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日复一日,每日上工,下班,回家吃饭睡觉,按时领工钱,休息的日子里便和坊内的姐妹去街市上逛逛,或者到便宜的茶楼里坐坐,买点胭脂头花,炸糕零食,或者去城郊外走走,听她们说些各自的小心事,跟着她们学点补衣刺绣的女红。过着简单平淡,物质十分不丰富的生活。好在我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这个时代似乎还是愿意包容我的到来。
不知不觉中,过了两月有余,我已经十分熟悉浣衣坊的工作,还学会了如何熨烫衣服,和周围的人也十分熟稔。天气慢慢变冷,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
年前坊里十分忙碌,因为从年前二十八到年后十五坊里都不接单,此时活计就多出了平时整整两倍,我和小萍秀贞二人每日里忙得昏天黑地,鸡飞狗跳,可是一想到这段时间会加双倍的工钱,年三十那天还给封红包,心里还是挺美的。
在浣衣坊的这个新年过得果然是十分的热闹,魏家在临康住了也有几十年,家中人丁兴旺,年三十以前,族里在外经商做工的男子便携了家眷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团圆,一大家子的人济济一堂,三姑七叔五妈九伯,叫的我目不暇接,大大小小的男娃女娃满地爬满院跑,冷不妨从屋外扔进一串炮竹,噼哩啪啦满地开花,吓得人一老跳。
终于得了终日的空闲,就好像以前的寒假,每天睡到天光大亮,没事不是往厨房里钻,搭上两手偷几个零嘴,就是挤到姐妹堆里去围着火盆边闲话游戏,唧唧喳喳,一屋子的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初五有庙会,我估摸着这大城市里的集会会比去年我在平川城里见过的更热闹有趣,一大早便与几个坊内交好的小姐妹们相约出门。
这日的天气很好,虽然仍值三九隆冬天寒地冻,却无夹面寒风,抬头可见蓝天流云,街上人流如梭,人人都喜笑颜开。逛了小半天,腿肚子有些乏了,我们便找了间酒楼,在大堂里坐下,一边用些茶水点心,一边听着堂中的先生说书。这一回书说的是先帝朝的路三田将军率其帐下十七万精兵在靳谷大战毛利先锋郎将富宛契四百回合大获完胜的一段往事。故事情节虽非大起大伏,可亏得说书先生舌灿莲花,一段封公拜将的故事也被他说的有声有色,大堂里喝彩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们一旁的桌上坐着几个客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随众人拍巴掌叫好,其中一个黑面的呷着杯中之物,问他的邻座,“呃,你说,是路三田路将军厉害,还是本朝的黎瑧将军更厉害些?”
他的邻座数杯下肚,早已面红耳赤,含混不清地回答:“嘿,谁厉害?让他们对打,对打一次,不就知道啦?”
黑面的摇摇头。我莞尔,这岂不是叫关羽战秦琼吗?
对面的一个蜡面黑须的老者听到此二人对话,轻笑两声,“厉害?厉害有什么用?他路三田纵然有泼天的本事,帐下十二雪狼将个个骁勇善战,以一敌百,身加一等超品公御赐黄金甲,还不是被凯旋路上的七道圣旨剥得一身精光,到了耀武门前,只剩的一副带罪之身,全门的诰命县君世子几百条人命一夜之间就成了断头鬼呀!”
一旁的妇人不乐意了,“呸呸呸,大过年的,什么不好说偏偏说这个。我可跟你讲,这一会儿小二来算酒钱菜钱,全得由你付帐!”
黑须老者也不以为意,从腰带里掏出个干瘪的布口袋在妇人面前晃晃。
黑面的年青人皱着眉头问:“二伯,你说这朝廷把能打能杀的都砍了脑袋,谁还来除暴安民呢?”
老伯摇摇头,“谁来?我哪知道!天知道,你问天去。”
他这一嗓子喊得有点声大,引得他背后一人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肩头道:“老哥,别上火嘛,好好过年呀。”说罢,又兀自叹道:“唉,也不知道今年过得个好年,明年过不过得了啊。”
那黑面年青人一听他这话里有话,探过脑袋去接过话头,“哦,此话怎解?”
