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级而上,轻叩门上铜环数声,又等了片刻。
来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边开门,一边还打着哈欠,梳着连环发髻,扎着红头绳,圆嘟嘟的脸蛋,眉眼水灵。她见到我,打量了我一下,弯起眼角,笑问我道:“这位姐姐,这么早有何事啊?”
我问她:“请问,这里可有住着一位于庆文于公子?”
这小丫头想了想,略一点头,道:“你等等啊。”说罢,缩回门里,重新将门掩上。
我又在门外等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从门里出来了一个文生模样的中年人,他见到我,道:“在下便是于庆文,敢问姑娘找我有何事?”
我仔细打量他,眉目间和过世的于先上倒有几分相似,心下暗舒了一口气,大概十有八九没找错人。我对他道:“我是从宁川府平川县于家村来的。”
于庆文听了,颇是惊讶,忙道:“你是从我叔父处而来?他老人家现在可好?”
我黯然垂目,“于老先生刚刚过身了。我受了老人家临终的托付,专程将他临终前留给你的遗物送来这里。”
于庆文听了,半晌没了言语,微微偏过头去,眼眶泛红,末了平复心情后,对我道:“姑娘请进吧,屋里说话。”一壁将我让进门内。
他引着我,穿过几道院门回廊,来到一处偏厅。他请我坐下,让我稍待片刻,便转身出了门,我打量着厅内的陈设样式,虽然朴素,却是干净清爽。不一会儿,一个模样丰润的妇人一壁端着茶水走进来,一壁对我微微笑道:“姑娘一路辛苦了,先喝口茶解解渴吧。”
我端起茶水,向她道谢,她落坐一旁,对我客气道:“方才我家官人已经告诉了我姑娘的来意,我们夫妻二人都十分感激姑娘的义举。”
我微笑道:“这本是应该的,我在于家村时,也多受于老先生的照顾。”话音未落,于庆文走了进来,我站起身,双手交叉加腹,低头躬身,正式向他二位行礼。他二人虚扶一把,道:“姑娘快免礼,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抬起头,答道:“我本家姓朱,双名瑰琬。二位如不嫌弃,叫我阿琬便好。”说罢,我拿起一旁的包袱,双手递与于庆文,“这是于老先生生前托我带给你的,你打开看一下吧。”
于庆文双手接过,将包袱展于一旁,一一取出其中遗物,翻开族谱,看着其上宗室里的人名,大概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一度哽咽,不能自已。我只好在一旁劝道:“生死有命,还请节哀顺变。”
他点点头,牵起衣袖擦擦眼角,他内人也在一旁不住拭泪。
半晌,他对我道:“姑娘远路而来,想必风尘仆仆,十分劳累,若不嫌弃,我夫妻二人想留姑娘在寒舍多住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表达对姑娘的谢意,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面露难色,本不想多麻烦二人,但一想到行囊里的盘缠已不多时,只好道:“如此感谢二位,瑰琬在这里并无亲友,只好叨扰几日。”
他二人听了,红着眼眶面露喜色。
门口跳进来一个小姑娘,我一看,正是方才替我开门的那个,她打量我一眼,三两下跳到于夫人跟前,挽住她的手臂,笑嘻嘻指着我问:“珍嫂嫂,这个姐姐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于夫人对她道:“这位朱姑娘是从你于大哥二伯家来的,要在这里住上几日。快给人家行礼。”
小姑娘来到我跟前,俏皮地给我行礼,“朱姐姐,鹂鹂有礼了。”我看她水灵灵的模样,十分喜欢,“不必客气,如不嫌弃,叫我琬姐姐好了。”小姑娘冲我甜甜一笑,露出齐如雪贝的一口美牙。
于夫人对我道:“鹂鹂是我三堂妹她相公的小妹,整日调皮惯了,朱姑娘莫要见笑。”我忙道:“哪里,哪里,我看着鹂鹂的模样,只觉得又亲切,又喜欢。”
于庆文在一旁见我们熟悉说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朱姑娘好生休息,今晚我夫妻二人为姑娘洗尘。”
我行礼向他道谢,和于夫人及鹂鹂一同送他到屋外,他临走前,又嘱咐于夫人做些好菜,不可怠慢客人,便离家而去。
女人本爱说话,女人和女人之间,熟悉起来就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三人回到屋中,于夫人便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生辰八字,原籍哪里,家中还有何人,如何会到于家村,可有定亲。好在这些话题在于家村时就有不少人和我聊过,这一路上也与人聊过,此时我倒能对答如流。
这于夫人生性热情大方,几年前还随她夫君一起去过于家村,见过秀兰嫂,听闻我也与秀兰嫂相熟,便又与我熟络了好几分,便让我不用称她作于夫人,如邻里叫她珍娘便可。
