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他的音容笑貌。世事就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如果我再小几岁,是这个城市里一个普通的没有离奇来历的浣衣女工,也许哪家的媒婆过几年就会把我说到他家去,或者把他说到我家来,将卖蛋郎和浣衣女凑成这尘世里最普通的一对柴米夫妻。我与这个他,或者说,这天下的很多人和很多人,有可能只是顾客和商贩的简单关系,也有可能因为某种因缘际会,变成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每一天,我们都会遇上很多人,有的人,只是擦肩而过,转过身,此生就不再记得彼此,有的人,却会深深地走进我们的生命里,成为深刻的烙印,成为十分重要的人,会铭记一生一世。我们在生命里,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时候会遇上,永远也未可知。但是,这样的安排和相遇,到底是随机的偶然的,还是冥冥之中无法反抗和逃开的注定?
一个人一生里,会经历多少人,有没有人数过?
暮色渐合,西方的天空里,天光一寸一寸地短了下去,夜色降临了。城市里的灯光,如星星之火,一盏一盏,一串一串,纷杂地亮了起来,红红绿绿,在渐浓的黑暗里,卖力地热闹。
出来这么久,都一整天了,可是,我不可能永远呆在市井街头,我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可以让我安稳地安全地睡上一觉的屋檐下。
我慢慢地,尽量磨蹭地往回走,终于成功的在快到宵禁的时候,推开了浣衣坊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