那人道:“你们这整日呆在富甲一边的临康城里,不知道哇!外面现在可乱得很,我这一路从南方过来,什么三鹰会紫莲帮义阳帮闹着凶呐,听说朝廷派了六路官兵围剿,也不见成效,反而火上烹油,越闹越凶。尤其是竟湖那边的七苦水寨,听说这两年朝廷一共剿了五次,一次也没成功,死伤惨重啊。”
黑面青年听了,咋咋舌,道:“咱这不怕,内有宁王爷坐镇,外有铁虓骑守着,保管将这临康城防个密密匝匝,金箍铁桶,一只耗子也蹿不进来。”
那人摇摇头,“难说,难说。”又回首一看,蓦的发现周遭的人都被他刚刚的一番话吓着,连忙满脸堆笑,“来来,大家听书听书,喝酒喝酒!”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天气晴好,正是出游的好时光。
这日适逢轮休,我与坊内的一个姐妹春露相约去郊外游玩。
出城路上,多是一同去踏春的游人,皆提携着饵饼吃食,我们二人也挎着食篮,牵着纸鸢,夹在人群里,熙攘而去。
一路出得城来,春光渐浓,芳草如茵毯,蜂飞蝶绕。郊外的琼溪山乃是登高远眺的好去处。我们随着人流,拾级而上,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的彩漆回廊。
我立于山顶,极目远眺。
临康城外的无限春景尽收眼底,山麓处的杏花林洁白如雪,绵延铺展数十里,灼灼艳阳下,如天上的海。
山林后,幽涧潺潺,自脚前流过,盈盈水色,如一练撒落的碎银,波光跃动。
山间的清风轻柔如水,拂过人的发间脸颊,温柔如情人的双手。
流云苍狗,天穹无极。
我突然抻开双臂,纵声高呼,只是想庆幸和感激,在这个莫名的世代,虽然前途未卜,但我仍然活着。
春露是个很可爱,有些害羞的小姑娘,做得一手好面点。中午我与她在山间的凉亭用过些她做的点心茶水,便装好纸鸢,在一处平阔的山坡上,手把手教她将纸鸢摇摇晃晃放上天空。小姑娘第一次玩风筝,十分投入,摇着线轮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一会儿功夫便满头是汗。我有些乏,便独自靠在树下浅浅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春露摇醒,她满脸歉然,“阿琬,纸鸢被风吹走了。”
“没关系,不值钱的玩意。”我拍拍她的脸颊,“既然没什么可玩的了,我们便回去吧。”
我与她收拾下山,沿原路返回。
路上多是些游春回城的行人,三三两两,一路说笑。
走到半路,前方大道上的人流渐渐停滞,不知发生了何事,我正欲相问身旁路人,周围的人群忽然被分作两边,我也随着远远地退到大路一旁。
只听得前方得得马蹄声,随风踏来,两队人马从众人眼前纵缰疾驰而过,马上的武士着着深灰的劲装短打,背上背着长弓和箭筒,腰间挎着长刀短匕,一个个都精神抖擞。
道旁有人认得马上武士腰间的令牌,讶道:“这不是铁虓金骑吗?”
此时一旁有知情的人接过话头,“左边的一队是宁王麾下的铁虓骑,右边的那队是定远老侯爷军帐下的甲士。前日老侯爷途经临康,听说是今日受宁王相邀去巨阙围场的。”
临康城富甲一方,奇人异士也多,不想这等高级八卦也能以惊人的速度流传到坊间。
我随那人所指望去,果然左右两队人马的打扮有些差异。
人群里议论纷纷,数十人的马队从眼前隆隆而过。
这时,前方的人群里突然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我踮起脚,双手搭在香露的肩上,目光穿过人群,好奇地向前方望去。
旗正飘飘,马正啸啸。
迎面一人一骑,在明澈的春光中,打马疾驰而来。远远的,只见马上之人,身形秀颀,着了一身白色的劲装箭袖,肩上,肘间,胸前,膝上,皆绣了金丝的补子,反射着明亮柔和的光芒。
滟滟春阳下,我被耀得有些睁不开眼,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在道路两旁的人群之间纵马,行得并不快。他身下的坐骑是一匹纯黑的高头骏马,皮毛油光如水,龙脊银蹄,跃动间肌肉抖动健美,当是万里挑一的神驹。
他渐行渐近,踏踏的马蹄声破空传来,直击人心。
隔着远远的人群,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当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他的面容年轻俊美,管鼻如玉,剑眉飞挑,双眼微微眯起,眼角如凤尾微扬,目光执着坚定地望着远方,双唇微微抿紧。
他跨在马上,身后背着一副乌紫色的长弓,腰间挎着金刀,向前稍稍倾着身子。
他一手握缰,另一手扬起手中的金柄马鞭向后甩去,同时轻夹马腹,胯下的宝马便纵身腾蹄,一跃而起,如疾风从我的面前一掠而过。
他的玉色发带,被身后的春风振起,翻飞如翅。
人群中有人小声地惊呼:“是宁王!”