在和她的交谈中,我了解到珍娘娘家姓魏,父母早亡,由四叔抚养长大,她四叔也就是这家浣衣坊的老板,于庆文入赘到魏家,现在临康府衙做书记小吏,二人前两年膝下添了一儿一女。珍娘常常到浣衣坊帮工补贴家用,这浣衣坊里的女工大多是魏家的亲眷及其姻亲。
与她二人说这一路上的风土人情,临康城里的繁华热闹,我和珍娘鹂鹂二人之间不觉亲近许多。
不时有魏家亲戚邻里过来串门,珍娘见了,一一给我介绍,三叔七婆,六姑五婶,十来个人站了一屋子,我一时也记不住这许多人名,只好忙不迭地向各位行礼。当他们听闻我一个单身女子不远千里从宁川来到这里替于老先生完成遗愿,个个惊讶唏嘘,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倒是弄得我十分的不好意思。
众人渐渐散去,珍娘将我带到一处干净的厢房,一边开窗透气,一边对我说:“这虽是老房子,可是冬暖夏凉,面南采光好。”说着又从柜中拿出干净的被褥放到床上。我一边道谢,一边将所带的行李整理放在一旁。
时近中午,珍娘便要烧灶下厨,还要去府衙给他相公送饭,我想我与她说话耽误了她不少时间,便连声道歉,她却是十分客气大方,只怕招呼不周。
这一路确是颇累,我中午用过了饭,珍娘又帮我烧了一大锅水,舒服地洗了澡,不久便倒在床上熟睡而去,直到晚间夕阳斜照,邻里间炊声响起,我才悠悠转醒。
晚间,我与庆文珍娘一家共进晚膳,庆文为了给我洗尘,特地买回鲜虾活鱼,珍娘做了一大桌菜,看着桌上热情款款的佳肴,我心中甚是温暖,看着他夫妻二人的笑脸,温暖昏黄的烛火摇曳,他们儿女在一旁叽叽呱呱,我心底不由生出一点点回家的感觉,在这个我并不属于的时间和空间里。
在这里盘桓了几日,珍娘也不时陪我到浣衣坊内走走,或到街上逛逛,看看临康的天宝物华,诺大的一座城市,人潮起落,白日里火热朝天,夜里安详静谧。若换作平常人,想必是愿意在这里多多逗留的。
一日回到浣衣坊,掐指一算,在这里已居住了五日有余,这几日下来,我心中已有了一点计较。
我来到珍娘房前,敲了敲门,屋内应声,我便推门而入。
珍娘正在房内补衣,见我进来,忙礼让我坐下,寒暄一番。我迟疑了半晌,方开口问道:“珍娘,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哦不,我是说想问问你。”
“妹妹但说无妨。”
“我想问问,这浣衣坊,近期可有打算招募浣衣的女工啊?”
珍娘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浣衣坊我也不是每日都去,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怎么,你想应征?”
我点点头,“我家人失散,无亲无故,现下只想找个地方落脚,维持生计。灶头田间的活,我都干过,浣衣坊的体力活,我想我能应付的了。而且这临康城人来人往,也方便我找寻亲人。”
珍娘点点头,牵起我的手,道:“你跟我来。”说罢,便领着我来到前院,找到她的四叔魏老板,这位老先生我日前见过,花白须发,体态敦实。
珍娘向他说明我们的来意,又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老先生听完介绍,叫我上前,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点点头,对我说道:“天气渐凉,坊里接的活这几日多了起来,我是打算再招些人手,既然你是珍娘带来的,我自然信得过你。至于工薪待遇,我这里也不比别家差,你是新来的,按规矩,每月一百五十文钱,每十日可休息一天。”又转而对珍娘道:“如果愿意,就麻烦你带她去找你四婶熟悉一下,明日便可以上工了。”
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一份可以让我安身立命的工作,大城市里果然机会多,古今皆然。我心中自是又感激又雀跃,连连向魏老板和珍娘道谢。
我们二人告辞出来,珍娘拉着我的手走到屋外,引我去见她四婶。一路上教我些衣坊里的规矩,我认真听着,在心里一一记下。
见到她四婶,也是我日前见过的,大家都叫她檀婆婆,五十来岁,一副勤快能干的模样。她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又问了问我的情况,十分高兴,连连说这几日坊内都要忙死了。又给我介绍了坊内的情况和要注意的规矩事项,我一一点头,保证决不忘记。
最后檀婆婆上下打量我一下,道:“我看你手软脚细的,坊里的粗活你大概一时是吃不住的,你明日就先去给小萍和秀贞打打下手吧。”我连身给她道谢,珍娘在一旁也帮我向她四婶道谢,我们又在檀婆婆的那里坐了一会,才起身告辞了。
回到后院屋内,珍娘与我并排坐于榻上,拉着我的手臂道:“我相公从小被他二伯抚养长大,自我嫁于他,他常常在我面前念及他二伯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此次我夫妻二人都十分感激你千里而来,你虽与我相公无血缘关系,我们二人也愿把你当做我半个婆家人,你初来乍道,人生地疏,如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吧,这屋子虽一般,也能为你遮风挡雨,省下房钱,多些积蓄,于你日后寻亲也有帮助。”