原来宁王便是他。
果真如传闻中一般。
出云之姿。
风采无俦。
大队的人马随扈跟在他身后,急行而去,在官道上,只留下一片烟尘,还有众人的唏嘘喟叹。
隔日我到衣坊上工,甫踏进熨衣房,就见小萍一下子跳到我身边,“听说你们昨日回来路上见到了宁王?”
“嗯。”我点点头。
“啊,”她凑到我面前,“他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大家说的那样?”
什么模样?我眼前浮现起昨日的惊鸿一瞥,美人如玉。
却隔云端。
我调侃地笑笑,“蛮俊的,好皮相。”
小萍歪噘着嘴,一脸的不甘和愤懑,一声不吭地坐到一旁,大概懊恼着昨天不恰逢她轮休。
我笑笑,开始整理手边的衣物。
纵使见到又能如何呢?
他被敬仰崇拜他的人见到,还是原来的那个他,仍然日日锦衣玉食,鲜衣怒马。
我们纵使见到我们敬仰崇拜的人,还是原来的我们,仍然要天天起早贪黑,辛苦地赚钱糊口。
即使不在这封建等级森严的时代,那样的人,于我们仍是如天边的流云一般,是遥不可及的。
仲春的一日午后,小萍和秀贞二人家中有事,在各自忙完手中的活计后,便告假提早返家,只余我一人在工房内将二人熨好的衣物整理收拾入筐。我看天色尚早,便决定今日将整理好的衣服送还雇主家中,也好减轻明日的工作量。
雇主的宅邸在城的西南角,这片地带街道布局复杂,我虽来过几次,仍不够熟悉,左绕右拐,待将衣物送至目的地折返时,时已近黄昏,而我又向来有些路痴,来时只是一心赶路,没留意所经过街道的特点,回头再看来时的巷道,觉得每条街道都十分的相似,只好凭着不准确的记忆在街巷中穿行。
待行至一处巷口,便发现自己全然迷路,天色开始转暗,我不禁心焦,茫然四顾后,欲寻人相问,忽见前方转角有一人影,我便走了过去。
“请问,这位……”我话音未落,面前背着我的这个人转过身来。
他有一双漂亮的水蓝色的眼睛。
和白皙如瓷的皮肤。
他身量高大,戴着一顶国朝寻常仕子常戴的六合帽,青麻色的帽沿下露出一些略显凌乱的亮金色的碎发,在耳后俏皮地卷曲着。
我怔怔地看着他,眨眨眼睛,是个外国人?
他看见我,微微而笑,双眼弯成两道可爱的小月亮,“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在下可以为你效劳的?”他语音和声调有些蹩脚,但吐词却清晰连贯。他右手拿了一把沾满了白色石灰浆的刷子,引臂胸前,左手提了半桶石灰浆,绕到身后,向我微微倾身,结果却将他袍摆的左侧沾上一大片白色的石浆。
我这才注意到他彼时正在粉刷墙壁,我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抿着嘴,“噗”的一声轻笑了出来。
他大概也察觉到了,冲着我不好意思却又友好地笑了笑。
“呃,我有点迷路了,想问一下,城南的三牛巷怎么走?”
他弯起嘴角,抿唇而笑,眨眨眼睛,有些顽皮的样子,“事实上,我也是刚刚搬到这里,不熟悉周围的街区,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下我的房东,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说罢,他放下手里的粉刷桶,去敲邻居家的门。
不时他折身回返,歉意地说:“我的房东现在不在家,你要不要先进来喝杯茶?”
我有些犹豫,其实可以拒绝他的邀请然后另找人问路。
他见我面有难色,忙道:“我是新来这里的传教士,也就是你们说的洋教,我有你们官府许可的文牒,你可以相信我。”
他一脸诚恳地看着我,深怕我不相信他的样子。
我想了想,实在是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想着此时也不是太晚,点点头道:“好吧,不过我还要赶着回家,不可以待太久。”
他见我答应,十分高兴,咧开嘴,露出八颗如贝雪齿,是标准的国际笑容。
他特意直了直身子,自我介绍:“我叫蓝登·安东尼·卡明思。你可以叫我蓝登。”
我点点头,冲他笑笑,“我姓朱,叫我阿琬吧。”
“阿琬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他走上台阶,来到两扇已被他刷的粉白的木门前,推开门,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