我听了她这一番话,对她如此体贴周到为我设想感激万分,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连连点头,“珍娘,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将来若是有一天能报答你,我定不负所托。”
珍娘笑着摇摇头,“你切莫这般说,我也是对你心中感激。今日等我家相公回来,我便托他帮你把户籍引入这临康城里,你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我这才想起,在古代,户籍管理制度均十分严格,当人员流徙到别的城市里定居,第一件事就是把户籍资料迁入这个城市,不然若逢征兵,纳税等事,都要最先征用流民和贱民。
我真心感激珍娘对我的照顾和体贴,想不到一个封建时代社会底层的浣衣女子,是这般让人惊讶。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便起床梳洗整理,然后随着珍娘一并来到浣衣大院。昨日檀婆婆提起的小萍和秀贞我先前也是打过照面,此刻相见,又做了新同事,她二人也是十分高兴有人来分担重任。珍娘与我们说笑了一回,便先行离去了。
小萍和秀贞二人年龄相仿,和我也相差不大,小萍伶俐话多,已定过亲,却每日辛勤干活,想给自己多挣点嫁妆。秀贞已嫁作人妇,性子有些内向羞涩,却也手脚麻利。我和她们主动打招呼,问东问西,半天工夫就与她们混熟了许多。
这临康城里,多是些达官显贵,浣衣坊所接的单子,都是这些贵人家中仆眷日常需洗涤的衣物,这些人家,家大业大,家中仆眷无数,每日所需的换洗衣物也多,很多人家没有足够的人手洗衣,就托到浣衣坊来,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家为了图方便省事,也将府上的衣物托到这里来洗,加上这家浣衣坊服务质量上乘,日子长了,口碑渐好,生意便也越做越大,小萍和秀贞都是从街坊邻里招来的。
我跟着她们仔细了解工作的内容,她们二人的工作,是将已洗好的衣服晾晒干了,熨烫整理,再送回到雇主家中。
我此前并没有熨烫衣物的经验,就学着做些晾晒衣物和整理折叠的工作。每隔一日,小萍或秀贞还常会带着我一起将洗涤熨好的衣物送到雇主家里,顺便熟悉临康城的街市布局。
一日午后,我在衣房中,将秀贞已熨好的衣物收拾好放入布筐内,我一边理着,看着眼前的丝绸棉麻,长衫短褐,叹道:“这有钱人穿的衣服真是讲究,又是滚边,又是刺绣,一颗扣子都那么精巧,要费不少功夫才能制完这么件长衫吧?”我拎起手里的一件麻色绸衫,做工讲究,裁剪特体,针脚平熨,不由仔细多打量了两眼。
一旁的小萍过来瞧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仔细熨平面前案上的一件外氅,唇衔笑意,慢条斯理地说:“唉,说你是乡下来的吧,你手里头的这件,大概也就是富绅土豪,要么就是个六七品的官老爷穿的。真正那些王孙贵族,或者是高官大员们穿的衣服,才不会送到咱们这儿来,那都有他们府上专门的家仆打理。他们的衣服,那可都是云锦津锦唐锦旬锦,帛绣吴绣燕绣襄绣,件件珍贵精美,少说一件也得值几十两银子,要送到咱们这儿,还怕你手粗给摸坏了呢!你想看呀,也没机会。”
我耸耸眉,呵呵干笑两声,算是当自己没见识过世面。
小萍熨好手里的大氅,提起来前后看了看,指着说道:“就说这件吧,这可是麒麟卫指挥使简大人府上送过来的,据说是他们府上的二官家平时穿惯了的。你看着这裁剪,这做工,啧啧,绝对是上品。”
我好奇问道:“这指挥使是个很大的官吗?”
“嗯,”小萍想了想,摇摇头,“是多大的官我也说不清楚,应该不小吧。去年简大人的母亲过七十大寿,听说连宁王爷都去了,听说还送了樽三尺来高的白玉珊瑚呢!能请动宁王的官员们可不多,虽然听说那天宁王在简大人府上都没坐上半柱香的时间……”
我打断她的“听说”,问她:“宁王?他是谁?”
小萍白了我一眼,一手抚额,“你……你,你从乡下来城里这么久,居然连宁王都没有听说过?”一副“你真是白混了”的样子。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摇摇头。
“宁王是以前忠烈老侯爷的世子,莫说他威名赫赫,听说就算能见上他一眼的人,也无不惊叹他的……那个……风……风华无双。”
“哦,我好像想起来了,我在来这里的船上听人提起过。”
我看着她一脸神往的样子,嘴角弯起,心中觉得有趣,原来花痴哪里都有。
小萍挑挑眉,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笑。
秀贞从一旁插话,“你们俩,仔细手里的活,一会还得到城西送衣,让檀婆婆瞧见你们闲话,她可是要骂人的。天皇贵胄跟咱比起来,那比天边的云还远,咱穷人家的女子,就得守着本分认命。”说罢,瞟了小萍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我撇撇嘴,和小萍两个低头做事。